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重返故地
进入阴历十月,天气冷了,志远从高原“下来”了。他常说的两个词是“上去”和“下来”,也就是去高原和回内地。之前,他曾在中原省卧龙县建了加气站,这次回来,是想把有关事宜处理好,转让出去,以改变格市企业资金紧张的处境。
几天后,他处理完事务,准备回老家一趟,走时,给丁丝雨打来电话问是否一起回?她也正有此意,上次去企业,没有见到他,这次刚好见上一面,于是与他结伴驱车返回槐树镇。对于他们,自从父母去世后,感到故乡越来越远,成为梦里摇曳的风景,很想念。
一路上,她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看到一排排后移的杨树,无限感慨,时光流逝,人、事、物,发生了很大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对家乡的向往和思恋,回乡的路,年年走,从青年走到中年,相信还会一直走下去,于是对志远说:“当年回老家要坐一天或者一夜的车,如今两个小时到达,真快!”
“车走到中途兰花集停下来吃饭,我带着母亲做的窝窝头,那时觉得难吃,现在想吃也没有了。”他的声音有些凝重,过了一会儿,又说:“母亲在世时,背着包,在这条路上往往返返,要么回老家,要么到北京,长年累月地奔波。”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回到老家,各自到坟地烧了纸后,在路口集合。说来有缘,他们的父母生前是好朋友,死后,坟地也只隔了一条马路,想必在阴间也会常来常往吧。
她看看表,不到饭点,提议去李店乡,一晃离开多年了,那里有割舍不掉的情结和牵挂。他也正有此意,爽快地答应了。
30公里的车程,他把车开得很慢,想多看看那里的一物一景。路两旁的桐树高大挺立,树叶已黄,随风而落。她透过车窗,极尽目力,往远处张望,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激动地喊道:“志远哥,你看,泥河、水电站、大闸,都还在!”
他把车停在路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感慨道:“一切是那么的亲切和熟悉,我以前常在河里游泳,河水清澈见底,有许多鱼。”他说话的同时,好像看到年少的自己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一口气游到对岸,运气好了,还能捉住一条大鱼呢,想到这,开心一笑,这或许是自己忙碌多天后又一次轻松的笑吧。
他们走上大堤,桥头的水泥墙上,毛主席语录依旧在,是“愚公移山”“备战备荒为人民”“人定胜天”等大跃进时的宣传口号。他记得母亲曾多次讲述挖运河的故事,当时没有挖土机,男女老少齐上阵,一根扁担两只筐,肩挑背扛日夜干,挖出了这条长长的河流。母亲的讲述对他影响很大,自小就养成吃苦耐劳的性格。
30分钟的车程到达目的地,他把车开进乡政府的后院。此时,院子里空空荡荡,很寂静。乡干部每天一早驻村,傍晚才回。他们遇到一个留守值班的工作人员,想打听以前的熟人和朋友,说不认识,也难怪,时隔多年,人事变化很大。
院子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泥坑变成漂亮的池塘,一条栈道横穿南北,上面建了精致的亭子。池水清澈,鱼儿欢快地游来游去。池塘边栽了一株株垂柳,微风中,柔顺而细长的柳枝,似美丽的青衣仙子,翩翩起舞,姿态万千。
他的心情大悦,不由感激地望了望她,无情的岁月把他和这片土地隔了那么久远,无数个日日夜夜,犹如一道道高墙竖立,是她推倒高墙,把他拉回到从前。
她又提议去看看以前住过的宿舍,因为未了的情缘,20岁时,曾主动向单位要求到李店乡参加扶贫工作,住在最东边的一间简陋的房子里。她之所以情有独钟,因为他也曾住在这里。她每天把小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木窗棂上糊上漂亮的窗花,工作之余,在屋里看书写诗,编织多彩的青春梦想,期盼有一天他突然回来,高兴地叫一声:“妹,我回来了!”可是直到她结婚成家,随工作调动离开这里,他也没有回来。
