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温塘
石阡人把去温泉洗澡叫走温塘 。
为了洗个清静澡,凌晨五点就被母亲拍打起床,脑袋还昏昏沉沉的,睡眼惺忪,跟在大人身后,拖踏着脚步向温泉走去。路程要穿越一整条街。不经意往天上望去,半轮下弦月挂在天空,清冽,静寂。街道两旁黒巍巍的房屋绵延到不可知的远处。无暇顾及。半个脑袋还沉浸在睡梦中。
因要去洗澡,所以脸也没洗,头也没梳。管他呢!除了自己感觉不舒服而外,反正别人是看不到的——此时的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母亲和邻居周三孃各背一个背篓,里面装着换洗衣服以及洗澡用的所有工具。周三孃手里提着马灯,带着她的两个小儿子,一个跟我差不多大,一个更小些。
大人们一路走一路小声说话,似乎不好意思打破这寂静。小孩子走路都还在打瞌睡,更懒得说话了。四下里唯剩窸窣窸窣的脚步声。路很长,总也走不到头。街道坑坑洼洼,我走得跌跌撞撞,不得不吊着母亲的手前行。
不过,只要泡进澡堂子里,睡意全无。
温塘有股特殊的气味,远远就能闻到:淡淡的硫磺味,肥皂水味,混合着人体的气味。说不清是好闻还是难闻,总之是非常熟悉的,温塘的气味,所有石阡人都熟悉的气味。而我的居住在另外一个县城的堂姐姐却不习惯这种气味。她在我们的温塘里洗过寥寥几次澡,很抗拒这种味道。
我们到不收钱的老温塘洗澡。
不晓得那房子修筑有多少年了,看上去陈旧、简单:一个大房间里,沿墙筑有一米来高的台,用以放置背篓、衣物鞋帽等等。地上凹下去一个石砌水池。一股热泉从东壁用石槽引出,流泻下来,注入水池里。节俭勤劳的石阡女人走温塘,不仅仅是洗澡,还有一大堆衣物要洗。有的甚至把家里的蚊帐被单等等都搜罗来洗,她们的背篓里除了洗澡用具,还装着洗衣服的一切工具,包括棒槌。石板搭建的洗濯台早已被这股热泉、人体和衣物摩擦得温润光洁,肌肤触摸到那石头,丝毫也不觉生硬。
母亲也有一堆衣服要洗,我们可以在水池里尽情玩耍。
此时的温塘果然清静。我们却也不是最早来的——老温塘成日开放,连道门都没有,只在门口修有曲尺形的档墙,人们可以随时进出,不受限制。所以,无论昼夜都有人在温塘洗澡。
石阡人洗澡简直是件隆重的事情:除了背着一大背将洗的衣物外,手里还拿个大塑料盆,带一圈塑料管,背篓里插一只小凳子,模样像搬家。她们呼朋唤友,拖儿带女,大队人马。这些强悍的女人下到澡堂子里,立马占据大片有利位置,把塑料管子插在出水槽里将水引到盆里,再坐在小凳子上,从容不迫地洗上大半天。其体力超强令人叹服。在澡堂子里,你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是本地妇女,哪些是乡下人,哪些是外地来的:本地人强悍,充满了优越感,最好的位置都被她们霸占着;乡下人怯怯地在水池边,胡乱擦洗下了事;外地人立在那里,茫然地左看右看,不知所措。人说,脱光了身子的人是一样的。我从小就知道,其实大不一样。
石阡人形容澡堂子里人多时是说:简直像插笋子。
澡堂子里人多得像插笋子时,容易发生争水争位置吵架骂人的事。为了避免碰到这种情况,我们才凌晨起床,就为赶来洗个清静澡。
待母亲的一大堆衣服洗完,天早已大亮。洗澡的人逐渐多起来。母亲拉我坐在石板上,急促地帮我洗擦身体。而最让我难受和害怕的是去出水口那里清澡——因水池里的水既洗澡又洗衣,所以每个人洗好澡后都得去出水口冲洗一遍,我们叫“透澡”,“透”即是清洗的意思,如“透衣服”。出水口只有一个,往往围了一大圈人等着。我那么小,夹在那些大腿之间,热气弥漫,还有人体的气味,呼出的臭气,让人透不过气来。所以我很快就从那些大腿间钻出来了。出来了真好!我长出了口气。母亲转身见我站得远远的,非常生气,大声呵斥:你再给我站远点!冷着凉了就好喃!一把把我拉过去。正好一个人透好澡了,母亲眼疾手快,顺势将我塞到水口处——一大股烫水直冲到我业已冰冷的身体上,周围人呼出的臭气朝我密不透风地压迫过来,我几乎窒息了!头又被按到水流下冲洗,竟呛着水了!我使劲挣扎着抬起头来,踹上口气后放声大哭。
一场轰轰烈烈的洗澡就在我的哭闹中结束了。从澡堂子里出来,伸开手掌一看,手指肚都被泡得皱巴巴的了,更添一份自怜。
真的再也不想跟母亲一起走温塘了。
大嫂及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她并没有带我走多少次温塘,是她的两个妹妹,新华姐和冬冬姐,她俩常常带我走温塘。她们比母亲温柔多了,既不会呵斥我,更不会让我呛水。我索性在约去洗澡的头天就去了她家,洗好澡后再到她家吃饭,玩到傍晚才回家。从此,我的童年洗澡经历不再恐怖。
从她家去温塘比我家近得多。途中要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经常是洗好澡后,我和冬姐一前一后走回来,冬姐那一头湿发在空气中散发出好闻的味道。天空阴阴的,风也柔和。我俩到了她家,我们立在院子里的篱笆边,采摘豆腐菜的藤蔓上结的紫色小浆果玩。
然这种时日不多,她就长大了。
她手里有本书,我接过来翻看,是《格林童话选》。我像是被磁铁吸引住了,看得忘了回家。而冬姐,神神秘秘的样子,千叮铃万嘱咐,交代我要快看,不能拿走,更不能弄坏了。后来她又带来些让我着迷的书给我看,现在还记得的有普希金的一本诗集,里面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印象非常深刻。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她的男朋友的书。
我更喜欢呆在她家了。虽然我已上初中,洗澡的事可以自己解决了,仍常常往她家跑。她家里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她的母亲我称呼她为“唐妈妈”,非常和善的老人,那一脸的笑容从来没有消失过。老人家的皮肤细腻光滑,整个人清洁爽朗,也一尘不染的样子。许是温泉水洗濯的结果?
