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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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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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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龙寨传奇》连载

第二章 “我是贫困户”

第一章、“我是贫困户”

王小娟日记:“2015年元月5日,小寒,天寒地冻,雪花落满了乌龙寨村高界上的山山岭岭,按照上级要求,我和李怀志组建工作队入村开展扶贫。我们召开贫困户评议大会,做好精准扶贫工作的开篇……”

五溪县云岭乡乌龙寨村小学教室里难得一番热闹的景象,人声嘈杂,火光跳动。熊熊燃烧的几堆松木柴火映亮了参会的男女老少的脸庞,也拉长了他们的身影,约摸七十多号人挤了满满一教室。教室里容不下,室外过道也逗留了部分人。有的人袖手傍在墙根屋檐下,有的人蹲在地上抽旱烟斗,有的人探头探脑地游走,但是,他们都竖起了双耳,凝神倾听教室里发出的声音。

一幅红色标语横拉在学校的屋檐下,被寒风刮得呼呼作响,白色大字在暮冬灰蒙的天色里若隐若现,“乌龙寨村精准识别贫困人口评议大会”的几个字样在风中翻卷。

最近,乌龙寨村民从广播里、干部嘴里听到,从电视、报纸上看到,晓得党中央发出了打赢脱贫攻坚战实施精准扶贫的号令。刚开始时,大多数村民觉得那事儿太遥远,远在北京上头,隔着千山万水,与自己关联不大,是扯耳朵到不了嘴的事情。此时,上级派来了工作队,开展声势浩大的精准脱贫攻坚行动,带领全寨村民召开了动员大会。特别是年青漂亮的女干部的到来,给山寨村民带来了好感,他们的心被熊熊燃烧的大火烤暖了,被上级制定的宏伟蓝图激活了,人人打心底里寄予工作队厚望,希望今后的生活能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会场内,村民们瞪大眼珠注视着上级来人,等待着她发话和安排。

“各位父老乡亲,大家莫扯闲谈了,莫吵闹了,今天,我们村里召开精准扶贫大会,响应上级的号召,先要走好第一步,抓好精准识别。下面,请工作队队长,乌龙寨村第一支书王小娟同志讲话,大家欢迎!”乌龙寨村支书兼村主任石明祖主持会议,他请出了上级领导,下面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县里派驻乌龙寨村的工作队队长王小娟站起身来,在众人眼里,她约摸三十出头,脸蛋俊俏,身材匀称,高矮适中。她捋了捋秀黑的短发,亲切地望一眼村支书和乡亲们,脸上略带一丝微笑地说:“父老乡亲们,大家好!在坐的,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我还是先作个自我介绍吧。我叫王小娟,在县委组织部工作,根据组织安排,我和李怀志同志派驻乌龙寨村担任工作队队员,我任队长,小李是队员;今后我们在一起,大家叫我小王也好,小娟也好,或者叫王同志都行。”王小娟大方得体的样子引来众人的好感。

“要叫王支书,王队长,王部长,其他不能胡叫。”村支书插话提醒村民。下面听众嘿嘿一笑,多数表示尊同。

“我们下来的目的很明确,同乡亲们一道搞好精准扶贫工作,挖掉穷根,坚决打赢脱贫攻坚这场战役。初来乍到,摸不到锅灶,两眼一摸黑,搞好工作还得靠大家共同努力,今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会很长。在这里,我代表工作队表个态,我们将尽快熟悉村情,与大家交流思想,搞好精准脱贫规划,落实精准扶贫政策,带领大家共同致富,积极认真地开展工作吧。”她缓口气又说:“今天,我们初次参加会议,主要是协助村支两委搞好贫困人口精准识别,一切以石支书的讲话为准。谢谢大家!”她坐下来时,下面又自发地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坐下后,她听到有两个村民的议论声重重地传入耳中,在人群中显得另类。