她走到宿舍楼前,还是原来的地方,旧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楼房。她怅然若失的同时,又备感欣慰,虽然时光的流水把他们冲刷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但他还是回来了,把逝去的一切带回来了。
足下的小路变得悠长,他们走走停停,一公里的街道,走了一个多小时,真希望时间就此停止,把这里的一物一景看个够。
她走到一个大铁门前,说:“这是食品厂,我们进去看看。”她那时在食品厂的食堂吃饭,每月50元的工资,伙食花费20多元,两角钱的饭菜就可以吃得有滋有味。走进院子,她似乎又闻到芝麻叶面条的香味,忍不住深深吮吸一口气。
中午,他们在街上吃了一碗烩面,恋恋不舍地往回走了,为了有更多发现,特意走另外一条不同的路。
走到大黄村,她提议说:“我们去看看孙大娘和冬妹在不在?”她曾在大黄村驻队,吃住在冬妹家。15岁的冬妹整日跟在她身后,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她种树,冬妹提水。她耕地,冬妹插秧。她还时常和冬妹讲述他的故事。冬妹的母亲孙大娘,人很善良,每天变着花样做可口的饭菜,蒸槐花、煎油饼,有时还会杀鸡、包饺子,远远超过一天两角钱的伙食费。这一切,都让她无法忘怀。可惜孙大娘家的房子已经找不到了,问邻居才知道,孙大娘去世了,冬妹远嫁他乡。她走到空落落的满是蒿草的院子里,充满失落感,昨日的一幕已成远景。
乡里实现了村村通公路,坑洼不平的土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宽阔平展的柏油路,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只需要几分钟或十几分钟的车程。而以前步行下乡,若是雨雪天,深一脚浅一脚的,要走一两个小时。
他说:“那时下乡发开会通知,都是骑着摩托车一个村一个村地跑,很让人羡慕!”他的语气里充满甜蜜和快乐。当时,乡里只有一辆摩托车,是个“稀罕物”,村里孩子会追跑着看。
他的记忆力很好,每到一个村,都能准确地说出名字,这是“张庄”,那是“高塘”,而且还能清晰地讲述当年的情景。
“哥,你的记忆力真好!”她看他开心,自己也很开心。他随着年龄的增长,时常想念家乡,想念少年时光。她庆幸自己用这样一种特殊的形式,让他有所慰藉。
多年前,她眷恋他,今天依旧,只是不能说出来,唯有梦过无痕,把这份情感深深埋在岁月烟尘触及不到的地方。
田野里,一朵鲜艳的野菊花吸引了她。她欣喜地对他说:“你看,多么漂亮的菊花,‘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菊花的追求和勇气,风、雪、雨、霜谁可抵?!”
他走过去,看着漂亮的小花,同感道:“花木且能诠释生存之道,何况人呢?也应该活出自我和精彩!”
他感激地看了看她那双真诚的双眸,像是一湖水,没有世俗尘埃沉淀,清澈而明亮。世上最奢侈的人,是肯花时间陪你的人,谁的时间都有价值,把时间给了你,等于把世界给了你。世界那么大,有人肯陪你,是多大的情分!这些年,自己在异乡打拼,经历了太多的风霜雪雨,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尤其是近两年,心力憔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有时实在困,用手指狠掐自己的大腿。他多次对自己说,放下手头工作,歇一歇,可惜没做到,此时回到故土,才真正感到轻松下来,有闲暇时间静静地欣赏一朵花,是多么惬意的事啊!
走着说着,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一枚落叶飘下来,落在她的足下。她弯腰捡起,生出感慨,一叶知秋,时光匆匆走过,留不住夏日的繁华绮丽,一切都走远了,他们从少年走到中年,人生的枝叶不再嫩绿。她突然又产生一种惆怅和失落,不再说话,沉默下来。
他理解她的心情,说道:“其实,秋天是美好的,是金色的,我们虽然人到中年,但有了更多的收获,应该感谢岁月的馈赠!”
