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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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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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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痕》连载

第一十七章 乡村木偶

乡村木偶

任我怎样努力,也在记忆里搜寻不到幼年时候看木偶戏的经历。那么就可以确定,我小时候是没有看过木偶戏的。我倒是看过一本叫做《木偶奇遇记》的童话书,对书中木偶被仙女赋予了生命而深感惊奇,它居然还要吃梨!后来还去上学了。我不怎么喜欢它。不过,对于玩“我们都是木斗斗,不能说话不能动”这个游戏却乐此不疲,常常在家里玩,在教室里玩。“木斗斗”即是木头人,也当归属于木偶一类吧。“斗斗”,方言中小屁孩的意思。小孩子扮木头人,比试谁的耐力好,坚持一动不动,直到一方忍不住动弹了一下,另一方即取胜。但我就是没有看过木偶戏,我以为它离我很远,远得可能只在《木偶奇遇记》的作者那个国家才有。

然而石阡的乡村木偶,已经实实在在存在了二百多年,却没有在我的童年出现过。直到当下,民间文化越来越受到重视,在“挖掘和保护民间文化”的大环境里,木偶戏才又被反复提起,出现在人们的意识里。我很惊诧石阡的乡村居然是有木偶戏的,于是很为自己没有在小时候亲眼看过一场木偶戏而深感遗憾。所以,当我们于夏日的一场雨后行进在花桥镇的乡村公路上,去探访还存留在花桥乡村的几位木偶戏表演者时,我怀揣好奇,充满希望,欲为童年时代的缺失寻回点补偿。

村子距离镇上不是很远。雨后,是一派清新翠绿的乡野景象。村口有古树,村里的房舍与田畴相间,一如乡村惯有的安静一般,这个叫“大塘坪”的村子也处于一份夏日午后的静谧中,连狗吠鸡鸣声也没有,只从浓密的树冠上传来蝉鸣,更难见到有人。我们停留在一处有宽敞院坝的房舍前,木房整齐,俨然有序,院子一角晾晒的包谷粒被刚才下的雨淋湿了,还静静摊放在那里。房主人显然不在家。

事先,镇党委书记朱良德已给我们介绍过花桥木偶戏的现状。村里的木偶戏传承人是三位耄耋老人:大师傅付正华,八十四岁,二师傅付正贵,八十一岁,最年轻的一位名叫付正文,也已七十三岁。演木偶戏的家当收存在县里的非遗博物馆里,今天为在村里进行表演,还是在县里借来的各种器具、头子(木偶)。然而,今天我们也无法见到三位老人一齐到场:其中一位出了远门,村里只剩两位老人。这位党委书记为濒临失传的花桥木偶戏深感忧虑。

当这两位老人被请到院子来时,大门口已拉好了深蓝色幕布,幕布后的一张桌上放着锣、鼓、铙等等打击乐器,堂屋里的长凳子上摆放着几个着古代戏服的木偶。其中年纪最大的老人说:今天只有两个人,无法完成一场最简单的木偶戏表演——表演至少得三个人:一人负责演奏兼演唱,两人负责木偶表演。而真正一套完整的木偶戏表演,得七、八人,各司其责:有负责各个角色表演的,有负责乐器演奏的,等等。木偶戏跟京剧相似,角色有生旦净末丑,还有猴头、魔怪等。我想,这木偶戏表演,也跟戏台上的真人表演戏曲差不多了,既有众多角色,各人便有份内的职责,才能有条不紊地将一台戏演下去。总之,一个完整的木偶戏班子至少得是七、八个人。老人不无遗憾地说,现在没有人愿意学这个了,已经很多年没有完整表演过。村里只有他们三人还会演木偶戏。老人一提起过去,木偶戏班子走村窜寨时的热闹情景蜂拥而至他的脑海里,话匣子打开,神情沉醉在回忆中,他的思绪已回到过去的辉煌里,骄傲和自豪倾泻在脸上。

据老人说,石阡木偶戏大约于二百年前,由湖南传过来,散布在花桥、坪山、汤山一带,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达到鼎盛时期,那时候全县有几大木偶戏班子,花桥的叫“泰宏班”,由这个寨子的付姓人掌管。传至他们这一代,已是第七代。“再传不下去了,现在的年轻人没人学这个,新玩意太多了,年轻人在村里都呆不住,打工挣钱去了、、、、、、”老人面带微笑,也看不出有多大忧虑和不平。仿佛一切变化都是天定,人只需顺应便好。他的话让我想起进村来感受到的那份安静。是啊,村子都空了。

