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丁先生
是在二00一年八月十一日的《铜仁日报》“梵净山周末”上见到白丁先生的。那份报纸刊发了第一期“黔东文学之星”,就是白丁先生的一组散文。在作者简介栏里知道他是石阡人,双耳失聪,漆匠,一九八九年已开始发表作品。我很仔细地读了那几篇散文,当时只一个感觉:震惊。为他是石阡人,为他双耳失聪,为他文字传达出的那份宁静、纯美,也为他做着漆匠。
然后在那份报纸的另一版看到编辑先生与白丁的一段对话:《能自食其力便自得其乐》。标题用的是白丁先生的一句原话:幸好我一直就是农民,能自食其力便自得其乐。文学肯定养不活我,因此,选择偶尔为之,为之则力求拿得出手。
“白丁”就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但我的生活离文学很远,距文人们也不近。很长时间里白丁只代表着一篇篇透着纯净意味的文章耀人眼目。直到二00三年五月本区文学创作规划会在石阡召开,在石阡报社安排的一次短暂会晤中,我才有幸见到白丁先生。
他个子矮小,彬彬有礼。以女性的眼光看过去,是属于“其貌不扬”者。我们笔谈了几句。用他的话说是“互相吹捧”。然后我们又失去了联系。终于又见到白丁,是二00三年十月。我很意外也很荣幸地去铜仁参加了《黔东作家》与《梵净山》举办的笔会。
然而那里的人均陌生。我以边缘人物的姿态看一切、听一切。偶尔也感到孤零。幸而有了白丁。即便只见过一面,因为是家乡人,便有了一份天然的亲切感,且白丁待人亲切随和。于是午饭后邀他陪我逛街,一逛逛到了书店。下意识地位儿子选了本书。白丁也选了一本,付了钱回来,他却把书送给了我,是黄永玉的《比我老的老头》,一本坐在阳光下读着很享受的书。
这次刻意记住了他的联系电话,他说拨这号,是住在一起的一家人,他们会转告他的。回来后不久就照那号拨过去,果然把他叫出来了。我把他迎到院子里,我们坐在太阳下闲聊。初冬的太阳很快地移动着影子,我们得不住地移动凳子,追着阳光说说读书、写字、家务琐事等等。这也是很享受的一件事。
那阵子工作比较清闲,就邀他周末来家里吃饭。他很爽快地来了。那天他拿了篇《三联生活周刊》上的文章,祭顾城十周年的,他特地指给我看,“十年生死两茫茫”,他说。就是那篇文字触动他写下了《回忆:现代诗纪年》。
我们往来多了。一次聊到下午,留他吃晚饭。我想象中会煮出春天味道的豌豆尖,能散发出日常小家子气息、引人垂涎欲滴的豆豉炒酸辣椒,却都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足见我做吃的水平不高。他吃后就同我谈起怎么做酸辣椒、腌香肠、制泡菜,头头是道,很有经验的样子。他说在家里都是他做家务,虽不喜欢,但常常做就有了经验。他邀我什么时候去尝他的手艺。
谈起家,白丁先生的语气透出些无奈。他的文章里很少有具体的流露,但闲聊时,他常说对家心存一份恐惧,生活太琐碎,总与高雅的文学相悖。他甚至害怕同某女子相守几十年……我曾试图同他争辩家应当是温暖的、安全的、令人怀念的,但我的语言总嫌乏力,尤其我去过他的家后。
那天我如约到了他家,另邀的两人都因故未能去。他家住河西街的北端,已属郊区。问过去,人说那里几家都姓肖。原来那几栋房都住着他一家人,堂兄堂弟。白丁住最高的那栋。开门进去,他母亲衰老而陈旧地坐在沙发上,见有人来,客气地让座。白丁总说他母亲脑子有毛病,初一见还看不出。同她坐一块,听她开口说话便知道了。她安静地坐着,呓语般兀自说开去,内容杂乱,都是同她从前生活相关的内容:有一群鸡,有林子,有坟地,还有些人的称呼......