她仔细想想,他这番话颇有道理。他在戈壁滩创业有起色,自己所做的自媒体得到更多粉丝的认可,这一切不都是岁月赋予的财富吗?她的心情渐渐好转,面对秋雨,想起这么一句话:“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秋雨少了春雨的柔软、夏雨的气势,多了稳重与韵味。一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应该喜欢秋雨里的清凉、闲情及雨中霜染的红叶,从中体会到人生的坎坷与挫折、收获与喜悦。人的精神世界和绵绵秋雨相互映衬,应该感到的是一种淡然豁达、清朗明净。
他们离开李店乡,来到下一站——莲溪书院。他们在这里读完小学、初中。莲溪书院,三边被清澈的河水包围。春天桃花夭夭,夏天莲藕成片,深秋及初冬芦花飘飘,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此时,她站在岸边,好像看到年少的他对着宽阔的水面大声朗读鲁迅的散文《故乡》:“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学校大门是敞开的,铁锁锈迹斑斑,院内给人的感觉是草比人高。他们走进校园,拨开草丛,往前一步步走,最想看的就是当年的教师和寝室。寝室坐落在最后一排,门扉掩映在蒿草中。推开门,屋里空空荡荡。随着县城的发展,生源的扩招,学生都去县城读书了。莲溪书院已经多年不再招生,房屋闲置下来,渐成废墟。
昔日难忘的一幕出现在她眼前:
周末的一天,她到学校补课,走出教室,已是夜晚10点多,地面上有很厚的积雪,树枝上挂着水晶般的冰凌。风停雪止,月光迷离,一片寂静。她穿着草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上。走到积水处,黏黏的泥土粘住鞋底,腿越来越沉重。所经过的这一片水域,民国时称作“万人坑”。意思是死去的人埋在这个大坑里。后来发了一场洪水,把大坑填平,成了水塘,种植了莲藕,岸边植柳槐,成了怡人的风景。然而,对于胆小的她,仍消除不了“万人坑”的阴影,满脑子里出现各种鬼故事,怕极了,尤其要经过那座没有栏杆的木桥,担心滑到河里。想不到,走着走着,耳畔传来“小雨、小雨”的喊声,原来是大星、而今的志远接她来了……
“啁啾、啁啾”,清脆悦耳的鸟叫声打断她的回忆,透过窗口往外看,碧绿的水面上,一只水鸟在鸣叫,好似在表示热烈的欢迎。
她望着眼前的一切,感慨万千,转眼之间,离开家乡已经多年,也时常在想,已不再年少,家乡的小路、芦苇、碧水、蓝天等,还会一如既往地等待吗?答案是肯定的,时光或许会带走许多,但它们依然守在这里,任凭风吹雨打,痴心不移,是怎样的一种坚持啊!她深深地感动着,拿出手机把眼前的一切一一拍照,并把精彩的照片发在微信圈,希望每一个从莲溪书院走出的校友都能看到,从中得到慰藉。
无独有偶,张军涛也回了老家,只是没有去学校。他看到丁丝雨发的微信,不以为然,把马卡姆的《夜航西飞》中所说的一段话留言给她:如果必须离开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决绝地离开,永远不回头。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它们已经消亡了。虽然未来藏在迷雾中,叫人看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
她没有回复,只是淡淡一笑,人与人不同,无须争论。
他则不同,动情地说:“妹,我在异乡,像浮萍一样漫无目的地飘荡,吃尽苦楚,有泪只能往心里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特别是人生路最难走的时候,总希望回到故乡,这里有一双温暖的大手会为我抚去创伤,带我远离沮丧,根植故土,好像站立成一棵勃勃生机的树,迎着故乡的煦风拔节生长。”
她深深地望着他,无声地传递着温暖和力量,无须问他所经历的苦楚和磨难,他那渐白的两鬓已把一切告诉了她。
他们忘情地走在故土上,好像永远有一个个说不完、且每次都有新意的话题,就是讲儿时的趣事、对家乡及逝去父母的怀念,忘了时间和归途,直至下午5点,才依依不舍地和故乡的一草一木挥手告别,并在心里默默祈愿:岁月没有远去,愿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他们返回中原市,他下榻中原市梨花酒店,她回家,当夜无话。
38、人情
早睡早起,是丁丝雨多年的习惯,第二天早上5点多,便醒来了,洗漱完毕,骑车前往志远所下榻的宾馆,并带了几本书给他。她想到他时常奔波在路上,乘坐飞机或火车时,读一本有趣的书,可打发寂寞、增添一些快乐。
他们见面后,走了一会儿路,便来到一家胡辣汤店吃早餐。老板是同乡,他每次回来,都要来这里吃早餐。两碗胡辣汤,6个水煎包,虽然简单,老家的味道,却也是一种美美的享受,一解乡愁。
