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我家的渡船,在乡亲们热烈的庆贺中,下水了。
渡船简单,没打鱼复杂,收入也是现成的,每天三五十不等。这在当时是很不错的收入,渡一个人收两角钱。每天有上百的人从渡口过,村上很多人都到河那边的横市镇去买东卖西。故河口地处偏僻,与横市镇隔着长江,交通不大方便。
渡船每天早晨六点开,晚上七点收。中午回家吃餐午饭,过渡人还会叫到家里来。生意好得不得了,收入也一日日丰厚。
渡船的分工是,四叔掌舵,二叔撑篙,收过渡费;二婶子看管经济;四婶子照常在家种地,并没有参与渡船的事情。
四叔与二叔两人轮流在船上过夜。因为怕人家把渡船开跑。再怕人家把船上的挂机偷跑。曾经胡老板的挂机就被人偷跑了,偷跑了挂机,等于偷跑了舵把子,船怎么还好开呢?
二叔在船上过夜,二婶子当然没意见,因为每天见得到现钱,心中觉得值。再则,二叔老实本分,一到船上就睡了,从来不出去打牌和玩乐。甚至连船外面的江景,都没来得及看,也不知江景有啥好看。乡下人每天生活在如花似玉的图画中,自己一点也不觉得。
而四叔就不同,每次去,不在船上过夜,不知跑到哪里风流去了。就是在船上过夜,月亮升上来照在江边夜景一片欣喜活泼时,四叔就耐不住寂寞了,总要在杨柳树下,与别个女子暧昧一会,有时甚至将女子带上船过夜。
四叔极喜欢这种自由快活的时光,夹着个皮包,跑到岸上某户人家去打牌玩了,一通宵一通宵地不回家,不上船,也没人查问。有时二叔农活忙,不上船,四叔一个人在船上更是无管无约,从不下地干活,也不去地里看看,还将渡船上的钱不交公,自己打牌输掉。
总归,四叔这人骨子里并不坏,只是性情太过豪爽,把钱不当回事。钱来得比较容易,没有遭受如父亲一样的艰辛痛苦。对我等小字辈的,好得没话说,只要我们要钱,找到四叔,没有不给的。出手可是阔绰,多则三五块,最少也不下两块。
那时跟孩子们这样给钱的人家少,通常就是给个三五角。由此我们小字辈的,也还有过一段非常快乐的渡船时光,对四叔很是喜欢,甚至有些崇拜。起码去幺婆婆家,我们不用出过河钱,想什么时候去,就乘自家的船去。那船直开到幺婆婆屋山头的河岸边,上岸翻过堤去,就是了。
四叔开船的技术高超,无论多大的风浪,船只都开的一展平。
四婶子也乐得一个人在家干活,在四婶子心中,四叔挣的钱,就是她的钱,他们是一家人,那些钱是用来今后盖新房子,现实她的理想的。但一个人在家总觉得寂寞,有天四婶子实在憋不住,就跑到渡船码头去看四叔。
天刚黑,好些农家人在吃晚饭,村庄一片温馨静谧,这更引起了四婶子心里的柔情与思念。四婶子吃过晚饭,换上一身红装就去江边。在四婶子心中,今夜四叔不得回家,她就在船上陪四叔过一夜吧。两口子好多天没在一起过夜了。
江边的柳条儿垂打在江面,偌大的江面,船影子都没有。它们都如鸟一样回归巢里了。唯有一二声木板敲船的声音,从江面的某个角落传来,那是渔船的孩子在学打鱼敲板。
先前,夕阳西下时,这江面可是板声一阵猛过一阵,如欢乐的歌唱。鱼儿们也在这一阵阵的板声中,从江中飞跃而出,跳进了鱼网,在夕阳的照耀下,鳞鳞闪光。渔船上也升起了白烟,渔民们在做晚饭。而此刻,整个江面及江边是如此的平静,如河道深藏的阿里巴巴。
咦,怎么没看见人?连船也没看见?
四婶子望着宁静的江面,觉得奇怪。四婶子江边仔细寻看,好不容易寻到四叔的船,船弯在一颗大柳树下,柳条儿垂下去,遮住了船舱,难怪看不见。
四婶子腾地一声跨上船,船上没人。船舱里的被子还是热乎的,人刚出去不久。似乎船舱里有某种熟悉的气味。女人的气味。难道四叔居然带女人在船上过夜吗?
四婶子心底一紧,忙走出船舱,四周处寻望,江面茫茫,江风阵阵,柳条儿随风摆动。婀娜多姿的柳条儿倒影江中,也随风儿夜色闪忽,似乎隐约的闪忽着两条人影……
四婶子以为看花了眼,沿着江中倒影的柳条儿寻望,就看到了今生都不想看见的一幕。
四叔与四媛正在江边的杨柳树下亲吻呢。四叔常带到船上过夜的女子也是四媛吧?
