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处有栋房
冬姐第一次带我穿过那些巷子抵达她家的情景,至今我还清楚记得。那是些我从不曾走过的小巷。我跟在她身后,思忖着,拐过那道弯,巷子会带领我们去到哪里?那另一截巷子是什么样子的?还要走多久?、、、、、、而拐过弯后,看到的仍旧是两面是土墙的巷子,隔一段土墙仍有一道木门。不知道那木门里掩着的是怎样的人家?——就这样,七拐八弯,走了很久,最终,从一条小巷穿出来,进入另一条宽敞的巷子,跨过一条小沟,从沟边一棵老柳树下穿过,上几级台阶,我们来到一个石砌院子里。左手,又是几级台阶上去,坐东朝西,极其庄重坐落着一栋房。到了,冬姐的家。
两道厚重的大门。左边一道门槛稍矮一点,我选择从左边门进。木门上雕花,非常精致的花鸟鱼虫,也有人物。以后的很多时光里,那些雕花常常引得我驻足凝视良久。有时端着饭碗,立在门口,一边吃一边盯着那些雕花看。即便是从左边稍矮一点的门槛跨进去,于我,仍是相当费力的。跨进去,是非常空旷的一间大堂屋,乌黑光亮的大柱子,仰面看见黑沉沉的屋顶。这间屋子空无一物,只在右手边靠墙壁搭有一个灶台,灶台前一道侧门,紧挨那道门的角落里放置水缸水桶等物件。
实际上这栋房的大门有三道。正门门槛高,门也宽阔高大。左右各有一道稍矮的门,只是右边的一道关严实了,便形成堂屋里的一个角落,冬姐家利用这个角落来堆放水缸水桶等物件。
进入侧门,是干净整洁的一间屋子,冬姐家的核心部位。这间屋子集客厅、餐厅、主卧为一体:右手边窗户下并排两只光亮的木柜,用以承装食物或棉絮等等物品。冬姐家客人多时,铺床棉絮在上面可以睡一个人。一张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方桌靠紧木柜,紧挨方桌放置一个火盆,火盆的靠墙一方安放一把竹躺椅,竹躺椅上长年蜷缩着个干瘦的小老头:戴瓜皮帽,鹰钩鼻,圆眼镜,看不清镜片后的眼睛,只见眉头紧锁。嘴角永远耷拉着,没有笑容。这是冬姐的父亲,我管他叫唐伯伯。唐伯伯患肺病,吃饭单独有碗筷,脚旁一个盛满柴灰的瓷盆,是他的专用痰盂。我一向惧怕这个干瘦的老头,因他从无笑容,也不与我说话。
屋子左手边靠墙安置了一张木床,床单永远都拉扯得平平整整,被子也叠得很整齐,虽说是很简单的横叠过去那种样式,没有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但跟床单一样,各个角、褶皱处都被仔细拉扯过。这是冬姐父母的床。床头放置碗柜,碗柜对面一个长条桌,桌上是热水瓶,茶壶茶杯等等物品,桌下有泡菜坛子。紧挨进门的右手角落里,一架漆黑光亮的木梯连接起楼上另一间屋子——冬姐和她二姐的房间。木梯跟我家里的那个一样的款式,可做工好很多:黑漆漆过的,手扶在上面温润光滑。
楼上的陈设更加简陋:靠左手是木板铺的床,挤得下冬姐、新华姐和我三个人。正对着楼梯也有一张小竹床,比较窄小。再没有别的什么家具了。木板隔断的另一边,是别人家的房间。这楼上的房间封得不严实,我曾立在床上,目光越过堂屋楼顶,看见对面另一户人家的房间上半部分。那是个寡居的妇女,她家也有些孩子,年龄大概跟冬姐们差不多,可是他们从不串门。
那栋房住了三户人家。冬姐家占据了不足三分之一的房间,仅有的就那么两间房,而她们家有七口人,两个哥哥只能住在自己单位。自从冬姐的大姐成为我的大嫂后,我就经常进出于她家那道木门了。尽管门槛迈进迈出有点吃力,但我仍乐于在那里进进出出。那栋房于我自有一股吸引力。
我始终相信,每栋房都有它的味道,就像每个人自有他的味道一样。
冬姐家的那栋房应该是从前某户殷实人家的,主人很可能在解放后被赶走了,房子充公,分给如今这三家人住。房子易主,可那栋房的威严庄重仍在。房子里深藏着的那些过去的故事已了无痕迹,我只于每次进进出出那道厚重的木门时,感受房子此时散发的气息。房子里住着人,它就会散发出气息。那就是房子的味道。这当然与人有关。