“我们的所有家什都收在箱子里,到哪里去演出,事先由‘班主’联系好,定了日子,一行人挑着箱子就去了。场地又不受多大限制,在人家的院坝里,幕布一拉,就可以演。”八十多岁的老人,说起话来清清楚楚。他又一次叹息:“可惜今天缺了个人,我只能比试一下给你们看看。”

一人敲起了锣鼓,老人站在幕后,举起一个武生。跟着铿锵的锣鼓节奏,只见武生雄壮有力地挥舞刀剑,表示驰骋疆场的英勇和豪情。——只能这样旋转几下,意思意思而已。老人从幕后出来说。换一个花旦让你们看看。退到幕后去,举起一个娉婷的花旦。这时,乐器节奏明显舒缓了下来,但见花旦长袖飘飘,腰肢扭动,频频颔首,一位古装美女的柔媚和含蓄展现无遗。

老人从幕后出来,举起木偶,走到院子里来。他为我们演示花旦的动作完成情况:老人两手握着木偶,木偶由三根木棍支撑,老人用几个手指分别控制不同的木棍,做出各种动作。其间当然含有许多技巧,可惜我们不可能分辨得出,只是觉得老人的手指似乎有一股魔力,握着木棍就那么动几下,木偶就灵活自如地做出了各种动作,而且完成得如此流畅,动作衔接得天衣无缝,如行云流水。我很惊诧,这个木头雕刻出来的东西在老人手里,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我不禁想起了《木偶奇遇记》里那个被仙女赋予了生命,会吃梨的木偶匹若曹来。

这种用木棍支撑的木偶叫“杖头木偶”,所有技巧全在控制三支木棍的手指上。舞动木偶是项体力活,人得跟着旋转、迈步,才能完成木偶的旋转、移步等等动作。老人把木偶换成武生后,也演示了武生的打斗动作给我们看。武生的动作幅度大得多,特别是表现驰骋疆场的威武时,老人跨着大步,急速移动,才有这种奔腾昂扬的效果。此时既是八月份的午后,天气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雨后的天空湛蓝一片,太阳更加炽烈。我们一动不动已感到热不可支,老人这么大幅度的动作之后,更是大汗淋漓。赶紧叫停,在院子里坐下。

老人的兴致起来了,滔滔不绝向大家介绍起他烂熟于心的木偶戏曲目。剧目大多以传统历史故事为主,拥有大量反映中国历史文化事件的“撰本戏”,它是一部在石阡口头传播的“历史书”,宣扬惩恶扬善、忠孝节义精神,儒家的伦理道德意识渗透其间具娱乐和社会教化的作用,甚至更兼有驱病避祸、祈福纳吉的功能。

从前的艺人,都没有什么文化,识字不多,学唱每一幕戏,就靠勤奋,死记硬背。眼前这位八十四岁的老人,心中装着数百台戏文!他们的辉煌时期是上世纪的四五十年代。那时,眼前的老人正值壮年,人生的顶峰。随着历史的推进,木偶戏被列为“四旧”,装着他们家当的箱子被焚烧,木偶戏逐渐销声敛迹——这就是我小时候没有看过木偶戏的原因。我与木偶戏错过了年代。我们的童年,只知道样板戏。所幸,在我认得字以后,还是看到了《木偶奇遇记》。那时候我就惊诧于仙女可以赋予木偶以生命。现在,我看到眼前的老人也能赋予木偶以生命——当木偶被老人舞动时,这些木头人偶,显然具有了灵性。

所以,流传在石阡乡村的木偶戏,表演时,不仅仅是为了娱乐。老人说,以前人们请木偶戏,为求子,为消灾,为驱邪,甚至为了驱赶蝗虫等等——囊括百姓生活中的种种祈愿,都可以请一台木偶戏。此时的木偶戏已被赋予了神性,可与流传在乡间的傩戏媲美了。形式不同,而目的一样。据说,木偶戏的拜师收徒较为宽松,学艺就靠一份爱好,要想学到“上得台面”唯有靠勤学苦练。但是,传班主(辈钵)的仪式极其严肃,自有一套繁琐的程序:花很长的时间选定德艺兼优的继承人,择良日,设香案,备供品,请神服愿,卜卦,赐法名,最后传祭祀词,一套仪式才算完成。严肃中透出神秘。