“女伢子不简单,组织部下派的,年纪青青当了副部长,有来头哟。”一个精明的留着小分头穿黑色皮夹克衣的中年人告诉身边的同伴。

皮夹客身边的同伴是一个猥琐男人,一张八字脸配上一对朝天鼻,呈现出一脸的穷酸像,与皮夹客的精明能干形成鲜明对比。

听到皮夹客的提醒,猥琐男人拢了拢油黑发亮的军大衣努力地谄笑一下,伸出剪刀手向皮夹客讨烟:“顺总,来一枝,过过瘾!”他做出了夹烟的动作。

“你呀,从来都是伸手客,有钱自己去买。”皮夹客话中夹刺,嘴巴不饶人。他在嘲笑对方,全身家当都是民政局和别人救济的,包括那件终年不离身的分不清鼻子眼睛的黝黑的军大衣。骂归骂,骂完了,皮夹客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刚拆包的白沙烟,分给身边人一枝。

猥琐男子借上火,美美地吸上一口,徐徐地吐出一股青烟,这才打起精神来,正式回答皮夹客的问话:“妇女当家,裤带勒抓。反正是个形式,走走过场吧,演出戏来,咱也凑个角儿。”

皮夹客知会地笑了笑。他明白猥琐男子的心思,把他说的土谚翻译成现代语,意思是说:妇女当家作主瞎折腾,村民等着缩紧裤腰带饿肚子吧!

皮夹客与猥琐男大声大气地谈讲也引起了王小娟的注意。王小娟瞟上一眼,轻声地寻问身边的村支书石明祖:“他们是?”

“哦,皮夹客呀,大名叫石满顺,原先当过村主任,后来落选了。那个伸手角色是石窜子。”村支书轻声回答王小娟的问话后,接尾一句高声地向会场喊话:“下面的不要讲小话,跑荒腔了,正经八百地开会!”他履行主持人的职责维持会场纪律。

石明祖心里有点怜悯老伙记石满顺。这次,乌龙寨召开精准扶贫大会,石满顺本不想来参加,但是老伙记石明祖硬是逼他回来。看在多年搭档的份上,落选的村主任遵从了老伙记的旨意,辞了工,请假回村参加头一次精准识别大会。按照要求,乌龙寨一组村民每户派出了一个代表前来参会评议。

一枝烟的工夫,议程已经推进到了贫困户申请的环节了。

“我家穷,我是贫困户。报我一个!”猥琐男子石窜子拢紧一身油腻的军大衣举手说。他似乎比别人更为穷酸。

“石窜子,评你当贫困户,那全寨人瞎眼了!”坐在后排与石窜子相望的一个包着苗帕的敦厚的壮年汉子不屑地反驳说:“我提田富贵老头,他腿脚有毛病,做不得田里工夫;他堂客眼瞎;两个女伢子又小,读书要钱用。”

“田大树,你起么个鬼哄!我说话,你打岔。别人评上冇评上,管我屁事,反正我是贫困户,我的指标不能少。”外号叫石窜子的猥琐男子不满地嘀咕。

“石窜子有钱了,就成了飞天蜈蚣,怕是救济款冒捂热,票子又落进了老相好的无底洞了!”一个阴阳腔躲在黑影里插科打诨,引发众人一阵哈哈大笑,会场出现了骚动。

大家乡里乡亲,平常都晓得石窜子在州府有一老相好,是个寡妇。他有钱时去相会,钱用完了就缩回寨子。每次回来,好事人故意逗耍他:“石窜子,钱呢?”他袖着双手垂头丧气地嘟噜:“精光光。”乐得众人戏笑一场:“人一条,卵一条,寡妇洞里泄精光。”久而久之,他脸皮厚了不知羞耻,任由旁人嗤笑,赖着向嘲笑围观的人讨烟抽,讨得了一根香烟,蹲在一旁眯细着眼睛吞云吐雾神游去了。“抽上一枝烟,赛过活神仙”,凡尘苦恼他全抛之脑后,管他娘的吃了上顿无下顿。