吃完饭,她随他一起去中原市人民医院东院区看病人。他要看的病人是刁仁友的干娘、格市副市长周新力的母亲。周新力是中原市人,5年前援藏。多年前,周新力的母亲下放到农村,得到刁仁友一家的照顾,认了刁仁友为干儿子,后来两家天各一方,没有再联系,直到周新力调到格市工作,这门亲才续上,刁仁友逢年过节必到中原市看望干娘。
刁仁友已于几天前来到中原市,特意告知志远自己的行踪,让来医院见见周新力,有什么想法可当面汇报。刁仁友是个聪明人,走活各种关系,当然也得到许多实惠,办了公司,有了身份和头衔,华胜能源拉围墙的工程中,他供应了一些砂石料,挣了十几万元,人有钱了,出手也大方,这次来看望干娘,除了礼品,还带了一个2万元的红包尽孝心。
人与人不同,志远走的是一般的礼节,到附近超市买了牛奶、水果等礼品,没有丰厚的红包。他觉得每次到格市,刁仁友、麻香夫妻招待很好,人嘛,总要讲究礼尚往来,这份人情是要还的。再是,他与周新力有过一面之交,也刚好汇报一下工作。
刁仁友想的多,他得知华胜能源二期拟建液化气厂,资金不够,立项了,迟迟没有启动,想把廖宏志拉进来参股,他名义上是雪里送炭,实际上是想入干股、年年分红利。当然,他没有实力,人微言轻,需要借力,由周新力牵线搭桥做工作,所以别出心裁地安排了这次见面。
志远到了病房,刁仁友和周新力都在屋。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安静地躺在床上,温暖的阳光洒满了病房里的木地板。老太太冠心病发作,自从患病以来,刁仁友比周新力这个亲生儿子还孝顺,衣带不解地床前伺候,此时的他,两眼红红的,看起来很疲倦。老太太经过10多天的治疗,病情稳定,正准备出院。
刁仁友热情地迎上来,接过礼品,对老太太说:“娘,我志远弟来看您了!”
老太太头脑比较清醒,微微一笑,说:“坐吧。”
老太太退休前是中原省组织部的处长,住的是干部病房,有独立的卫生间,配有沙发、电视等。周新力比较忙,即便来医院照看母亲,还带着一叠资料。他看到志远,放下手头资料,招呼坐下说话。志远之前见周新力的那一面,是在火车的餐厅,企业刚建办公楼时,迄今有大半年了。他首先汇报一下公司的情况,同时表达自己的愿望,企业二期建设大概需要2.2亿的资金,自己的实力不够,希望有实力的企业参股。周新力也看好然气行业,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表示愿意尽量帮忙。
志远长话短说,不便多停留,告辞离开。
丁丝雨一个人在等待,医院住院部前面有一个花园,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黄色,白色,红色,粉色,等等,五彩缤纷,煞是漂亮。她一边赏花,一边走路健身,不觉得等人的时间难熬。
“丝雨,你怎么在这?”不知什么时候,张军涛出现面前,和她打了一声招呼。自从谷金海出事后,他很少在公众面前露面,也几乎不和朋友主动联系,除非有事要办。
她忙说:“在等人,你呢,来看病?”
他解释道:“我来看望谷总,他心脏病发作,下了支架。”
张军涛对谷金海的感情比较复杂,又恨又怜,当初谷金海没有犹豫地把6000万元划到他名下,异常兴奋,觉得天下还真有掉馅饼的好事,遇到这样一个大气的财神,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钱让他和谷金海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抱怨又有什么用?还得找谷金海帮忙签字。他通过省委一个领导的关系,把100亩地划开,60亩归谷金海,40亩归他,从法律上撇清了与谷金海的关系,到时任凭储户如何闹腾,与已无关。他到了医院,见谷金海刚做了心脏支架手术,正在静养,无法打扰,只好离开了,谁知沿着小路返回时,遇到丁丝雨。
张军涛和丁丝雨打了招呼后,便要着急地离开。他是一个很迷信的人,认为医院是不祥之地,一刻钟也不想多停留。
志远也刚好走过来,和张军涛打了一个照面,热情地说:“军涛,你好,好久不见了,最近情况如何?”自从几年前那次饭局,他们没有再见面,志远从丁丝雨那里得知张军涛情况不好,想多说一会儿话,给予安慰,也或许能帮上一点忙。
“还可以,正在开发房地产,接着还有上亿的绿化工程,每天很忙,我等会要去签订一个协议,不然,中午说什么也得尽地主之谊,请你到酒店里喝酒!”张军涛是个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的人,尤其是不愿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失败及当下的窘境,尽显春风得意的样子,紧接着,佯装接了一个电话后,说,“失陪、失陪,人家在催!”便匆匆走了。
她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心想,张军涛真会装,活着也不是为了让别人看,何必这么累?即使不说,大家也知道,他和谷金海都是老家的明星人物,如何瞒得住?
