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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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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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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痕》连载

第四章 基层干部

基层干部

基层干部的工作直接与农民打交道。基层工作的艰辛、繁琐,基层干部待遇的微薄、处境的艰难,是没干过这份工作的人难以想象的。自工作以来,我就是其中一员。我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本书;我已没了坐在教室读书的机会了,却有机会细读这一本本鲜活的书。我的笔太拙劣,无法写好他们,只能记录下日常中的点滴……

 

老五

他在家排行第五,所有的人都叫他老五,反倒把他的真名给忘了。

老五是个复员军人,他身上那股兵油子的习气外加多年乡政府工作练出的乡干部作风,巧妙搭配,令人对他过目不忘。老五的精彩之处是喝酒。你别看他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衬起衣裤,似乎随时都有被风吹倒的危险,喝起酒来那可是公斤级的。

那次下队,与他一道,到一个叫“平地”的地方去。我们一行人在清晨出发。一路上因了这活宝,谁也不觉得累。我惊诧于他总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轶闻趣事,且大多有关风月。那些充满了荤腥的故事经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出,简直是一个个的传奇。“别信他,这家伙树上的鸟儿都哄得下来的!”同行的老李说。就这样,那一段山路走下来,竟毫不觉得吃力,不知不觉便到了目的地王满满家。

“满满,在忙些哪样嘛?我们又来了呢!”刚进门,老五就扯起沙哑的嗓门大喊起来。王满满忙不迭的从屋里出来,连忙招呼坐。待一杯热茶下肚,这老五贼溜溜的眼珠骨碌碌转几下,似乎自言自语的又念起来他那句永不变更的口头禅:“古人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人家自是懂得他的意思。“放心吧,老五,饿不了你的!只是生活差点。”大多数的农户都知道他这大名,看得出他同这些百姓都是熟悉得可以随便说话的了。“哎,主人家,这天干年岁的,菜不弄多喽,有点酒酒肉肉的吃算啦。”这油嘴滑舌的家伙!

乡下人热情豪爽,且大多好酒量。有寨邻不意间走进来,必被拉住喝酒。于是饭桌上越吃越热闹。好酒的老五此时有如鱼得水的感觉。他们用茶杯做酒杯,每人必先喝了那满满的一茶杯酒后才说话。老五的酒兴正被点起,只听得他沙哑的声音混杂在其他人的劝酒声里,含混不清。慢慢地,只见老五寡瘦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冒起的血管似乎要爆裂开来,眼珠由于兴奋而异常地亮,然而说话却越发不清晰了却又一刻不停地说着。有人喊他做“乡长”了,他也答应得干脆――可能他觉得自己这时就是个乡长吧。

那餐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老五终于醉了。主人家扶他进到屋里躺下,有意让他休息一下。可人家刚跨出房门,他又翻身起来了――这时的老五是绝对不会睡的。他莫名地兴奋着,定要到各处去转悠。多数情况他会往女人堆里凑,涎着脸在陌生的乡下妇人面前献殷勤。那神态常成为大家在他酒后取笑他的依据。老五从不讳言:“食色人之欲也。不喜欢女人的男人一定有毛病。但我这等人一向只是闹个嘴新鲜。”在各类桃色新闻如飞蝇般乱窜的乡政府里,真的从未听任何人传出过老五的这类新闻。那天在满满那儿,他转到了寨子上,看见一行背花背兜的女人,大抵是去什么地方吃喜酒的。便晃悠晃悠跟着她们走出了寨子。被王满满的侄儿子看见,赶忙来跟大伙说了,大家才去把他拉了回来。事后又被谑笑了好久。“哎,我只是去看了看他们寨子的风景嘛,哪至于就跟人家走了!”

下了队的老五,从不急着往回赶。他可以在村子里与农户同吃同住一个星期后才回到乡政府来。一来工作完成了,二来酒也喝够了。因下了队,他可获得无限的满足感――他心安理得地呼老百姓左一个“乡长”右一个“乡长”的称呼他。回到乡政府来,书记还常对他伸大拇指:老五,好样的!

