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土地
母亲把河边的一小片地开辟出来,种上了菜。那时院子里才四户人家,空地很多,每家都有一片菜地。母亲的菜园很丰富,豇豆、四季豆、南瓜、青菜、萝卜等等,各有一些。菜园周围用柳条插上,做篱笆。我曾随她去菜园摘过菜,是摘长长的豇豆。我在豇豆架下看豇豆开的花出了神,待从菜园子里出来,觉得小腿肚上痒痒的(那会儿穿的是裙子),低头一看,一条手指甲盖长的小青虫正在小腿肚上一动一动地向上爬,顿时把我吓得哇哇大哭,在原地打着转,直跳。母亲镇定地走过来,伏下身子,用手指轻轻一拈,把小青虫扔在了地上,说:一条小虫看把你吓得!我还是感到惊魂未定,且仍觉得小腿肚上异样地难受。回到家我偎依在祖父的怀里,把小青虫爬上了小腿肚的事向他哭诉了一遍。祖父一边低头看着,一边用手指抚摸着,说:不怕不怕,它不咬人的。
出于对小青虫的惧怕,我不大爱去菜园了。最多只在篱笆边上看爬出来的南瓜藤上缀着的一朵一朵的南瓜花。偶尔也会不顾毛茸茸的刺扎手,摘下一朵,把花蕊掰开,吸吮里面的花蜜,尝那一点甜味。
菜园没有维持多久,那里要建一座房,菜园消失了。
砖房建好后,我家住进了新房里。并且,我家分得的房在最靠边的地方,那里正好有一块空地,母亲断断续续用了几天时间,把那片地收拾出来,四周用碎石砖头或柳条围起来,又一片菜园成了。较以前那片菜地,小了许多。但母亲依然高兴。她不疲惫的样子,把锄头高高举起,一下一下挖在泥土里,地下的湿土带着泥腥味弥漫开来,生命的气息在太阳下涌动。地里照例种上了葱、蒜、豆角什么的,这时我也能帮助母亲干点活了,我把地里的碎石拾出来,间或也抡起锄头挖几下,直到把背心弄湿。太阳暖洋洋地晒过来,泥土的湿气散发开来,我能体会到一份浅显的劳动的快乐。对于在诗里读到的比如“泥土的芳香”这样的句子,我很是疑惑:泥土哪有“芳香”的气味呢?泥土的气味就是一股子泥腥味。芳香的气味应该是泥土里长出的植物散发出来的。
母亲也从未说过泥土是香的,她也永远说不出“泥土的芳香”这类语言。但是她对于土地的热情,包含着极其虔诚的成份。比如我的衣服弄脏了,是其他污渍,母亲会很生气。如果是泥土,她平静地用手拍拍,说,一点土,不要紧,拍拍就干净了。她自己身上(尤其是手上)也常常沾着泥土,因为只要一有空,母亲就是在菜园子里转悠。
也没种多久,那片菜地又要用作建房。母亲再也没有了土地。
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某天母亲忽然搬来许多不能用了的旧盆、桶,她到处去找泥巴。也还好找,那时就马路边都是良田。母亲把一个个的盆、桶里都填上了松软的泥土,栽进一撮撮葱,埋下一瓣瓣蒜,还有的盆里栽上了花草。我们的房子一楼一底,每家楼上楼下都有房间,狭窄的走廊直通的,宽度只有十来公分的走廊栏杆被充分利用:每户人家都在门口的栏杆上用木料搭建了一个花台,放置那些栽满了葱、蒜和花草的盆、桶。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那种造型是很危险的,但聪明的上一辈人,她们搭建的“花台”从未出现过垮塌。这样,母亲的土地被移进了盆里。移进了大大小小各式盆里的土地,在母亲的呵护下逐渐长出一丛丛新绿,诠释着土地的意义。
盆里的葱、蒜及花草均长得很茂盛。只要被母亲的手待弄过,一律生机勃勃。我曾在盆里看过一株辣椒的成长过程。一株柔弱的小苗破土而出,一天天长大,然后开出小白花,然后居然结出了一个一个绿绿的小辣椒!辣椒逐渐长大,长长吊着,谁也舍不得摘下它来吃。就这样,盆里的辣椒象一株花一样被养起来,每天看看就有一种成就感。直到冬天来临,它自然凋零了。
母亲的花盆里长得最枝繁叶茂的要数那株茉莉了。不知从哪儿得到的一株茉莉苗,就栽上了。茉莉长势很好,冬天来临,母亲找来一只塑料袋把茉莉的技叶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御寒,第二年初夏就开始开花了。夏天的傍晚,茉莉花依次绽放,香味在将黑的昏暗光影中弥散开来。我把刚开放的茉莉花摘下,捧在手心里,拿到我的小房间去,堆放在桌上,点上蚊香,在茉莉花和蚊香的混合香味中开始做作业。许多个夏天的夜晚都是在这样的香味中度过的。以至于如今一闻到茉莉花和蚊香的混合气味,就感到亲切得如同闻到母亲的味道。
母亲待弄着盆里的土地,准确地记着一年二十四节气的农事变化。每一个节气该做什么了,她会独自念叨,抬眼向四周的山峦看看。母亲从不看日历,但她永远不会记错日子。她是怎么知道今天是惊蛰 的?伏天从哪一天算起?数九从哪天开始?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我怀疑母亲能从风的味道里、泥土的气息里、太阳的变化中准确判断时节的变化。
终于,母亲盆里的土地也没有了――大院要被外地来的开发商改建,一点点从前的痕迹都不留下。母亲住了多年的宿舍因为没有买,开发商来新建的商品房就不会让她回迁,除非用市场价购买。我们都有自己的房子,母亲犯不着花那笔钱,她住进了大哥家。她的那些花盆只搬走了很少的几个,其中就有那盆茉莉。大哥自己建的私房,有一小院,靠墙一方留有尺多宽的一排花台,母亲到底可以待弄真正的土地了。于是每天的大部份时间,母亲都在花台旁逗留着,即使无事可做,她也常常在那些泥土里长出的植物旁伫立许久。
最后,劳碌了一生,象泥土一样质朴的母亲走了。是二00五年春节,大年三十吃年夜饭,母亲突发脑溢血。正月初四日晚,母亲与世长辞,初七日下葬。她回到了一生挚爱的土地。
母亲的坟在后山的缓坡上,与父亲的靠在一起。那片土地就成为我们在每年的某些特定时日必去的地点。每次到了那片坟地,就象回到了家,看望父母。
母亲走了,她把一些东西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