志远望着张军涛走远的背影,对丁丝雨说:“你有时间了,问问张军涛是否真的需要帮忙?我有个搞房地产开发的朋友,正在寻找合作伙伴,可以介绍他们认识。”
“好的,我问问。”她尽管不希望志远趟张军涛的浑水,但毕竟是同乡,答应了。
他们回到宾馆,一个30岁左右的男子正在大厅等候,他叫张华,华胜能源的法律顾问。
张华说:“卧龙县加气站的转让合同,我看过了,无异议,难道非要转让,是否再考虑考虑?太可惜了!”
志远去高原之前,在卧龙县筹办了一座加气站,可以说是投入了很大精力。比如,有一次深夜,他驱车前往卧龙县,由于太困,竟然打起瞌睡,多亏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同事及时提醒,停下来休息,才没有出现可怕后果;加气站手续办好了,出现征地难题,铺设管道的地方经过铁路线,他一次次找有关部门协调,又经过一年多的努力才解决。总之,这个项目,他前前后后运作3年,心力憔悴。如今,即将运营盈利,却转让了,也难怪遭到张华的劝阻。
“不考虑了,我们现在去卧龙县签转让协议。”他不容置疑地说,又补充道,“建办公楼、宿舍楼时,借的钱,到期了,必须尽快还!”
随后,他和丁丝雨挥手告别道:“我走了,再联系!”
“开慢点车,祝一路顺风,多保重!”“保重”是她时常说的两个字,人生漫漫,惟愿这两个字如伞相伴,遮挡风雨,一路晴天。
39、抽身而出
天气一天天冷了,天空不时地飘下来雪花,冬天来了。对于谷金海来说,更是感到透彻的冷,不仅仅是时节的变化,人生的冬天也真正来了。
他病情稳定后,从家人那里得知张军涛来看望过自己,很感动,出院后,主动打电话和张军涛联系,并打的来到鹏程集团与之面谈。
张军涛站在公司门口远远迎接,见了面,惊讶地问:“坐班车来了,怎么没开车?”谷金海有一辆豪华奔驰,以前每每出行,很风光,绝对土豪级人物,金海集团再不济,也不至于没有一辆车啊!
谷金海沮丧而恼怒地说:“公司几辆车被张保开走了,简直就是强盗,硬是从司机手中抢走车钥匙,可恶至极!”张保是一个储户、也是谷金海的妹夫,存了500万元,见钱打了水漂,盛怒之下,先是把车强行开走,接着狠狠打了妻子一顿,让回娘家要钱,不然离婚。
张军涛安慰道:“别生气,以后有什么事,用我的车。”他话是这样说,其实不见得那么大方,有一次,他哥哥的女儿出嫁,借车,也只是借了新叶开的一辆10多万的一班车。也或许,他不是吝啬,豪车是身份的象征,人车一体、须臾不离吧。
张军涛急忙把谷金海迎进茶屋,沏一壶上好的红茶,拿出一支软中华烟,殷勤地点燃,递到谷金海手中。
茶屋,也是阳光房,种满绿植、鲜花,置身其中,再加上缕缕香气弥漫,仿佛提前进入春天,着实让谷金海得到片刻的轻松和温暖,说话的口气不再伤感低沉,面色也不再湿漉漉的似乎能拧出水来。他抽完烟,平静地说:“军涛老弟,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对不起,好聚好散,看我能做些什么?尽管说!”
