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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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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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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痕》连载

第一十八章 春日茶事

清明过后,春暮去,而茶事正旺。乘着茶事正旺,我去茶叶市场逛逛。

石阡茶叶早已名声在外了的。据说石阡茶叶种植历史悠久,茶叶质量上乘,曾为贡品进献给朝廷。在老城一角,自然形成茶叶市场,那个地方就叫“茶叶巷”,地名沿用至今。后来一直有人在此卖茶叶,一般是散户。曾有人托我买茶叶,说得很清楚:去茶叶巷那一带,摆地摊卖那种。而且详细交代了品相和价位。看来那人也是位“石阡通”。

我走到那里,茶叶市场却已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巷口。还好,不远。卖茶叶的人不如想象的多,都是些年纪偏老的妇女。几个专门贩茶叶卖的,有固定摊位。还有少量农妇,自己掐的茶叶,自己炒了拿来,铺张塑料布往地上一摆。我们就专瞅这种买:一来价格便宜,二是真正的手工制作。

我之于买茶叶,实在外行,便邀了大哥一道。他看中一位农妇摆在地上的一包茶叶,形状是卷起来的,有白毫,闻起来一股浓郁的茶香。这种叫“毛峰”,相对于一瓣一瓣可以在杯中直立的“翠芽”,毛峰的价格便宜些。据说,喝茶的人更喜欢毛峰的味醇,耐泡。我学着大哥的样子,也抓一小撮送到鼻子底下闻闻,又放几片到嘴里嚼嚼。还是分辨不出与其他家的有什么不同。但看见大哥在同农妇讨价还价了,说明他看中了这茶!这茶一定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只几个回合,谈妥,成交。一模一样的,老妇还有一包,我就提了那一包,心满意足而归。

仍不明白这茶叶好在哪里,回家赶紧烧水冲泡。只知道新茶叶的特点是色泽带有青绿色。抓一把茶叶放在杯中,开水冲下,原本钩状的茶叶迅速舒展开来,茶叶边沿的锯齿状清晰可见。杯中水色渐变成为浅黄绿色,茶叶的香味泛出,带一点淡淡的栗香——这正是石阡上乘茶最具特色的味道。

虽不会挑选茶叶,但我喝茶,从小就喝。

大清早,家里头等大事不是吃早餐,而是烧一锅开水,把温水瓶都灌满了,再抓一把茶叶在大搪瓷缸里,舀一瓢开水冲下去。茶泡上了,才开始洒扫,做其他事。后来看到“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句话,毫不以为奇:早起泡茶,原本就是一天中的要事之一。

在院子里疯跑一阵后,满头大汗,进屋,抱着大搪瓷缸猛灌一气——等不及倒入茶杯中慢慢喝了。喉咙只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半缸茶水下肚,满足地放下大搪瓷缸。但要及时给缸里加满开水,别人来才有得喝。此时,茶水已经没有多少茶味了,于我却是正好——酽茶可不好喝。

《红楼梦》里关于喝茶的描写较多,我记住的是妙玉论茶:“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而她用于泡茶的水是“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埋在地下”,五年后的夏天才取出用。当时只觉得这是个神仙一般的女人,她用作泡茶的水都那么诗意美妙。还有她的茶具,看书中描述,也不是平常物件。

我喝茶,永远是牛饮。妙玉与我的生活没有丝毫关系,故而我无法理解如妙玉那般的“品茶”境界。而且,埋在地下长达五年之久的一罐水——哪怕真的是梅花上收集的雪——真的就好么?如果是酒,埋在地下五年后取出,那一定是好酒。而水,我则更认同“流水不腐”,“为有源头活水来”之类——必定是流动的水,有来源补充的水,才是好水吧。我只能对一位古代清高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尼姑表示不理解。

喜欢喝茶,还因为小时候吃药太多的缘故。那时候吞西药丸子,温水送服。如此送服了两天,只要一端起白开水,嘴里就升起一股药味,喉咙马上有反应,胃里开始翻腾。喝茶就不会这样,一点点茶味就可以抑制住喉咙对白开水的条件反射。

记得很深的一件事:干完一趟活的母亲回到家,吃饭,她却咽不下饭粒。是感冒了,没有食欲。母亲深知“人是铁饭是钢”这个硬道理,她必须填一碗饭在肚子里扛住,才不会倒下。我看着母亲把大搪瓷缸里的茶倒进饭碗里,泡着饭粒,呼噜几下就快扒完了那碗饭。我好奇地问母亲:茶泡饭,很好吃么?母亲说:好吃,你尝尝吧!她喂了我一口。什么味道也没有,就一股茶的清香。这种味道就此被我记住了,以后我觉得没有胃口时,也偶尔吃那么一次茶泡饭。