冬姐本就长得很美,有男朋友后看上去更加迷人。原来恋爱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我的伙伴逐渐多了些,我就时常跟她们一起走温塘了。那时我们经常一起去走温塘的有红艳,有芹妹。她们都是很能干的女孩子,跟她们一起走温塘我有种被照顾的感觉。
但最终我还是要一个人去走温塘。时间不停在往前走,我在往大里长。我一个人去温塘时,就去要花钱的新温塘。六分钱一张门票,那里澡堂子修得好些,换衣服的地方和洗澡的地方分开,洗澡池子很大,透澡的地方有好几个水龙头,不许洗衣服,比较清静。我已经熟练掌握了洗澡的一套程序:一泡,二搓,三抹肥皂,四透澡。基本上一个小时左右可完成。
澡堂子里可清楚的看完女人的一生:女孩子不管长着怎样的眉眼,一般都斯文秀气,少与人争长短,体型好看。妇女强悍,体态臃肿,有大堆衣物要洗的都是她们。有次见到个女人,高大得像座塔,胸腹部鼓起来圆圆的,头和脚小下去,整个人像个纺线捶。体型成为那样,让我惊愕。而老太婆则干瘪,背弓腹塌,皮肉像空了的布口袋耷拉下去。被掏空了的身体,呈凄凉状。
不知怎么回事,澡堂子里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即便是新温塘,也难有个清静的时候。年关了,按风俗,是要洗了澡过年的。于是,整整一个腊月,洗澡都很挤。尤其是到了腊月二十七,很多乡下人也特意赶来洗澡过年。我是那么害怕去跟人挤,所以迟迟没去洗澡。年三十已过,正月初一日,我收拾了衣服去走温塘。母亲颇为不满,但新年的第一天,她也不便说什么。
正月初一洗澡的人可真是少!偌大一个池子里,只有寥寥几个人。我一人独霸一个水龙头,恣意畅洗!回到家我把这一惊喜告诉母亲,她说哪有大初一去洗澡的呢,只有你这样不懂规矩的!我说,管他呢,只要洗得舒服就好啊!
然而,这种美好的正月初一没有几个。正月初一洗澡的人不可抑止的多了起来。
顾不得那么多了,时代在飞速向前发展,世事不停地变化。新温塘的洗澡票早就涨了好多次了,老温塘改建又改建,几经折腾,如今的温塘早已不是当初模样。除保留一个不花钱的大池外,仍然有平民价的澡塘子,还有各式各样功能不一的洗浴服务,满足不同阶层的需要。
外面私人开设的洗浴点也多了起来。很多人家里也安装了各种各样的洗澡设施。温塘,逐渐淡出一些人的生活。
但是,仍有那么些石阡人,依然成天往温塘跑。走温塘已是生活的一部分重要内容,不可或缺。她们仍然把衣服背到不花钱的老温塘去洗,背篓里装着各种洗澡用具,洗衣工具。她们说温泉水洗了澡更舒服。她们说温泉水洗的衣服更干净。她们还说温泉水能治病。他们直接喝水龙头流出的水。他们很多人跟我们小时候一样,凌晨就起床去走温塘。
看看:女池里的妇女们,一边互换着搓背,一边家长里短的摆龙门阵。女人的嘴里,三句话离不开她的丈夫、孩子。所有的女人,只要一提起“我家那个”,必定滔滔不绝,又埋怨又炫耀,以至于听不明白她到底是想埋怨还是想炫耀。要是谈论的话题是孩子,好了,更是阻挡不住,必定从坐月子说起,连第一次拉屎在床上都记得清清楚楚,直说到儿子又生儿子......据说男池更是个小社会。每天坚持去泡温泉的男士,一般都是有点年纪的有闲人士。他们的时间比较固定,人员也相对稳定,几乎就是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每天准时在澡堂子里集中,各自发布最新知道的新闻。从世界局势到家庭纠纷,无所不包。谁家新添了人丁,谁家走丢了小狗,谁家婆媳吵嘴,谁家老者去世,谁家儿子得到提拔......只要说一句:我在温塘听人说的。那就确凿无误了。
时光,在温塘的氤氲热气里,在人们窃窃私语中,悠悠忽忽滑过。
有离家远游的人,最常念起的是走温塘。跟他乡人吹嘘走温塘的种种趣事,夸耀温泉水的诸多神奇,人家觉得陌生,没有感触。谈的人说两句就打住了,只在心里默念:何时回去了,定要去温泉泡个痛快!——那一股热泉,流淌在魂牵梦绕的乡愁里,温暖游子漂泊在异乡的孤独。
而身在石阡的人们,必定满足于每天可以走温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