“大家安静,安静!有事说事,冇事不准揭短。像这般子评议,扯麻团乱套了,三天三夜也评不完!你们这帮子人真是马桑树作柴——当不得用!”身子瘦长的石明祖发话喝斥,喧嚣的声音渐渐地平息下来。

石明祖支书五十开外的年纪,当村干部整整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里,他从小组长干起,先后当过村委员、村秘书、村主任、村支书,乌龙寨的男女老少都熟知他。他为人公道,处事稳重,大伙儿信服他。可是,他始终不大满意自己的工作成绩,照本人的口头禅说:“马桑树作柴一辈子阴过了。”

等会场安静下来,他低下声向身旁的女干部请求道:“王部长,是不是投票,撇脱些,评是评不定的。这帮子人,像马桑树,散乱的很,当不得大用的。”石支书总爱用满山贱生的马桑树儿作比喻。

王小娟接触石明祖支书不久,听他说得最多的词语是“马桑树”。后来,她专门查阅了一下资料,才知道乌龙寨野生马桑树多,当地村民烧柴作饭取暖却不用它,原因是马桑树枝水份多,燃烧不起大火,煮饭烧水救不得急,烧火阴过白白浪费了。积古以来,寨子上人都不打理这种野生贱养的树枝,任其自生自灭。无人采伐马桑树,反倒使马桑树在山坡、溪旁、灌丛中恣意的生长;多枝丛生的马桑树,一簇簇的,一片片的,低矮着树身抱团发展,显示出野性的顽强的生命力。

王小娟入村不到一周的时间,按照县委县政府的指示,马上投入到精准识别工作中,按照标准评定贫困户。她初来,对于村里的情况还没有做到十分熟悉,也不好瞎指挥,处处依靠村支两委开展工作;这也是县委的要求,脱贫攻坚要紧紧依靠当地村干部和广大群众,激发群众的内生动力,发动群众撸起袖子干。

“石支书,你熟悉情况,你定吧。”火光映红了她俏丽的脸蛋和黑色的短披发,一套藏青色的呢绒大衣贴身合体,显得精明能干。下村之前,她听从丈夫的吩咐,穿得朴素一点,时髦的或颜色鲜艳的衣服一件都不带,换上了一些深色的衣服,这样容易接近群众和他们打成一片。山寨风寒重,她围了一条火红的围巾。此时,在室内柴火的烘烤下,温度升高,她解开了围巾,挂在脖子上,映衬出她的美丽,让她显得与众略为不同。她和丈夫原来都是教师,同在县城一中教书,因为培养女干部的需要,她这个校团委书记被选拔出来,改了行,走上了从政的道路。农村工作对于她来说,还是一个崭新的课题。

“这样吧,我们照样按老规矩办事,一户一个代表,一个代表一张选票,按得票数多少定名额,这样走群众路线,得出的结果公平公正,大家也冇得意见。田秘书,你发票喽!”他朝坐在火圈边记录的一个年青人吩咐。

“我不同意!”火圈外有人站起来反对。“石支书,大寨上人多强势,投票评选他们占强。”

“田大树,你搞么个名堂?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你行?!你说到底要怎样评议?”

“我要不走样,评出真正的贫困户。”田大树愤懑地顶撞村支书。

“莫起高调走荒腔了噜。你点的就是真正贫困户,别人投票的就不作数吗?”村支书石明祖被当人暴众的顶撞,脸面上挂不下,又是在上级领导面前遭人反对,他的声调含有斥责的意思。