张军涛不再拐弯抹角,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协议,请谷金海签字。这是一份土地分割协议,按照投资多少划分。他以为谷金海会提出格的要求,将自己一军,料不到谷金海一口应承下来,毫不犹豫地签字,又按上血红的手指印。随后,二人又草拟一份声明,原来的公司注销,公章全部作废。他们开发易居湖溪地产时,特意注册了一个股份制公司,法人代表是张军涛,占有40%的股份。
签完协议,张军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于从泥潭里拔了出来,自此以后,抽身而出,与谷金海再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如果是平时,遇到这样的好事,他肯定邀约几个好友,去饭店豪饮,再去歌厅唱个通宵,而今却没有那份兴致,这一局棋虽胜犹败,不值得庆贺。
最重要的事情办完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很快感觉没有话题可谈了。尤其是张军涛,感觉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之前有说不完的话,每当脑海里绘制出一幅蓝图,就立马在谷金海面前展示出来,恨不能彻夜长谈,曾经的美好恍如昨日黄花,黯然凋谢了。
最后,谷金海破罐破摔地说:“吃官司也好,判刑也好,我反正钱没有、命一条,随便吧,老弟,说实话,我现在2000元的官司都打不起,也请不起律师,不说了,说多都是泪,太伤心,不说了,先走了。”他的口气充满悲凉和无奈,曾经,钱对他来说只是数字,从不缺钱花,如今捉襟见肘,名下没有任何财产,所有的银行卡号被法院冻结,花钱得向夏青伸手要。
张军涛动了恻隐之心,从口袋里掏出2000元钱,说:“谷总,钱不多,先应急,什么时候需要钱,再和我联系,一定尽力帮助!”
顿时,谷金海的眼眶变得潮潮的,万分感动,自从出事以来,见到的都是找他要钱要账的人,张军涛真够哥们儿,雪里送炭。他人到了难处,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慌忙接过钱,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以后还需要我做什么,一定尽全力配合!”
张军涛心里也不是滋味,谷金海曾经是多么的风光,大方,大气,花钱如流水,记得有一年,独资赞助了一场中韩足球杯赛,几乎认识的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都赠送门票;还有,每到阴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都要出钱在老家演几天戏,如今却从云端跌落尘埃,好悲凉,命啊,究竟是何物?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般的无情!他充满同情地握了握谷金海的手,重重地说:“千万保重!”随后,送谷金海出门。
正在这时,谷金海接到一个电话,王艳丽打来的,张口就说:“女儿的学费该交了,快给5万元!”王艳丽,准确地说,是他早些年、刚发迹时的情人,且有一个女儿。近几年,他不愿见王艳丽,因为一见面,她就要钱,甚至大骂。他陪着小心,把委屈咽到肚子里,不得不为当年的荒唐行为买单,给王艳丽在老家县城买了房子,安排了体面的工作,每半年给一次女儿抚养费,原则上要求王艳丽没事不要打扰,而最近自己陷入泥淖,无暇顾及,也没钱可给,王艳丽便找上门来了。
“我想想办法吧!”谷金海有气无力地说,为了避免吵架,只好用这句话先搪塞过去,躲一时是一时吧。挂了电话,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钱、房子、公司以及各种名誉,如今,平安是最大的福气,可是能够保证吗?3个亿的窟窿,用什么来填平?下一步,等待的将是法律的严正审判、终身的监禁,想到这,不寒而栗,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在乡下种地,老老实实当个农民。
“谁要钱,还是储户吗?”张军涛问。
谷金海苦苦一笑说:“王艳丽打来的,要钱,让人烦不胜烦,我到哪里给她找钱,她简直像一只蚂蝗,甩也甩不掉,吸住我不丢,拔掉一半,另一半在肉里,留下的只是疼痛!”
张军涛也认识王艳丽,那一年,谷金海38岁时,在县里办了金海医疗公司,小有成就。王艳丽23岁,应聘到该公司做销售员,年轻漂亮充满活力的她,让谷金海心醉神迷。她也觉得谷金海是成功人士,爱的死心塌地,两人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持续了3年。后来,谷金海生意越做越大,来到省城,距离远了,见的美女也多了,渐渐疏远嫌弃她了。
张军涛心想,王艳丽也是你当初的选择,她从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变成一个泼妇、怨妇、懒妇,你难道没有一点责任吗?可嘴上却安慰道:“女人嘛,还是靠哄,多抚慰,省得后院起火!”