 

 

罗支书

那阵我们分村包片,我与洋溪村的罗支书联系。

罗支书身材高大而略显肥胖。五十多岁了,说话声音还很洪亮。一头油光光的头发被整齐地反梳着,看上去很精神。据说此人前些年做生意发了,有百万家产,很多人称呼他“罗老板”。站长说他那村的工作好搞,因为是罗支书掌火。“村干部能干,一切事都好办。”站长说。

 尽管站长如此打气,但是一千五百亩的退耕面积,就这数目也够让人发怵的:有的乡镇全部面积之和也不过如此。但,还得迎上去。

立马就与罗支书联系。电话打通了,几句寒喧之后,“……明晨点半我在你单位门口等你。可别点上班点到’哦,哈哈哈……”那老头发了财后修了幢房子在城里住。每日得骑上摩托车到村里办事,我便可以讨些便宜。第二天清晨我准时从家里出发,路上心里还得意着:让我先去等他,也可以问问他是几点上班!不想老远就见到他那摩托车停在单位门口了。紧走过去,那老头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线:“哈哈,立即来了,马上就走吧!”――他在拿我的名字开玩笑呢。“咳,罗支书一声令下,敢不快来吗!上路吧。”

通过那段日子的接触,这位支书给我的印象的确与别人不一样。

与他一进村,所有遇到的人都与他打招呼。有叫喝茶吃饭的,有跟他胡乱开玩笑的,也有拦路告状诉苦要求解决纠纷的。这个身材高大的支书毫不含糊,对所有招呼都一一应答。那份农民式的机智与幽默令人耳目一新。而当走到无人处没人与他招呼时,他的话匣子依然开着。他会给你介绍这村里的情况、各组长的特点,还有他这村的地况地貌,言语间从不忘强调他的工作热情和工作态度。我人很笨但也听得出这些弦外之音,不就是担心我一个女同志吃不消这一千五百亩面积吗!让事实来说话吧。心下暗想着,应当让他带我到全村的退耕地上转转,累累他再说。

机会来了。待村组会开过要到实地查看时,我提议从最远处往近里走。村里没公路,走完全村都是乡间小路,而我们的退耕地都在山坡上,应该更没有公路了。但事实上正好最远最高处却有一条国道从它身旁穿过,这是我当时不知道的。罗支书爽快地答应:“好!你跟我想到一块了。”跟他走过去骑上摩托车我才明白。“今天让你去看看我们村最开阔的一片土地。嗬,在那里设一个基地作示范点是没问题的,包你去看了舍不得走!”他全然不明白我的用意,只如数家珍似地用骄傲的神气夸耀他的土地。那神态真如是这一方土地之神。看着他得意而认真的样子,我不好意思让他知道我的用意。而一旦话题提到他的土地、他的村民,这位据说有百万家产的村支书的悦愉自豪之情跃然脸上。不管当时状态如何,他立马一脸的柔和,用满含深情的口气谈他的设想、他的计划,他怎样努力着去争取各种项目,想让这一方水土美丽起来,让这一方百姓富裕起来……

一路上他指给我看他们的稻田养鱼示范点、玉环柚基地、度假村规划点、集贸市场规划点、过村公路设计路线等等。他那辆力量不太足的摩托上了那条国道,明显地吃力。虽是国道却弯急坡陡。我不得不在好几处坡陡弯急的地方下车走路。这位村支书满脸的无奈。他说这条国道的修通也是跑了许多腿才得到的。可是一位村支书跑来的项目,不能制止“豆腐渣”工程的泛滥。

我再上摩托车后座时,认真打量一下这半老的村支书后背:被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却已大多花白,双肩遍撒尘土与头屑。再细看,他浑身上下竟全是灰尘。

到了该下车的地方,他把车停在一户人家,那儿已是另一个乡的地盘,看表情却与这些人混得极熟。

“小N哪,还要翻过这座山头呢,走得动不?