“大树,坐下来吧,听支书的。我得不得贫困户不当紧。”一个老实巴交的花白头发的老头子,正是田大树提名的田富贵。他拉扯田大树的衣袖子叫他坐下,不让对方为自己强出头。

“发票!”村支书再次威严地向村秘书吩咐。白纸票被大家相互传递分发,引来了会场内一阵骚动。有的拿票对着火光瞧,有的跟别人借笔,有的干脆走出了会场,去外面走廊填写。

“哎,石姓的人,记得大伙的约定,莫投杂毛票。”撇着阴阳腔的中年人向身后的一个庄稼汉大声吩咐。

“晓得!”后面有几个石姓青年很响亮地回答。

“大伙儿莫投田寨人票!给脸不要脸,让他们去吼天!”脑门上绷出一根青筋的壮年汉子积极参与鼓动家族情绪。实际上,他是为石支书打抱不平,有人反对村支书他就要保卫他。他同石明祖支书同宗同族,平日关系走得近。

“‘一根筋’有种!”石姓的人向煽动的人竖起了大姆指。

田大树左右一瞧,见石姓的人投来敌视的目光,脸色变得铁青,面颊虬筋暴露,他把票面一撕,朝身后的一小撮人呼喊一声:“田寨的回去,我们不要,让他们鬼孙子去评。”

“不公平!”

“欺负小寨人!”

“不当贫困户,也饿不死我们!走,回去!”随即会场走了十几个人。剩下的人眼巴巴地望着村支书,等待着他的号令。

“像这号跟上级对着干的人,要判他个十年八年徒刑才解气,要不就翻了天。”皮夹客石满顺故意高声叫嚷,他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想让上面来的年青女领导听到。他心里记恨田大树,前年竞选村主任,对手拉走了不少的选票,直接造成他落选。至今,乌龙寨空缺村主任,村支书村主任由石明祖“一肩挑”,既抓村支部工作又揽村主任之事。

评议过程出现了意外,石明祖眉头皱了一皱,但是,恼怒的表情很快一闪而过;他冷咽一口气,恢复了平静,朝王小娟陪笑道:“王部长,让你见笑了。乡下人嘛,见识短,针粒大的利益望得比天高。”

“石支书,我理解。这个会是不是缓一缓再开呀?”王小娟合上笔记本,征询村支书的意见。

“王部长,我也这么想呀。可是,上级能同意吗?国办数据库会等我们延迟吗?一个村不能因为个别人的抗议而被耽误……”石明祖很圆滑,他既不想得罪王小娟,同时,也把自己的主见说得理由充足。

王小娟犹豫不决,她的眼神同工作队员李怀志碰了一下,想征询同伴的意见。

李怀志提醒说:“王队长,下个月国办系统就要关闭,若再定不下来,输入不了贫困人口,会耽误全村大事的。再说,村民超过了百分之八十,评议也是有效的。”

王小娟听队友一说,感觉在理,细想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遂轻轻地点了点头,说:“石支书,会议继续吧,但是,你们也得考虑田寨的贫困人口。”

“这个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石明祖征得上级领导同意,心中有了底气,他板起脸孔向留下的村民训斥道:“除了王屠夫就吃不了白猪肉吗?有个别人本事不大,脾气到是见风长。有意见?你可以提吗!一不顺意,你就要破坏大好形势,动不动就拉杆子,搞分裂,这样做要不得!”余下的听众晓得村支书骂的是田寨人,都不吭声,心里还暗自窃喜,认为扳到了田寨人,贫困户指标就能多落到大寨上,石姓村民仿佛自己中了大奖似的,听到训斥不气恼反而面露悦色,情绪不受到影响,个个耐心地等待好结果。

“田寨人是害人精,专门搞烂事!”下面那个阴阳腔唯恐天下不乱煽风点火。他的阴阳腔引起了王小娟的注意,她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但是,室内光线暗淡,看不真切,依稀可见一顶黑呢子帽子躲在角落的黑影里。王小娟心里想:“这个人物会是谁呢?”

