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有一年的夏天,四叔在村医院治疗血吸虫病。那时村上的血吸虫病,很是蔓延,每年夏天,农活不那么忙了,每个成年人都要去村医院整血吸虫病。
各个村里还组织灭螺队,去村的水浃里。田沟里灭螺,斩断血吸虫病传播的途径。
血吸虫病是人类的公敌,故河口天鹅洲是血吸虫病重灾区。每年六月,都有成群的人去治,不治的,扣工分。
四叔去了村医务所,一个星期没回家。四婶子包着盐菜萝卜条去看他。(注:因为整血吸虫吃不得荤,只能吃素,)却发现四叔的床上有女人的胸罩。那个胸罩四婶子认得,是四叔的老相好,戴四媛的!
但四婶子回家后,未哭未闹,只是更加沉郁了。因为她知道,一往在此的争吵,她都倍受伤害,没有一个人会痛惜她,帮助她,四叔更不会。
还有一次,四叔去村上开会回来,自行车的后背袱着四媛。四媛搂着四叔的腰,笑得咯咯响。四婶子在田间看见他们的身影从乡路的树荫下经过,在田间一个人哭了。
太阳空阔地洒照大地,一点风也没有,一点热度也没有,麻木淡凉得如同她的心情。
四婶子背着锄头回了家,哀伤已浸满了她的骨头,她依偎在枕头上哭。想起了自己的亲娘,想喊自己的亲娘,只是喊不出来。这世上只有这间房是她的,这房间的枕头是她的,她抱着枕头在房间痛哭,喊亲娘。
祖母听见了,在堂屋里高声地叫骂:“哭死啊哭,老娘还没死,你嚎个什么丧,又是哪个冤屈了你啊?”
其实四婶子自从生了龙龙,虎虎,祖母对她还是有所改变的。
有次四婶子不在家,四婶子的娘家来人了,那么冷的冬夜,是祖母起来给他们做的饭。
那个寒冷的冬天,雪都下净了,夜空特别的皎洁明亮,透着冰冷。祖母的屋前屋后被灯光,雪光,衬得如同白天。
我虽然不跟四婶子做女儿了,但还是喜欢时常来四婶子家的,也时常在那里过夜。
四婶子娘家的亲戚们,踩着这等雪景,来到祖母家,是从某个亲戚家吃酒路过,顺路来看看的吧,没想四婶子不在家。
夜深了,人都睡了。祖母听见敲门声,忙爬起来到厨房给四婶子的娘家人做饭吃,嘴上直喊着,我的亲家我的亲人们,我的幺媳妇不在家,你们别在意啊,只当她在家好了。
四婶子的亲戚带来了一包藕粉。算是见面礼。
吃罢饭,祖母忙将藕粉打开,熬藕粉汤给他们喝。藕粉汤清亮清亮的,如薄荷糖一般的爽口。
我闻见藕粉的香味,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厨房。祖母灶里的火温温的,时隐时闪。祖母的藕粉熬了好久,我都快等睡着了。祖母熬好藕粉后,给他们每个人盛一碗,然后就将剩下的一小碗给我吃。四婶子娘家的亲戚喝过藕粉汤,由衷地感到亲家的温暖与热忱,对祖母说过许多诚挚道谢的话,就回去了。
那是我终身不能忘却的一个夜晚,那夜晚,我喝了世间迄止为今最香甜美好的藕粉汤,那味儿就如美梦一样,令人回味无穷,恬静柔和。那就是血脉亲情。
祖母心中早把四婶子当作一家人了,才这样热忱款待她的娘家人。
只是祖母从未对四婶子提过这事,四婶子也从不知道这事。
但我记得,那装藕粉的盒子上,还有一片绿色的荷叶,十分好看,充满温暖。
但这温暖只是一会儿,然后就被祖母扔进灶里烧掉了。四婶子也于迟年的早春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