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1983年10月的某天。
天气不怎么好,堤道的树木有些阴霾地挡住了路,清晨的江面没有雾,有层灰。
四叔一大早就去江边弄渡船。春春也在祖母家玩。
一大早,四婶子两次跑到江边去寻四叔,未果。
一次四叔船开对河去了,一次四叔回来吃早饭,与四婶子错过了。
四婶子那天穿得很漂亮,比素日好看。她心中定是清闲飘逸的,有喜事上心!原是她娘家的侄儿新生了孩子,做上了新姑婆,要去送竹米(注:就是吃满月酒)。四婶子寻四叔是想他与她一起回娘家吃竹米酒的。
农村的妇人有啥盼头,还不就盼着这个时候,自家的男人能够陪自己风风光光的回个娘家,吃个酒,温热温热下,也好在乡亲们面前抬得起头,伸得直腰,说得起话,长长脸罢。乡下的女人,若自家男人不给脸,不器重,也甭想别人家给你脸,给你器重的了。
可四叔说,送竹米是女人的事,不去。也因平时老打架,四叔都不大喜欢去她的娘家了,也不常与她一起出门。可四婶子还是爱四叔的,希望他能同她一起去。四叔心底亦是爱她的,只是没这个习惯。四婶子太过刚烈的个性,早将四叔对她的爱掩埋了。再之,祖母夹在中间,那爱更近不得身。
四婶子提着一篮子鸡蛋,在渡船码头等四叔的船过来。祖母跟在四婶子的后头,跟四叔说着一样的话,说送竹米是女人的事,麻烦一大爷们干吗。
本来那天不该四叔渡船,是二叔的档期。二婶子说自家田地要冬播,叫四叔给代个班。代个班就代个班,若四叔走了,船岂不是要停渡!
祖母总是这样念叨,四叔就更不想去了,船过来了,他只在码头弄船,对四婶子的话充耳不闻。
四叔是真不喜欢去四婶子的娘家,没个娘亲,也没个哥嫂疼,去了,饭也难得吃上一顿。每次去,还留一半聋子的岳父,拉着他的手,叫他去到哥嫂面前帮他寻理。因为四婶子的哥嫂都不管他,不给他饭吃,收荒货买得的钱也不给他用。就四叔的聋子岳父心里,早把四叔当作了自己唯一的亲人,的确,他是他唯一的女婿,他的女儿是他的女人,他是他的半个儿子……
想起这些,四叔心里起伏不平,自感责任重大,却又无力承担。
若没有这些,四叔与四婶子的生活会单纯快乐些,但有这些,于四婶子就是永久的伤痛,她会因此低人一等,祖母也会因此更觉得她可欺凌。其实并没有谁想欺凌她,而她首先将自己欺凌了。
在乡下,本来送竹米就是女人的事,四叔不去,没什么大不了。若祖母不在一旁叨叨,四叔就停渡一同去了,四婶子与四叔就不会相骂,也就好好地回了娘家。若祖母不在一旁念叨,四叔三言两语一哄,也许四婶子就不等四叔,自个一个人去了。
但有祖母在一旁,两口子谁也不让谁,一个硬要他去,一个硬是不去。两口子说着说着,就争了起来,然后吵起来。吵架就免不了骂人,四婶子一骂人,祖母就喊打,因为她总是骂他的母亲怎样怎样的。他的母亲就站在身边呢。
这次四叔忍住了,并没有打四婶子,而是将她提到江边的一篮子鸡蛋打碎了。
四婶子看见打碎的鸡蛋,心也碎了,还因前夜,四叔并没有回家,又不知道可是与四媛在鬼混。一篮子鸡蛋打碎了,怎好去吃竹米酒,一忽儿去哪里弄这些鸡蛋。这一篮子鸡蛋攒了好些日子,没舍得吃一个。都打碎了,拿什么去吃满月酒,还有何脸面回娘家……
四婶子越想越气,哭着跑回家去,祖母跟在后面。只见四婶子前脚踏进房门,“彭”的一声,将房门关得死死的,就没有再出来。
祖母在外面哭着翘开四婶子的房门,四婶子已吞掉了半瓶农药,倒在房门口了。
小姑的女儿春春刚从堤上玩了回来,见着这一幕,吓得围着四婶子喊,四舅妈四舅妈四舅妈,我的四舅妈,你怎么哒?
只是她的四舅妈,没力气理她。两眼对春春看了一下,就闭上了。
队里人赶忙从家里跑来,把四婶子放在门板上,抬着往村部医院跑。
春春吓得藏在祖母屋山头的树林里,望着她的四舅妈躺在门板上,脸色煞白煞白地被人抬去了医院。她不知道她和蔼可亲的四舅妈乍地了,为何苍白着脸,紧闭着眼,流着泪,头发湿漉漉的,全是泪水。她从没看见一个人流那么多泪,从没看见一个人那么的悲伤。尽管那时她还不大懂得什么为悲伤。
看见四婶子被人抬走,春春从树林子里风一样地跑出来,拼命地跑,跑到堤上,告诉每个人,说她的四舅妈不知怎的,被人放在门板上给抬走了。
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撒腿就往四叔家跑。路上碰见四婶子躺在门板上被人抬着,也不知道四婶子怎么了,飞快地跑到渡船码头去找四叔。
四叔正准备开渡,得知孩子们的四婶子,被人放在门板上抬走了,丢过舵把,拼命地跑回来,边跑边嘶哑地喊:“这个傻刘妖,傻妇人,什么不好喝,干吗要喝哪个?”
孩子们不知道四婶子到底喝了什么,怎会那个样子?但从四叔撕心破肺的叫声中,得知四婶子喝的决不是什么好东西。
孩子们跟同四叔一起跑到医院,只见一群人围着四婶子,将一桶又一桶的水,灌进四婶子的肚子里。
冬天冷的,四婶子灌了那么多水,能活吗?
孩子们哭嚷着,不要给我四婶子灌冰水了,不要灌了呢。会撑死会冻死的呢。
只是大人们总不听,只管那样灌。(那时乡下喝了农药的妇人,都是这样救治的,医疗条件差。灌水将肚子的药水回流出来。)
堂弟建哭着喊:你们不要灌了呢,水是冷的,你们不要罐死我的四婶子呢,不要灌了呢。
四叔哭着说,水是冷的,你四婶子的心也是冷的……
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嚎然大哭起来!
听见四叔的哭声,四婶子似乎睁开了眼睛,往四周寻望。四叔在四婶子的身后,托着四婶子的背,不让四婶子望见他,但四婶子听见了四叔的声音,总想回过头来看他,她想看这双托着她进入天国的手,可是她男人的手?
慢慢的,四婶子的眼角流出一行行泪水,慢慢的,四婶子的身子不动了。但还是极想回过头去,看四叔最后一眼!只是四叔托着她的背,低着头,不让她回过头去看他。四婶子没有看四叔最后一眼,四叔也不忍看四婶子最后一眼,扭过头去……
听到四叔的哭声,四婶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去了。那声长叹里,似有言不尽的酸楚。
雨停了,太阳出来,才知时节是早春二月,并非十月。四婶子屋山头的树林里,野草发芽了,一根根钻出地面,生机勃勃。而四婶子却永远离开了人世,死时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