参加工作的头几年,经常去到农民家中。只要一进入人家屋里,主人必先倒一杯茶递过来,有时是用碗盛。茶大多是泡在保温瓶里的,倒出来时,颜色已经深浓得发出铁锈红,尝一下,却并不酽。茶装在保温瓶里,是为了保温,茶色却不好了。但忙于干活的农民,哪里顾得上许多呢。除非冬天,有的人家在堂屋里的火堆旁,现用土罐子煨茶。那叫“罐罐茶”,如今被当做一种民俗大肆宣扬。

在农民家里喝的茶是比较粗糙的老茶叶,很多是自家采摘,自家炒制的。稍细的茶叶一般会拿去市场卖了,换生活用品。粗糙的就留下自己喝。这种茶味道特别浓厚,非常耐泡。“罐罐茶”用的就是这种老茶叶,味苦,涩,茶香浓郁,茶汤浓稠,解乏。

农人一手端碗,一手提保温瓶倒茶水。眼见茶水渐渐漫上来,淹了抠住碗沿的大拇指。我接过碗来,捧在手里,送至嘴边,佯装吹冷,实际在用眼睛打量,看看哪里没有指纹印,好从那里下口。

我熟悉的茶就是这种样式的,是“粗茶淡饭”里的茶,与底层生活息息相关,与妙玉那般的“品茶”无关。

单独为自己泡一杯茶,是在莉那里。那年秋天,她刚刚参加工作,在距县城不远的一个乡镇,邀我去玩。她住的地方非常空旷安静,卧室在楼上,厨房在楼下。每天随她在楼下的厨房里做饭炒菜,吃完后她说:走,楼上喝茶去。我们就上楼,一人泡一杯茶,相对慢慢喝着,她说了许多喝茶的好处。又说,茶叶最要紧的是防潮,要用皮纸包好,放在透气的竹篓里。那个时候的茶叶都一个样:黑色,卷曲,干燥。就在同她喝茶那会儿,我注意到她的手非常漂亮,在书上看到“十指如葱”这个词语,觉得就很适合用于描述她的双手。她手背上的蓝色血管清晰可见,更衬托皮肤的白皙。茶杯在她的手中,有种无与伦比的美。那时,我就在想,该像她那样,泡一杯茶,摊开一本书,慢慢喝着,时光已然静好。

以为茶与书一联系,就高雅起来了。不谙世事时,写出的文字也透出矫情:“择一河岸边,有白鹅卵石的地方,建茅屋三间,一间用于生火做饭,一间用于睡觉,一间用于喝茶看书”——孤僻症患者。直到历经岁月,才知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喝茶,与有话可说的人对饮,更别具意味。

茶事兴旺起来,各种形态的茶叶丰富了市场,谈论茶的人也多了起来,各种茶叶专卖店,各个茶场、茶园,以及名目繁多的茶艺表演等等等等,此起彼伏,很有点“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热闹。也曾被人请去茶楼“品茶”,看上去也格调高档,有美女伺茶,各色茶具令人眼花缭乱,一壶茶的价格不菲。一切均在表达“消费”一词的概念。每当此时,我只默默呆坐一旁,犹如一滴油漂浮于水面,无法与彼时彼地相融。

看了汪曾祺先生的《泡茶馆》,很有点心向往之:就着一碗茶,一本书,就是一个下午。在茶馆里,联大的学生聊天,看书,也写论文,也有就着一碗茶吃俩烧饼的。这种茶与人与书的联系,紧致,高雅,也透出份浓郁的生活气。我想,那样的茶馆,应该是亲民价吧。这样的茶,才彰显出它的魅力。

让我心醉的喝茶,是三两好友,围在桌边,嗑瓜子,喝茶,摆龙门阵。此时,没有人在意茶壶里的茶叶价位,茶具怎么样。只要谈兴正酣,便好。

无意中看到一部日本电影:《寻访千利休》。千利休被奉为日本茶道的鼻祖,然而,他对茶的阐释却如此简单:“先把水烧开,再加进茶叶,然后用适当的方式喝茶。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除此之外,茶一无所有。”“在这碗茶里,品尝此时此刻活着的喜悦吧。”我不懂茶道,但我会在埋头喝一杯茶里,体会此刻的喜悦。尤其,与友人一道,有闲话佐茶时。

只是,我仍不会挑选茶叶。无事,再去卖茶叶的巷口逛,总可见着一两个老头转悠。这个摊前看看,那个摊前看看。也抓起几片茶叶闻闻,放嘴里嚼嚼。我只好奇地盯着老头高深莫测的一张脸问道:老人家,这茶叶可好?他笑而不答,稍微点点头。如果老头在开口问价了,可推测出:茶叶不错!价钱谈好,老头掏钱提走。我怔怔地望着老头远去的背影,心想:这老家伙,回去定然愉快地吩咐他老伴烧水泡茶,一会儿后就可以慢慢悠悠,在躺椅里喝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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