“这样吧,会议继续进行,先由村民小组提名,大家再投票。田寨也要有代表,田秘书你当田寨代表,按比例提几个,不能空人。这样做,也不亏待田寨人。”听到石支书点名,田清水秘书停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目光游离不定。他属于田寨自然组留下来的村民,既代表田寨人也代表村民委员会一员,评议会议全程由他记录。

田清水秘书坐在石支书的斜面,与王小娟成犄角。王小娟仔细观察眼前这个年青人。他估摸三十岁出头,剃了一个小平头,穿一件青布和尚领棉衣,此时敞开胸脯,露出里面一件黑色的针织线衣,柴火映红了他的脸颊。刚被支书点名,引起了众人的注目,他浑身感到不太自在,顺手给火堆添上了柴块,借以掩饰自己的不安。大火更旺了,火焰里不时爆闪出火花,枞树柴块发出“噼啪”的炸裂声。

此后,会议进展顺利。村小组一提名,贫困户大致定了下来,再实行票决制,意见也比较统一。石窜子和田富贵,‘一根筋’都被评上了贫困户。

评议会后,王小娟在自己的驻村日记上写道:一组村民共有61户,人口252人;其中评定贫困户47户,145人精准识别为贫困人口。同时记下了几个村民的名字:石满顺,石窜子,一根筋,田大树,田富贵,阴阳腔。

“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家庭怎样?贫困程度?致贫原因是什么?”王小娟在心里盘算着一系列精准脱贫的问题,决定开展下一步工作。

“先走访摸底吧,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呀!”她笑着自我安慰。从政以后在组织部门工作几年,她牢牢地记住了这一条法宝。

评议会开了一整天,散了会,村民们三五成群邀伴回家了。

工作队员初入村,条件非常简陋,她们利用村部旧教室改造成两间宿舍和一间办公室。村部紧挨学校旁边,事实上是占用了原学校多余的教室,在中间隔了一堵围墙,分成了两个区域,一边是学校一边是村部。

王小娟听石支书介绍,村小学平时办一个复式班,仅教一、二年级,共有五个孩子念书,其他的孩子都被家长带到山外读书去了。本寨一名民办老师转正后留下来教书,平日住在寨子上,早出晚归,闲时兼干农活。现在,学校放寒假暂未上课。

工作队原准备单独开办伙食,但是,山高路远,天寒地冻,买菜买米采购物资都不方便,况且,村部缺厨房也无法开伙。王小娟她们听从了石明祖支书的建议,吃饭搭餐在他家,一日两餐,晚上住宿在村部。散会后,王小娟和李怀志跟随石支书去他家吃晚饭。

走出村部,寒风扑面袭来,王小娟下意识地拢紧了红色围巾,映入眼帘的是高高低低的泛着白光的雪岭。雪山层次分明,近处雪白刺眼,远处苍茫灰白,渐渐升起的暮色笼罩了乌龙寨的白山黑水。略有美术功底的王小娟觉得眼前这景致像极了古人的瘦山水画,黑白两色渲染出万里乾坤。“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她在心里赞叹大自然的美丽,同时,也为自己所从事的精准扶贫工作而自豪。

“乌龙寨村有五个村民小组,自然寨子有十二个,居住比较分散。全村三百零三户,人口有一千二百六十一人,石姓人口居多,占了全村的三分之二。其中石寨和田寨是并村后比较大的一个组,同属于第一组,共有六十一户,组长由村秘书兼任。”村支书石明祖边走边介绍。他对于村里的情况相当熟悉,心中有一本账。

“这次评议,按照上级指示,到组到寨召开会议,我们先把第一组评定了,摸索出一定经验,再去其他组召开精准识别会吧。”王小娟踏着山路上的残雪,借助大雪的光亮,勉强跟上石支书的步子,一边询问,一边记忆。

转过一段陡坡,山路变得稍为平坦,王小娟又问:“村干部分布怎么样?”她在组织部工作三年,问的问题很专业。

“哦,在村里嘛,很现实,既要保证各组都有村干,又要选能干的人,群众信任的人,统统都得兼顾呀。自然寨子多,不太好平衡。每届村支两委选举,投选票前要做好群众思想工作呀。至于大寨小寨还是有差异的,不能保证每个自然寨都配有村主干。”村支书站在一丛带有残雪的马桑树旁,停下了脚步,等候落后的李怀志赶上前来。