一个家散发的味道,是各不相同的。这同样与人有关。
我进入冬姐家,就闻到不同于我家的味道。我的家里有油烟味,有烟草味,有汗水味,有尘土味。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我熟悉的属于我家的味道:由体力主导的,具有力量感的气味,厚重,亲切,温暖,带点不安。当我进入冬姐家,她家的味道截然不同:清水味,棉布味道,风从窗口吹进来,凉而湿的气味。这是由女性引领的,温婉,干净,冷清,单薄。她家的这种味道曾一度令我着迷。
还有声气。
我的家充满了嘈杂的人声,锅碗瓢盆碰撞声,鸡鸣狗叫声,邻里之间呼儿唤女声。冬姐家却呈现出安宁静谧之气。在堂屋里的灶台上炒菜做饭都显得异常安静,没有惯常的锅碗瓢盆碰撞的叮铛声。在那房里,人们的交谈也轻言细语,似乎怕惊着了什么。没有猫狗之类的动物。邻里之间也没有争吵声。一整座院子,常年处于安静状态。唯一的声响是院墙外的纺纱厂传来的。城里唯一的纺纱厂,机器工作时发出嗡嗡声,声音远远地越过院墙传来,消减了力量,单薄又单调。住在隔壁房间的夫妻有个小儿,有时半夜也啼哭。深夜传来幼儿哭声,更能增添一层夜的静谧和深沉。偶尔,在半夜还会听到远远的街上巡夜人单薄的声音,拖得老长:当——敲一下锣,“各家各户,防火防盗——”当——。有节奏的敲一下,喊一声。缥缈的声音渐渐远去,在睡梦中听来更有一种不真实感。靠窗的天花板上,有个燕巢。每到春天,两只轻灵的燕子飞进飞出,呢喃声细。有乳燕孵出,更热闹一点,并不觉嘈杂,那点声音挠得人心里又柔又软,就要融化成一汪清水似的。
唐妈妈成天坐在燕巢下做针线活。冬姐的母亲我称呼她为唐妈妈,她戴着老花镜,仔细给裤子绞边,做布纽扣,给衣服订扣子。房间里充满了新布的味道。那些衣服是从缝纫社领来的,做好了交回去,赚取一点手工费,补贴家用。我也学着绞裤边,可针脚粗糙,她们不让我做了。唐妈妈年纪很大了,可她的皮肤细腻白皙,永远带着一张笑脸。那笑容让人心安。
唐妈妈的针线篓子就放在大木柜里,连同那些待加工的新衣服。木柜上时常更新着《大众电影》。每来一本新的我们都争相传阅。封面上的电影明星漂亮煞人,我盯着那封面上的美人看很久。那样的杂志多半是新华姐借来的。新华姐是冬姐的二姐,痩削身材,大眼,高鼻。跟唐妈妈一样,脸上永远带着笑容。她领着我和冬姐去洗澡,给我们洗衣服。她给家里的水缸挑满水,然后煮饭,炒菜。她的右手残疾,手掌伸不开,小时候被烫的。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干家务活。她用那只残疾的手握着菜刀切出来的菜细而匀,她用那只残疾的手握着锅铲炒出的菜特别香。就是这位美丽善良又勤劳的新华姐,婚后育有一儿一女,命运却不济,前些年得了严重的糖尿病,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走路都趔趄,看了令人心酸。后来,在她自家门口,由于躲避不及时,被一辆载重货车碾压至死,其状甚惨。——愿逝者安息。
当冬姐带着我穿过曲折的巷子到达她家里时,我那寂寞的童年正准备起身离去。我还是逮住了童年的一点尾巴,趁着那点时光,我俩在她家那栋房前的菜园子边玩了几次过家家,我们被新华姐领着在温塘里洗了几回澡,我在她家蹭了无数次饭,赖在她姐俩的床上睡懒觉,听院墙外的纺纱厂传来嗡嗡的响声。冬姐是那么美,当我开始暗暗羡慕她的美貌时,尤其是当我察觉到她在谈恋爱时,我知道,童年真的离我远去了。
就这样,巷子里的那栋房,成为电影里的镜头,随故事情节的发展,渐渐被推成远景,留在了岁月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