谷金海怏怏不乐、迈着沉重的步履走了,他没有回家,担心储户上门讨债,直接来到汽车东站,回梅县槐树镇老家了,戴着墨镜,帽檐拉得低低的,与以前的高调回乡,有着天壤之别。
40、更弦易辙
大地之窗是中原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高大,豪华,位于市中心。鹏程集团位于二十六楼,占据有利地势,是张军涛看好的风水之地,也是能够显示实力的证明。
张军涛送走谷金海,回到办公室,端起一杯热茶,一边喝,一边打开卡拉OK音响,多日了,一直忐忑不安,生怕4000万元打水漂,如今有了着落,压在心头的石头坠了地,心情放松许多,于是播放喜欢听的京剧沙家浜《智斗》。
他听到“这个女人那不寻常”这句歌词时,突然想起柳燕,自己能够脱身,多亏了她的启发,功不可没。前段,他给她打电话,问金海集团的情况如何。她哭丧着脸说:“自己的钱要不回来了,而他不用怕,有地,可以分割出来。”这句话如醍醐灌顶及时提醒了他,情况才出现好的转机。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他得当面向她表达感激之情,请她出去游玩,犒劳犒劳,再说以后还用得上她。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柳燕拨过去,通了,真诚的邀请道:“老同学,好久不见了,明天周末,我们去莲花古城吧,再约上同学韩朝阳、杜霞,吃小吃、泡温泉,好好放松放松!”
“好的、好的!”她忙不迭地答应道。她也正想见见张军涛,看下一步的工作怎么开展?她如同一只海蜇,善于寻找依附物,谷金海倒下了,靠不住了,需要早早为自己做打算,更弦易辙,贴紧张军涛,不失为一条好的出路,毕竟是老同学,知根底,且有一段旧感情,地划分出来,开发地产,相信还会继续用她。
第二天凌晨3点,她就醒来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究竟什么原因?是太激动了,感觉对张军涛沉寂多年的感情,突然遇到强劲的春风,冒新芽,抽新绿,疯狂生长,以致失眠。有人说,失眠有多种原因,牵挂,焦虑,思念,兴奋,激动,担忧,痛苦,等等,总之,让心情平静下来,才能安然入睡。她做不到,长夜漫漫且浅浅,如一层薄纱,拟或山坳浮起的轻雾,轻轻一扯,便白昼一般清亮;梦也浅浅,如一叶飘荡的小舟,在情欲交加的眸子里,千百次打转,驰不出黑黑的漩涡。
终于挨到天亮,东方露出鱼肚白的颜色。她立马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脸刷牙,坐在梳妆台前化妆打扮,看看自己因睡眠不足导致脸上出现的倦容,忙拿出双眼皮贴,顺着睫毛的弧度仔细地贴,试图让自己的眼睛更显得漂亮而精神,然后扑了一层厚厚的粉,描了描眉,认真收拾了大半个小时。7点钟,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打的前往鹏程集团大门口。
大家都还没到,她只好火烧火燎地等待,此时北风呼呼地刮着,很冷,下意识地拉拉袖口,不让风吹进来,还是冻得上下牙打架,也难怪,大冬天,穿的不搭调,红色的风衣,黑色的百褶裙,新买的亮面高跟皮靴,不像是去游玩,而是参加一场盛大的庆典,明知天冷,穿得单薄,应验了“美丽冻人”那句话。
半个小时后,韩朝阳和杜霞一前一后地到了,又等了几分钟,张军涛也到了,开的是奔驰,一身休闲运动装打扮,显得很潇洒。她心里一阵悸动,眼前这个男人不再是多年前的那个寒酸学生,而是财大气粗的董事长,以致心猿意马、目光迷离,有些恍惚,直到杜霞喊她上车,才清醒地回到现实。杜霞学生时代倒对张军涛有好感,含蓄地表白过,可惜两人没有走到一起,但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友情。
两个小时的车程,到了莲花古城。这里因四周遍植莲花,夏日姹紫嫣红,城因建此地而得名。俗话说得好“夏采莲子冬挖藕”,冬季是吃藕的好时节,美食街有桂花糯米藕、糖醋藕片、炸藕盒、酸辣藕丁等多种小吃。他们首先大饱口福,然后开始逛古城。古城面积方圆十几公里,有许多可看的景点,民俗展示、戏曲及杂技表演等很精彩,让人目不暇接。
张军涛、韩朝阳、杜霞穿的是运动鞋,走的快,恨不得把所有景点都看个遍。柳燕穿的是高跟皮靴,体力渐渐不支,掉下队来。
韩朝阳见此,急忙停下来,走到她身边,殷勤地说:“我帮你背包吧!”他从学生时代至今,对她一直有好感。