“王部长,上级政策好,提出一个总要求,但是,我们基层做事就得接地气,上面千根线,下面一针穿,大事小事都得从针眼里过。不动脑筋,照葫芦画瓢,当不得饭吃呀。”

“你指的是?”王小娟把散开的红围巾紧了紧,驱除寒冷,疑惑地问。

“比方说,贫困户的评定,纯粹由村民投票,选不准,个个要争,人人伸手,家族利益相牵相伴,谁也不愿把到手的唐僧肉让出;就是在一个小组内,也有亲疏之分,家长里短的,争名逐利,也不好使人人满意呀。我们掐两头,条件好的,像有工资收入的有车的有商品房的有商铺的去掉,条件差的,保证特困户直接推荐进名单,采用推荐加投票的办法,确保贫困户一个都不挪下。”

“这是典型的农民狭隘思想作怪,中国农民的教育要来一场暴风骤雨,通过洗礼才能纯洁。”李怀志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咒骂落后的农民意识。他大学毕业,刚考进公务员队伍,分配到令人向往的县委组织部,在同学眼里是一个有着远大抱负的年青人。他满心踌躇想干出一番大事业,那曾想一年时间未到,却被派遣到乌龙寨村驻村,当上了一名工作队员。现在每天面对着沉闷的大山和贫困户,东家长西家短的跑腿,尽干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他的远大理想相去甚远,思想上落差很大,让他接受不了;以至于他向正在读研究生的女友发信息,都不好意思多谈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了。

王小娟站在夜风中,头脑异常清醒。她既感叹村支书石明祖的精明又担心李怀志的沮丧。她想:“像石明祖这样扎根基层的村干部,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是,人生经历丰富,平素与村民摸爬滚打在一起,最能摸准群众的心,在贫瘠的土地上扎得深,有点像山野里的马桑树;而李怀志更像是一株钻天杨,有理想,有抱负,容易接受外面的新鲜事物和新知识,但是,要想长大成才,还得在艰苦的环境里锤炼,在贫穷的土地上把根扎得更深呀。”

走近石支书家的屋檐,石明袓的堂客郑大娘站在屋门口朝外张望,热情地招呼客人进屋。

“来啦。老头子,记不得要吃饭了?你是劳碌命,一日不吃饿不死;人家工作队是金贵命,你饿坏了人家身子可不行呀!王部长,小李子,快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外面风寒大,怕冻坏了吧。城里人怕山里寒呀!”

“大娘,劳烦你久等了。”临进屋时,王小娟在门口岩板上跺了跺脚,她怕鞋帮上沾的雪泥带入了室内,弄脏了堂屋。小李见状,寻了一把短竹扫帚,前来帮忙:“王部长,我帮你扫雪。”

“不用的,跺跺脚,泥巴就脱了。”说归说,她还是接过热心的小李递上的竹帚,细心地刷净鞋帮。

“王部长,不用客气,山里人冇得那么多讲究,进屋吧!弄脏了地,扫扫就行,不必在意。”跟在后面的石支书看见两个城里人讲究卫生,在他心里有些担忧,但是又不好表露出来。他心里想:“像这号子干部,平时骄生惯养,在村里艰苦环境下能呆多久?精准扶贫任务重,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他们下来扶持,恐怕也只是走过场,要想真正引领群众脱贫致富,与群众打成一片,看来,骑驴看唱本还得走着瞧呀?”