至此,四婶子心里这段时间所养就的宁静与幸福感都破灭了。四婶子腾地一声跑下船,与四叔在江边就地打了一架,没有骂,也没有吵,眼泪都没流,也没对四媛看一眼,就青黑着脸,回去了,而四叔却没有回去。
此后,四婶子每天都到船码头查岗,而四叔每夜还是一样地跑出去,四婶子的心都碎了。每次见着四媛,无论她与四叔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都要叫骂一顿,心里才舒服些。昔日四婶子视为知己的女人,竟是长期霸占她丈夫的女人。
至此,四婶子的心智混乱困顿了。
至此,再也见不到那个清新活泼,扎着两把长长乌黑辫子的四婶子了。尽管往日四婶子与四叔也一样喜欢打架,但某个时刻,四婶子会透露一丝宁静的快活与幸福之气,那是不能掩饰的,出自内心自然的幸福与快乐。
而至此,四婶子真的再也没有那种快乐与幸福的瞬间了。
那时我上学了,不常见到四婶子,也不大关注她。但我还是经常跑到四叔的渡船上去玩。那是与渔船很不同的。船不断地开来开去,船上有不同的人,过来过去。他们骑着自行车、走着路,然后就没入了某条乡间小路,某座村庄,没入了某条街道,某户人家。充满未知的想象世界。
他们都是哪家哪个的亲戚,亲人呢?他们是忙碌而宁静的,有的晚上回家,有的不回家,就给船上捎句话,若他家人问起,船老板当会告知。如此等等。无不显示出一个万象的大千世界。
还有二叔,将船开得一抖一抖的,溅起一人高的白色水花,溅到了船客的身上,把他们吓得要死。更有从船上远望,故河口的故江,碧波千顷,无边无际的连着天。
还是四叔的船开得好,即使起风下雨,也开得风和日丽,叫人佩服。总之,四叔的一切在我儿时的心中,神奇无比。所以我并不知晓四婶子的痛苦。
四叔是老高中生,有着极好的口才,长得英俊,性子潇洒,虽没有父亲三叔他们的个子高,但绝对的结实敦厚。也难怪四婶子那样看紧他,他还要出轨。不是四叔想跟四媛,而是四媛总缠着四叔。还不只四媛一个女子与四叔有染。
在村小学教书的陈思云女老师,就与四叔要好。一同读过高中,叫四叔为小哥,四叔称她为小妹。有着兄弟姐妹情分。这个在四婶子心中也是不愉悦的。
更何况,陈小妹常到我家来玩,父亲对她也很客气。(注:因为她是村支书的小妹子!)每次来了,就坐在屋后头的走廊上,与父亲有说有笑,等父亲到菜园摘水果给她吃。待遇比我等嫡亲的女儿们,还要优越。就是我们姐妹,果子未成熟季节,父亲从来都不摘吃的,而陈小妹倒例外。
陈小妹也扎着两把长长乌黑的辫子,穿着时髦的连衣裙,走到学校里,男老师们都忍不住要揪揪她的辫子,边揪边用爱慕的眼神望着她,似乎吃一口才舒服。
陈小妹常是很不屑地拉过自己的辫子就跑,用白眼瞪他们。而对四叔,却不这样,总是嗲声嗲气地叫四叔为小哥。
据说,陈小妹与四叔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同着了一个姓,两家的大人都不同意,才作罢。
在世人看来,这确实是桩寻常的事情,可一经四婶子的思维与头脑,就变成了让她不断痛苦压迫的诱导。
后来,陈小妹就跟学校的一个姓焦的老师,谈起了恋爱。有次,我去学校路过,看见姓焦的小子在陈小妹的家门前的柑橘树下与她亲嘴。她的父母在厨房做饭,饭香都飘过窗,飘到我的鼻子里。那时我觉得陈小妹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只可惜这女子的命运并不如她面貌如花,坎坷得很。
姓焦的家里穷,人才也差,考个民转公,总考不上。陈小妹的家人都不同意,就把陈小妹弄到五码口山厂当会计,以此了断关系。没想姓焦的偷跑到五码口山厂,倒将陈小妹的肚子搞大了。由此陈小妹家人没法,只有放她回来结婚。头胎就生了个双胞胎。双胞胎长得漂亮极了,一男一女,一个似凤,一个似龙,照说陈小妹还是很幸福的吧。
谁也不曾想到,陈小妹最终会变成一名怨妇。姓焦的小子竟然也出轨。陈小妹曾经的妖娆与现今的落魄,真是让人想不到。姓焦的小子没考上公办老师,就回村当起了村支书。这村支书还是陈小妹的哥哥让给他的。不想焦姓的小子在防汛期间,竟然与村里的妇人主任搞上了,公开同居在防汛指挥站,大家每天都看见。每天在那个防汛屋里睡到太阳升起来,才起床,属实不雅。而陈小妹还在她那破旧的家里,每天下地干活,即使知道了,也毫无办法。
就四叔所在的年代,陈小妹那样人才品德双全的女子,少之又少,而她嫁给一个普通男人的命运,也不过如此。皆为人妇,都有不能言说的悲凉,四婶子只不过千百名中一个罢。
四婶子的遭遇再寻常不过,怎么就想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