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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印象最深的，有次，我与堂弟建正在路边玩狗尾巴草。我家去祖母家的路边长着一望无际的狗尾巴草。之所以长得那样旺，是牛不大喜欢吃。狗尾巴草细长，折下来可当眼睫毛。一头叼在嘴巴里，一头插在眼角，眼睛就长出狗尾巴了，毛茸茸的，神奇极了。
路边还住着几户人家，四婶子拿着双鞋底从祖母家跑出来，准备藏进路边的某户人家。突然看见我们，对着我们失声地嚷：“你们看见我在这儿，快，快，快去叫你们的祖母来呀，快，快去叫你们陈家的人都来啊，来捉我回去，拿的拿刀，拿的拿盆，将我杀了吧！”
四婶子说那些话时，棱角分明的脸都变形了，脸色煞白煞白的，声音在发抖。
我与堂弟建吓坏了，不敢吱声，也不敢望她的脸，就跑开了。
我们刚跑开没多久，四叔真找到那儿，将四婶子摁在地上打了一顿。四婶子哭都没哭，就那样让四叔打。她以为我与堂弟建出卖了她？所以，才那么一幅决然毅然的像？
其实，我们真的很喜欢四婶子，没有出卖她。是四叔自己找过来的。祖母亦跟在四叔的后头。四叔并不想找到四婶子，只是祖母跟在后头，怎会找不到？当年，老鼠都怕祖母，何况人。
就那情形一看，四婶子在这世上，真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她倔强的个性又哪里服气四叔如此地打她？
我那年轻风流的四叔，真接了祖父的代。祖母是那个时候遭受了祖父太多的毒打，才看不得四叔与四婶子的幸福生活，心理不平衡？
祖母尽管对四婶子不好，但对孙子辈的都好，有点重男轻女免不了，那时的老人都这样。但想，哪天四婶子若生了个儿子，祖母会对她好些的吧。
没过多久，四婶子再次怀孕，之后就生了我的堂弟龙龙。
祖母自己带着龙龙，不给四婶子带。看情形，并没有多大好转。
但有了孩子的四婶子，干活益发勤快，走路一阵风似的，笑声一串接一串，叮铃叮当地响。看情形，心情快乐。与四叔有说有笑，与队里人也有说有笑。从前的四婶子总板着脸，与谁都没话说，更别说笑。祖母就是看不惯她板脸。
用祖母的话骂她是：“老娘一把年纪了，跟你将前将后的洗衣做饭，就是为看着你那板脸么，没娘教的东西。”
四婶子一听祖母这么骂她，脸沉得更厉害，沉得如冰山一般。
祖母受不了，就骂四叔，娶了一个气死鬼，叫她受不完的气。
四叔骂得受不了，就将四婶子打一顿，边打边说：“你就不会将脸变一变，笑一笑？”
四婶子挨了打，也不哭，只是将那脸板得更沉，她的心早沉入了冰山之底，脸都冻僵了，哪里还笑得出来？笑是需要温度融入的温暖的表情。在这个家，四婶子感受到温暖，温度了没有呢？
四叔一看四婶子冷得连眼泪都成了冰，流不出来。这个像真叫他生气，就将之狠狠地揍一顿，就跑了。
四叔每次打了四婶子，都从家里跑出去。其实他心底真不想打四婶子，跑到一个野地痛哭一场，又无事了。再不，就跑到牌场里，打个几天几夜的牌不着家。
四叔打牌，四婶子会管的。常常前场架的气还未消，第二场架又开始了。原因还在祖母，只要祖母不同四婶子一起去找四叔，一般四叔都会同四婶子一起回来，一夜睡过之后，两口子便和好了。不几日，吃饭睡觉解手，两口子又形影不离，好得不得了。只要祖母在场，这第二场架就打得成。
四婶子就算不跟四叔打架，平素无论多么快活，也免不了忧伤。时常与四叔在厨房门前吃着谈着笑着，又会叹息。叹息之后，总说一句祖母最听不得的话：“唉，人生真没意思，只有死了才解脱。”
祖母几次跑到我家对父亲告状，说四婶子是个讨债鬼，迟早会死掉，听她口气就没想好生活着，她若寻短死了，她欠我家的债，我要她来生都得还我。
不想祖母这句责骂四婶子的话，一语成畿！
为着四叔的婚事，祖母欠了许多债。那些债虽然逐年还完了，但祖母一提起来，还是愤愤不平。
祖母并不是苛刻之人，也怪四婶子脾气犟，喜欢骂人。一骂就是她这个当娘的不是了。想当初，我母亲当个闷鼓佬，是多么大的一种智慧。我母亲与祖母一起过了十二年，没红过一次脸。祖母就喜欢母亲这股闷劲，好歹不做声，啥也不当事，只顾干她的活，挣她的工钱。
与母亲做儿媳妇时的年代相比，祖母可变多了，起码很少四处游走搁亲戚拣粮食了，起码还在家里烧一天三餐的火，喂猪子，整菜园。祖母从前一年四季都不落家的！
祖母心底想四叔这家人好，才情愿在家浆衣洗菜的！把龙龙看得比自己命还重，狠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摘来当桃子给他吃。祖母内心深处也爱四婶子，只是没有找到个好的表达方式！
二婶子更不如说，干脆不跟祖母过一天。素日，二婶子与祖母，祖母是靠都不敢靠，哪还敢得罪！得罪了二婶子，可不是好事，二婶子会把二叔骂得狗血淋头。二叔一往就怕二婶子，那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一幅可怜相。
祖母一见二叔受罪，心疼得不得了，惟恐不把二婶子当祖宗菩萨供着，以免除二叔再受苦。就祖母心中，她许七友小姐（注：祖母名叫许七友，出生一个武术大家庭。）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风没见过，一生跑了多少里路，走了多少个地方，经历了多少事，怕谁啊。要不是自个二儿子是个脑膜炎后遗症，她才不会让着二婶子。
祖母心中也想对四婶子好的，只是看见四婶子的那个犟样子，气得不打一处来。
就这样磕磕碰碰的，一起又过了三年，四婶子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就是我的堂弟虎虎。
小姑那年生了个女儿，叫春春。
春春与龙龙虎虎常到一处玩，祖母自是喜欢得不得了。对四婶子也似乎好些了，四婶子的脸上总挂着笑容，甚至在四婶子的心中，已开始了她一个农妇的青砖蓝瓦房梦想。
四婶子屋里屋外都是能手，棉花种得全队里第一好。
每到棉花开花结果的时节，四婶子的棉花田便成示范田，模范田。整天参观者不休！
四婶子种的棉花，长得像宝塔，一颗棉枝上结了108个棉桃子。在当时可是轰动了一方农村，都来参观四婶子的棉花。田地的收入，甚为可观！
四叔村上当干部，有些工资。
父亲，二叔，三叔，四叔，他们四弟兄还一起买了只渔船打鱼。四叔与二叔弄渔船，也有收入。就那时的农村，四叔家的情况算是上好，做一个青砖蓝瓦房并不要多长时间，不超过五年吧。在当时很了不起，有的人家里，一辈子也做不起青砖蓝瓦房。
就四叔与四婶子的家，如此下去，该是美满幸福的。这种美满幸福的隐像，即使在他们吵架的日子里，也经常呈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