进屋,王小娟闻到了饭菜的诱人香味。她巡视一圈室内,发现这是一户典型的山寨民居,堂屋的正中装了神龛,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牌位,神龛下面搁置了一张大方桌,上面摆放着两个暖瓶和一套茶具。进门左手边有一地坑,地坑里一棵干树蔸和几块松木柴熊熊燃烧着,被架空的松木不时爆裂出悦目的火花。一张小四方桌摆在火坑旁,饭菜的香味来自这个小方桌。

桌上摆了五样菜,居中的主菜为鸡肉炖粉条,外围菜依次是:一碗腊肉炒大蒜,一碗煎豆腐,一碗青菜酸,一碗火红的盐泡长条辣椒。

主宾一番劝让落了座。石支书坐了上首,王小娟傍在主人的左手边,李怀志陪在右手边。石支书执意劝工作队员喝点酒,驱驱风寒,无奈之下,工作队员李怀志作陪。二杯酒下肚,李怀志脸红耳赤,感到浑身燥热;村支书石明祖喝酒不上面,脸上永远是酱紫色,不过话明显多了起来。

石明祖对王小娟数说:“王部长,不瞒你们说,这工作队嘛,我见多了。自从九十年代起,为了帮助村民脱贫致富,扶贫工作一直在搞,乌龙寨前后下来过几批工作队,给村里也带来了不少的变化,比方说,这路、这山塘水库、这学校……都是工作队手上整治的。比过去,乌龙寨的变化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强多了噜。”他呷了一口浓茶,又接着说:“可是要想稳定脱贫,难度可大了。我们试种过布朗梨,蟠桃,栽植过柑橘,茶叶,等等,多着呢,可是冇见得有那样成功过。山里穷,土地不养人。近几年,外出打工的人多起来了,寨子上年青人都出去了。产业开发,更是冇得人肯干了。”

“土地不养人,那就干脆搬出去!”李怀志冲出一句话。他酒量不大,烧酒下肚,言语变得豪气。

“整体搬迁,我们村不合乎条件。吃菜!”石明祖一边回答,一边劝吃。

“小李,你是理想主义者。深度贫困人口全国成千上万,哪能都搬出去呀。”王小娟笑笑说。她为年青人的幼稚想法感到好笑。

“石支书,你们村里原来开垦的柑橘林,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王小娟想起落选的村主任石满顺,借此机会,跟村支书打听他的情况。

“说起话长,也委屈满顺了,他就是因为这事儿落选的。”石明祖呷了一口酒,缓缓地说:“五溪县从95年开展扶贫工作以来,经历过多次扶贫运动,上级派工作队员像走马灯似地换了一茬又一茬,每次撤离都是凯歌高奏,形势一片大好;但是,工作队一撤走,村民的生活却又恢复到从前,仍然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没有得到彻底的改变。石满顺呀,当年任村主任时,响应上级号召搞开发,想帮助乡亲们稳定脱贫,带领群众起早贪黑战斗了一个冬季,开垦出500亩柑橘林地,第二年春上,一场暴雨冲刷全部泡了汤,盘出的基地发生了泥石流,想想心里不平顺呀。在这件事儿上,全寨村民对他意见很大,责怪他瞎折腾,毁了马桑树林,栽上了柑橘树,劳民伤财呀。上届村委会选举,他落选了。后来,他心寒了,干脆捆背包出外打工去了,从此不问政事,一门心思去赚钱,搞发家致富,在外面闯荡好几年了。”他说完后补充一句:“发点小财。”

“这是典型的官僚主义,强人所难!”李怀志吃了一口菜,愤懑不平,又冲出一句话,责怪当事人。

“小李,听石支书讲完。”王小娟温和地笑着劝阻同事不要打断别人的话头。她在组织部历练了几年,养成了谨小慎微,少说多听的良好习惯。

“小李同志讲得好!”李怀志的直白得到了石明祖的赞同。石支书同他碰了一个杯,呷了一口菜,接着说:“乌龙寨属于高界山区,砂石地,地力贫,鸟不拉屎的不毛地,积古以来,靠种杂粮谋生。但是,上级说的话也在理,你不试那知行不行呢?搞开发就得冒风险嘛!带领群众脱贫致富得先交学费呀。”

“交学费,谁买单?”酒精烧得李怀志热血沸腾,他禁不住愤懑道:“让说这话的官老爷去交学费吧!”

