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事
隔壁老七长成个大姑娘时,我在念初中。
老七家房屋与我家是错开的。为了体现平均,当时的房子设计者就把每家的楼上楼下错开来。一楼一底的平房,两进间,座南朝北一字排开,每一户人家都有一套楼上的房间,也有一套子楼下的房间。如果卧室在楼上,厨房就在楼下,那么隔壁家的卧室在你家的楼下,他家的厨房在你家的楼上。据说那座房子在当时(包括如今也是)全县的独创,我还真没有在别的地方看到过为体现分配平均而如此设计的房屋。房子的独特性很快就体现出来了:它要求隔壁的两家人要非常的会互相体谅:你家在楼上干什么都要顾及一下楼下那家人,否则人家也会立马还击你。
我家与隔壁家倒还融洽。不过就因为这种房子的特殊性,让我发现了很大一个秘密――
我家分得的房子卧室在楼下,厨房在楼上。两进间的屋子,我的卧室在里间,母亲住外间;那套房正好是整座楼房的第一套。在房子背面大约两米宽的地方修筑了一道围墙,我的房间窗子正对着那堵沉默的围墙。每晚还是要把窗帘拉上,因为是畅通的,任谁要走到房子的后面来都很容易。一般还是少有人来,尤其是晚上。
但是有那么一个晚上,正在灯下做作业的我听到了窗外有异样的响声。是摇动一串钥匙的声音,很清脆。谁呢?很快,楼上的窗户开了,一个压得很低的声音在说话。尽管压低了声音,我还是听出了,是老七。窗外是邻家一少年。
他家也住这幢楼,在房子的另一头。
当时他也还在念书,上高中了。他家有一守寡多年的母亲,拉扯他兄妹三人,他排行老二,上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妹妹,只有他一人还有念书。大哥整天游荡,没有什么事做,极少归家。偶尔回家一次,他母亲已是欣喜之至,来不及责备什么。他的妹妹是个异常勤劳的小姑娘,比我还小一岁,却极早地懂事了,每日在家干着无休无止的家务。她是父母教育我的活教材:你看人家英妹,怎么怎么……实际上,也不止是我的父母拿她做活教材,她是当时那一个院子里的所有女孩学习的榜样,就因为她勤劳。每日,她早早地就起床了,打扫楼上楼下的房间,直到把地板拖得一尘不染、所有家具擦洗得锃亮,然后收拾了一家人的衣服拿到河边去洗,完了就做饭。这个勤劳懂事、深受大人们喜欢的女孩,很早就出去工作了,那时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孩都 还在读书。那年地区某酒店在这小城里招工,她二话没说就去报名走了――为了给家庭减轻一点负担。就是在这样一个勤劳妹妹的打理下,在我窗外同楼上老七小声说话那男孩,随时都是衣着整齐,一尘不染的样子,总喜欢高昂着个头,用斜眼看人,好夸夸其谈。同我们说话一副不屑的神态,言语间用上了当时最时髦的词语,尽说些让人觉得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让我们觉得他是那么遥不可及。可父母却总在他夸夸其谈一阵心满意足地走之后说一句:牛皮大王。随后也就各自干自己的事去了。他象一陈风吹过,来了又去了,没留下多少痕迹。
就是这样一个邻家男孩,他在同隔壁老七约会!而他们的联络暗号就是一串钥匙摇动的声音!
窗外的窃窃私语持续了很长时间。
老七初中毕业就没念书了,在家闲着。这女子一直就那么胖。仔细了,眼眉倒是很受看,只是太胖了,整个人就没精打采的。相对那男孩,她的家境要好些。她家兄弟姐妹虽说很多,但父亲有工资,个子矮小的母亲陀螺一样转进转出,干体力活补贴家用,极善精打细算过日子。而男孩这边,母亲是个寡妇。那年月,守寡的妇女要多难有多难,更何况她还是农村户口,孩子们也跟着全都是农村户口,这是与城镇户口有着极大区别的。他们的恋爱注定是要遭遇双方家庭的强烈反对,尤其是女方家。所以他们只能暗中往来。
他们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联络。从那以后,每到夜晚,我的窗外便经常有钥匙摇动的响声了。象在承守诺言,我一直为他俩保守着这个秘密。实际情况却是,他们连暗示都没有暗示过我要为他们保守这一秘密。
其实这已是个公开的秘密。
院子里早就传开了关于这俩人的种种闲言。最多的是女方家庭如何采取了种种手段阻止这对男女的交往。大多数人是同情女方父母一边的。他们认为,一个没了父亲,农村户口,未来了无着落的男孩,如此这般,简直是岂有此理。门户的不对称,让人直接对男孩产生了“高攀”的嫌疑。而姑娘一方,也遭受着诸如不守规矩、没脑子等等指责。同情与舆论支持,当然就倾斜向了女方父母一边。但事情总是不按人们的常规思维发展。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终于,在某个夜晚,一件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半夜,我迷迷糊糊听到楼上充满了急促而零乱的脚步声。楼上老七住的房间里似乎有很多人。睡梦中还听到有婴儿的啼哭。但不敢断定那哭声来自哪里。一阵乱过后,我复又沉沉睡去。第二天,放学回到家,吃午饭间听得母亲与二嫂用极神秘的神情谈话。母亲说:“生了,昨天晚上。是个男孩!”原来是老七姑娘生了。
那一年我在念高一。男孩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象老七一样在家闲着。于是,在夜晚,我窗外钥匙摇动的频率越发高了。于是就有了这一重大事件的发生。
诺大一个院子,住着好几十户人家。老七姑娘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一头号新闻把整个院子炸开了锅。羞愤的老夫妻执意要把孩子送到房子另一头的男家,但是,当一粉嘟嘟的胖小子落入抱怀里,怎么也不舍得放下了。老七她妈便说:“满了月送去!”就这样,老七姑娘家里凭添了个哭哭闹闹的婴儿。邻居们按照风俗,该送鸡蛋的送鸡蛋,该送毛线的送毛线。老七享受着“月母子”的待遇,吃着她母亲亲手做的甜酒鸡蛋,在自己房里坐足了月子。小子吸着母亲丰足的奶水,见风长。老七父母见小外孙一天一个样,长得越发健壮可爱,满月了也没再说送去男家的话了。
邻居男孩待在自已家里。他于稀里糊涂中得到一大胖小子,儿子就在同一栋楼房里,却不能近身去看望。包括他守寡多年的母亲,眼见着有了孙子,却不可以享受那份情理中的天伦之乐。其中的苦涩,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日子就这样尴尬地维持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老七的父母无可奈何地默认了这一切。于是老七可以把儿子抱到男家走动走动,随即母子俩也就在男家住下了――老七家实在太挤,再带着个婴儿,多大的不便。两家人的关系还是僵着,大人之间互不搭理。男家最终在他家住农村的外公、舅舅等人的帮助下,在农村自家的自留地上修建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他的母亲是马路对面寨子上的姑娘,新房就坐落在距离大院不远的地方,在大院门口都能看到。终于脱离了大院,守寡多年的母亲可以长舒一口气了――他们一家都可以长舒一口气了。依照风俗,搬新家是要大办酒席的。酒席那天,院子里的人家都去送礼吃酒,包括老七的父母。小两口一直没有正式举行过婚礼,老七就甭说有什么嫁妆了。她父母也就趁男家办新房酒之机,为老七补办了一些嫁妆。
至此,两家人认了亲威。一个事件就这样结束了。
办新房酒那一年,老七生的孩子刚上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