咳!担心起我来了,还是关心一下你那一百八十斤吧!心里暗想。嘴上却说:“试试看吧!”

迎面就进一座松林坡。松林特有的清新气息令人心旷神怡。我想我永远都会陶醉于一片松林的。

老头上坡很有点气喘,但一刻也不曾停下过。到了林子的尽头,有片田畴。绕过田埂便是罗支书的地盘了。好大好宽的一片蓑草地!那一瞬间,犹如他说的“真想在上面打滚!”四处罕无人迹,只有一只鸟儿在不远处啼叫。叫声清脆,在空旷的野地里回荡出一派静谧。

“这些全是五、六、七组的耕地。前些年在这里搞过一次杨树试点,失败了,地便空着。想想我们的村民,要从山下一担担地挑肥料上来浇苞谷、红苕,每天上得坡来已是大半天了。劳力最好的人一天最多也只能挑上来三担肥!而这山上的面积占全村面积的四分之一,并且土质肥沃。几个组的大部份耕地在这上面哪!”――那一刻,我的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模糊着我的视线,只觉鼻根酸酸的。我努力克制,尽量让视线清晰些――我的父老乡亲,还在用一种古老而拙劣的方式向大山讨生活,而眼前这位满身尘土的村支书,放弃他那做百万富翁的身份来做这一个村的支书,每日上下奔波,尘土满面,只在幻想着要改变这份传承了千年的农耕生活!罗支书热情洋溢的话语不断:

“小N哪,怎么样,如果这一片地上长起了茂密的树林,我们把这地方建成一个旅游景点,让城里的人周末来这里走走、玩玩,怎样?你看他们不是还远远地跑到别的省、县去旅游么?

“那当然行!”我回答得很肯定。

这是我的真心话。走过去,还有更宽广的地带。山之巅,还可以看到极远处,有奇异的风光。而我们的罗支书,正在那里实施他的美丽计划。山之巅会更加美丽迷人。

 

 

A

A跟我同岁,西藏兵回来的。他家境不大好,上有生病在床的老母,下有妻儿,全靠他每月六百多元的工资过日子。但他很少发愁,总能大大咧咧地承受着一切。他女人没做啥事,每日里闲着,闲不住了便要去打打麻将什么的。小A时常于下乡回来后去麻将室找着老婆,有时候那女人就会被小A拽回家,被狠狠揍一顿,然后于第二天在办公室里像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向大家说,他昨晚把老婆脸打肿了或手腕拧脱臼了。那一整天办公室里的话题就是这内容。小A全

不以为然。

任务来了,该干啥还干啥。小A依然精神抖搂。

A工作热情没得说。他自称“三日不下乡脚板心痒痒”。基层干部下乡没任何补贴,最大的补贴是农户那餐饭。这得看人来,有人缘的就有人招呼吃饭,且有酒有肉;没人缘的就得饿着肚子回家,农户没责任。小A下乡有人缘,他没城府,人坦白,农民觉得可亲,并且喝酒豪爽,一般情况下他是满茶杯酒一口喝光,很符合农民兄弟洒文化的审美情趣。这一招也很能吓唬人,我与他一道下过乡,就见过有人被他吓退的。

A实在是个地地道道的粗人,不善言辞,又口无遮拦,冷不丁能把人噎得半天回不过神来。而他自己也常被人不当回事地揶揄。

乡镇生活很单调,除了下乡的日子,平常就聚在办公室闲侃。小A常常在这种时候不合适宜地表现出他那份工作热情,并且毫无居心地质问别人:“老王,那天在下寨你们进展如何?要加快进度呢!我们那片可是搞结束了的!”老王可不是这么好质问的:“啧啧!看我们这未来的领导,现在就在给我们作典范了!真如毛主席说的: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属于你们的!――好好干吧年轻人,我哪敢跟你比呀!……”说得小A挂在嘴角的微笑也僵在了那里。但这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转眼两人又勾肩搭背地买打火机去了。

A的可爱之处也在于此。

所以他几乎没和人结过怨。不论是谁,有了事需要帮忙,首先想到的是他。

 