柳燕淡淡地说:“不麻烦,我能拎动,只是一个轻便的小包。”韩朝阳只好作罢,悻悻地跟在她后面,而她试图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张军涛认为她与韩朝阳有什么暧昧关系。
她为了让韩朝阳死心,追上张军涛,拿出暖水壶,拧开盖,递过去,关心地说:“喝点开水吧,走累了吧!”声音甜甜糯糯的,带着桂花糯米藕的味道。
张军涛自从发迹后,心高着呢,很少有女人走进他心里。他也对人说过,见多了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爱的不是他这人,而是钱,因此保持戒备之心,而不是萝卜白菜不做选择都往自己的篮子里放。而这次,对柳燕一反常态,人前人后,表现的体贴而温柔。他的暧昧行为,给柳燕传递了一个错误信号,以为他旧情复燃。其实,柳燕自作多情了,张军涛是一个记仇的人,心眼小,对她不可能再爱。他18岁读中专时,班花柳燕成为他追逐的梦,可是她的心高,明白地说要找一个家里有钱、父母有一官半职的男友,可以帮她毕业后找个好工作。他不知深浅,还是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一天晚上,拿出一个精致的草戒指,深情地说:“你能接受这个礼物、接受我的爱吗?”她不屑一顾地奚落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用这个来求爱,太没出息了!”说完丢下他,径直走了。她当年的这句话,像一根刺一直扎在他心里,至今没有拔出来,何以谈爱?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他们离开古城,前往石窟寺,这座寺院建造于北魏时期,在一座山上,奇妙的是,背阳的一面是土,朝阳的一面是石头,被凿出一个个石窟,从壁画上可以看出当时的繁华。
张军涛兴致盎然地观看拍照,也可能因为平时忙,很少出来游山玩水,看什么都稀奇。
柳燕见此,大发感慨说:“一个忙人很可能是一个心灵上的穷人,无论忙是出于何意,是为自己还是为他人,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都要适当的停下来,看看外面的精彩,才能真正体会惬意的人生。”
张军涛赞同道:“忙,好像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特色,谁要是不忙,似乎都不好意思见人,忙生计,忙应酬,可是有时候感觉忙碌的生活没有让我们感到充实,反而心里发虚,身心俱疲。”他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感慨,因为身体不好,患上胃病、高血压、心脏病等,备受折磨,苦不堪言。
返程的路上,已是傍晚,他们一行人去了三山温泉度假村,浴池建在山上,别具一格,分为香橙浴、苹果浴、青瓜浴、芦荟池、牛奶汤、樱花汤等,阶梯式的,从下往上,散布着一个个池子。他们先跳入山下面的池子,然后一路往上,到了山顶,是一个大池子,水温也高一些。最为浪漫的是,天空下起了雪花,柳燕伸出双手迎接片片雪花,同时也不由胡思乱想起来,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只有她和张军涛二人该多好,来一场鸳鸯戏水,一定很美妙,想着想着,脸色一阵发热绯红……
快乐的一天游玩结束了,返回市区的时候,已是夜色沉沉。张军涛很仗义地把大家一一送回家,最后送柳燕。她透过车窗,看着路边的霓虹灯闪着诱惑的光芒,内心波涛汹涌,快到家了,是否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呢?告诉他这些年自己心中一直有他,从未走远,时时念叨着,但最终,这些瞎编的话一句也没说。
不知是夜色掩盖了她的复杂心理和表情,还是张军涛心有别用,保持缄默。他曾经爱过她,可时过境迁,人还是从前的人,心境已不是从前的心境,现在的她,在自己心目中,是开败了的花,没有了馨香和鲜艳的色彩。
车缓缓停下来,到家了。他平静而客气地对她说:“新的公司成立了,还需要你的加盟和支持!”
她使劲地点点头,痴迷地又望了他一眼,然后猛地拉开车门,跑了下去。她知道在车上多待一分钟,就把持不住自己了,回到家,来到卫生间,捧起一把凉水洗洗脸,试图使身上的热燥降下来,忙完这一切,躺在床上,才感到一切都静下来了,静寂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