木偶戏的神性何来?我想,被大山掩蔽的乡村,在资讯极端闭塞的时代,人们生存在极其艰难的状态中。于是,乡间的一口古井,一棵老树,一块石头,一弯河水,等等,都可以成为膜拜的对象,无一不具有灵性。百姓苍生对他们认为具有灵性的一切物体膜拜,感恩大地,敬畏万物,战战兢兢活着,祈求保佑,平安度过几十年,家族血脉代代相传。一段木头被雕刻成为人形,穿上色彩缤纷的衣衫,被人舞动得活灵活现,表达着人的诉求,宣泄着人的情感,更加上仪式的渲染,那么,木偶戏具有了神性也就理所当然了。

木偶戏的神力,还与流传下来的一则故事有关:相传,汉高祖时,白令造反,高祖被困。谋臣陈平作木偶为疑兵守城,待援兵至,木偶弃于城边,夜深人静时城上犹有喊杀声,军民皆为怪异。高祖出巡,见飞蝗蔽日,吃尽庄稼,高祖深为忧。陈平遂作木偶以为戏,所到之处,蝗灾皆平。据考,汉高祖时,确有谋臣陈平。也许,史上也曾发生暴乱,陈平用木偶计缓兵平复过。也许,高祖确曾面对蝗灾一筹莫展,以当时的社会现状,除了巫术,陈平也无计可施,于是,陈平又制作木偶表演了一番。从此,陈平被民间神话了,上升为仙官,被推崇成为木偶戏的宗师。但凡民间艺人,都有属于他们的宗师,木偶戏也属一种“艺”,需要推崇一位宗师,接受香火和礼拜,以彰显这门“艺”的神圣性。木偶戏就这样代代相传下来,直到“文革”破四旧被除掉。

木偶戏的表演,娱人,也娱神;消灾驱邪,也还愿纳吉。为不同的目的,木偶戏表演的曲目便不同。有多少剧目装在心中,就有多少人生的况味藏在这几个老人的心里。老人们一生默默散居乡野,人生的最好年华都已交付与木偶戏。眼睁睁看着木偶戏被驱逐,所有道具被焚烧,根深蒂固的观念被颠覆,他们得重新用一种态度面对人生。时光把一个个演木偶戏的伙伴带走,余下来的三位老人,心中早已没了波澜,一切都平复得像从未发生过。只在偶有怀着好奇之心的人来打探时,他们才从沉淀的记忆里打捞起些零星的碎片,在一份不自觉流露出的自豪里,缓缓叙述些许,听的人加进自己的想象,去拼接。

此时的木偶戏,更多地是以一个概念的形式存在。我们很难再看到一出完整的、地地道道的木偶戏了。我感受到的这个概念,包含的内容是眼前三个非常年老的木偶戏传承人,几件木偶戏的家当,以及烂熟于这三个老人心中的木偶戏曲目、台词。这个概念于眼前的老人,可能意义更多吧!我已无力想象。

回想小时候玩的“木斗斗”游戏,该是石阡的乡村木偶戏撒在民间的一点点记忆吧。而如今的小孩,早已不再玩这种游戏,他们被网上的游戏吸引到另一个虚拟世界里。连这点民间记忆都将被抹去。 

石阡木偶戏于2006年成功申报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但现状仍寂寥:没有继承人。比如在花桥的这个村里,眼前这三位老人一旦去世,将再无人会演木偶戏。不过,经多方努力,现已在县民族中学成立了非物质文化传承班,几位老人被请到学校,由一名老师学会曲目以及各种表演套路后,再传授给学生。老人说,那位民中的老师已经学会了一些曲目。“但是要学精,还要花费很多精力啊!没有个三年五载,是学不精的、、、、、、”老人说。

身旁的镇党委书记朱良德是多年的好友,一位诗人,具有浓厚的人文情怀。他对眼前这即将消失的乡村木偶,怀着深沉的忧虑和不舍,心中翻涌起许多想法。他想伸手逮住这些木偶,让它们不只是留在文字里,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留在博物馆里。他想有一个木偶戏剧院,有一套固定的演职人员,有足以养家糊口的收入,让这些演职人员能够坚守,把木偶戏传承下去。他想让这乡村木偶登上大雅之堂,让这灵性的木偶映照出这一方土地过去的旧痕与未来的梦想。他想让地方的发展有文化底蕴,具人文气息,而不是浮于表面的一串生硬数字。他想让花桥木偶戏成为一个地方的名片,让更多的人透过木偶戏了解石阡乃至黔东地区的人文历史、风土人情。等等等等。

“但是,这条路可不好走。”这位想法很多,思路清晰的镇党委书记说。

我唯有默默祈愿他在这条不好走的路上走得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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