 

T

T是镇里抽出来协助我们丈量土地的成员之一。他被分到我们组。说实话,第一眼看上去,我心里直犯嘀咕:这么大年龄的人,他能行吗?因为丈量土地是份实在活,须得年轻、体力好才吃得消。而这位当时我还不知道姓名的人物,看上去有四十好几了。

暂且上路吧。由村民带路,我们向山上进发。一般情况都是从最远处的土块开始。那个村最远的地在临近另一个镇的边界上去了,离村子有十来里路。还好,可以坐一段车。待上到地界,背心已湿了。初冬的山顶,冷硬的风吹来,得赶快把敞开的外衣扣上。几块地量下来,手已冷得不能握笔了。刚开始,镇里拉皮尺的两人不大熟悉,进度较慢。并且周围百姓叽叽喳喳的吵闹又常让人把数据听错,心里窝着火,很想骂人。天空又不合适宜地开始飘下毛毛雨人冻得不了,但还得坚持着。

然而拉着皮尺在荒芜的山头上跑上跑下的T,倒也还敏捷。一天下来,进度渐转正常。慢慢混熟了,不知道他的姓名年龄,而且道他也与大多数基层干部一样,行伍出生(难怪身体素质还可以)。饭后休息时闲聊,也试探地问一声:不知这样情景你等镇里的干部能坚持几天?这份活可有半个多月好干呢!咳,你们女同志都坚持得下,我这样的大男人难道还不如你吗!回答全挺爽快的。

第二天接着干,还在那山头。晚间雨下大了,一路稀泥。地里的湿土沾在脚上,沉得走一步都很费劲。而丈量人员须得把每块退耕地踏遍,比记录人更辛苦。“我有二十年没吃过这种苦了,还是当兵时这么辛苦过。”T说。而这么苦的工作有时还被老百姓为难。他们都想把自家的地块量大些,皮尺总被横蛮的村民拉往最宽最长处丈量。遇到这种恼人的情形,我们组的组长把嗓子都喊哑了也无济于事,气得人无法保持平日风度,要在那野地里粗声骂人。而T,却在那里不急不恼,一脸温和地与人解释。末了下来休息吃饭时,他还笑问我们要不要吃金嗓子。我没好气地回他:你那镇里派下来的干部修养当然好!他便笑喊:“快拿扑克来,打双升,放松放松!”于是每逢休息时间必打两盘双升。

而我们那位年轻的组长衣袋里,果真带上金嗓子了,还有各种感冒药。那阵他一见有人打喷嚏或咳嗽,就问人吃不吃药,他有。

我们从一个山头转向另一个山头。每日高强度的运动下来,在农户家吃粗砺的饭菜,混和了疲劳下咽,食量锐减。唯一的娱乐就是饭前那半小时的双升,以钻桌子作罚。紧张的工作气氛得以缓和。故而虽是累又乏,有时还有气,可是寻到能笑的空隙还是要开怀大笑的,这是T的功劳。越发熟了,我们都叫他“老T”。老T很有点大哥的风范。他全然没有乡镇干部那份惯常的骄横小气作风。他吃饭速度很快,不喝酒,说话直截了当,没有半句多余的。除了能吃苦外,其他方面真看不出他是个基层干部。

一段时间下来,他感慨: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们这工作这么辛苦。我便告诉他,我已经一个星期没去看我寄放在亲戚家的儿子了,因为每天回去都太晚、太累了。他便沉默。

有时也有热情质朴的农户,于我们吃好饭后提出一大包桔子柚子之类的,分给我们几人。T一个也不要。他说你们三人带回家给孩子吧,哄娃娃高兴些。T家在外地,他不用回去哄娃娃。但我相信,他一定在夜深人静时非常想念他的孩子。有次他对我说:“昨晚做了个恶梦,我真担心是我女儿出了什么事,天还没亮我就打了个电话去问。”“没事吧?”“没事……有时我真的很想她。”

这个四十岁的大男人身上透着一股温情。他与很多人都不一样。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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