屋子里陈设简单,且透着几分冷清,尽管有电火盆开着。白丁父亲的遗像挂在正面墙上靠右方,底下一张泛黄积满了灰尘的条幅,上书“地灵人杰”。房间的四壁都已积了灰尘。坐下,总觉得有风袭来。白丁取出纸笔同我谈话,说他的房是“半成品”。开始还不大领会,后来到楼上去,才看到楼梯大部分是旧房木料拼的,楼上的房间,一律用三合板拦成,且玻璃大多有破损。难怪总有风袭来。没有电视,我们去他顶楼的房间里,浏览他的书房兼卧室。一间小屋,到处是书。床顺在一角落里,低矮而单薄。去坐在椅子上,总觉得有点冷——床挨着那壁有空洞,冷风侵袭,冬日薄弱的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了无热力。儿子却玩得很欢:白丁买来许多零食任他吃,还由着他用毛笔在废纸上乱涂乱抹。儿子独自在阳台上涂抹去了,我翻了一本《乌江》看起来,盯着《白河边上》等待白丁的饭熟。
我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顺着楼梯下去。鱼的香味弥漫整个楼梯间。下得楼来,就见白丁正弓着身子翻弄着锅里的偌大一条鱼。因为听不见,白丁做事异常专注。他并不知道我和儿子已经下楼了,正站在他的背后看他煮鱼。我一直就主观地想,白丁先生文字里透出的那份宁静、沉着,许是因为他不易受外界打扰的缘故吧。但后来我否定了这种主观臆想。
白丁的鱼做得很好。还有花生米、炒豆豉、炒蕨粑。太丰盛了些,就我娘俩同他娘俩吃。他母亲不住地招呼吃菜,同所有年老而客气的母亲一样。
回到家我心里颇不宁静。白丁家里的那份冷清让我终于按捺不住拨了一个人的电话——我得同人说说方好。我以为白丁的环境如果能有所改善,于他更有利些,他的家太冷清了一点。我知道接听电话的人及其他的一些人都正在努力为白丁谋事。遗憾的是,最后白丁还是没能谋到那份事。
他依旧神采奕奕。白丁从不沮丧灰心。
他说,他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但他并不轻易触及他的过去,他的生活内容。偶尔谈起,他也轻描淡写地带过。隐隐感到“生活”带给他的沉重。他坚韧地守护着那份或许沉重、或许痛楚的往事。尽量做到“冷暖自知”。故而他沉醉于对自然风物的描绘中,并建议我“你从喜欢并熟悉的风土物产写起,写着写着会豁然开朗,心身会纯洁起来”。他并不是我臆想中的那样不受外界干扰的人,只是他更懂得如何排除干扰。白丁是智慧的。
关于读书,白丁说“几乎不看畅销书”,他把沈从文也列入畅销书一栏,拒不看。他说:“我情愿看《昆虫记》,翻《辞海》,也不看畅销书。”但他很熟悉本地区圈内的人,某,某某,某某某……基本上都能了解其大概。谈及写作,他真实地履行“偶尔为之,为之则力求拿得出手”。他很认真地说:“读书、写字对我来说是一种休息,也是一种快乐……在真想有什么表现,写点什么让人吃惊的东西时,常常就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直到放弃想写的……然后有好的东西自然而然袭来,写下来就成了。好东西来得太偶然。”问及“想不想以文为生?”“以文为生怕的是俗了文气......想做点能留住的文字活,比如,对民俗的探究,发现这些风俗习惯中可尊敬的传统的东西。这是一种要独立思辨的活,也许可少染些功利文章的俗气。”
白丁来时,我也拿出近期涂抹的文字请他指教。常常是鼓励颇多,批评较少。这份善意不利于我发现自己的毛病,然已足令人增加些信心。他的眼尤其锐利:一篇我已反复看过无数遍的稿,自以为不会有别字了,经他的眼一扫描,总能纠出那么一两处来,令人惭愧。
某个阴雨霏霏的冬夜,白丁走来。他见人眉头不展,把话递过来:“……这样的天气建议别读李清照,那是雪上加霜啊......冬日寒冷,说明地球运转正常,太阳出来了,我会向你问好。”——白丁式的幽默。然后他彬彬有礼地告辞。
走近白丁,惊奇日渐稀少,敬仰日益增多。他通体透出一份纯净真挚之美,如他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