“哎哟,爷儿俩谈得挺投缘的。来,先喝口热汤暖暖心吧。”石支书贤惠的堂客郑大娘,从后厨热了一碗蛋汤端上桌来。热腾腾的蛋汤蒸汽弥漫开来,给屋内带来了一股鸡蛋的清香。

王小娟太熟悉这种清香的味道了。她打小生长在农村,父母都是农民,老家在另外一个乡村。少年时代读书,每次从学校返家,母亲总要给她煮上一碗荷包蛋,为她滋补身体,那种味道记忆犹新。此时,她仿佛感受到来自母亲的关怀和温暖,也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信念:“帮助乌龙寨的乡亲们脱贫,不让一个贫困户掉队。”

从村支书家出来回到村部,夜已深了。寒冷的冬天,村民睡得早,山寨特别岑寂,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愈发使人感到寒夜的冷清。李怀志喝高了酒,脸色通红,草草洗刷一下,跟王部长告别,去另一个房间睡觉去了。王小娟睡不着,她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拧亮了台灯,摊开了驻村日记本,动笔记录一天工作情况和梳理下一步工作思路。

她在日记本上写道:“乌龙寨村,5个村民小组,12个自然寨子,居住比较分散。全村303户,人口数1261人,党员28人。致贫的原因?村民的愿望?脱贫的出路?”

她在日记本上打上了几个问号,陷入沉思之中。在下村前,组织部何青林部长跟她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乌龙寨是革命老区,当年红军扩红时,家家户户都有人参加革命,牺牲了很多人,历年来一直是深度贫困村。你这次去,就是要帮助他们脱贫致富,摘掉贫困的帽子,不达到目的,决不收兵!”想到这里,她的心揪紧了,感到肩上担子更重了。

“咯……咯……咯!”山寨里有公鸡啼叫头遍的声音传来,王小娟估摸时辰已到子时,睡意袭上头来,她用手背掩住嘴巴,打了一个哈欠,上了床钻进被窝里,带着美好的愿望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王小娟同石明祖支书商量,加紧完成余下四个组的精准识别贫困人口评议会议;路远的组他们上门开,路近的组都通知到村部来开会,一天连轴转,上午、下午、晚上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一点也不落闲。

几次会议后,王小娟的驻村日记记得密密麻麻的,多是村寨的基本情况,人物姓名和习性。对于这些数字和人名,她感到抽象,生硬,模糊。比如说,像村民的内心世界,心理需求,家境状况,产业发展,一切都感到非常陌生。她想抓紧时间上门走访,调查研究,了解实情,尽快掌握第一手材料,有的放矢地开展工作。

上午在村部开过第三小组精准识别会后,下午准备去第五小组。第五小组地名叫青竹坳,距离村部二十多里,他们要上门去开会。

王小娟李怀志和村干部一行五人行走在隆冬的田野上。山头上盖满了白雪,山溶道路的雪地上有行人走过的零乱的足印。山道左边是一丘丘梯田和一条小溪,小溪被白雪覆盖,看不见水流,偶尔在月口流水处,听到溪涧流水的声音传出,右边是墨黑峻峭的山崖,山野寂静清寒。

“乌龙寨穷山恶水,冇得产业。村民的收入主要靠外出务工。积古以来,乌龙寨的人守着几亩薄田和山坡上的野果野菜过日子,冬闲时打猎救济一下。”村支书石祖明边走边介绍村情。

“想不到,你们祖先会喜欢上这种鬼地方,鸟不拉屎的,生存多么艰难,迁徙之初就是一个错误!”打小生活在城里的大学毕业生李怀志因为道路崎岖,行走艰难,爬坡气喘嘘嘘,他不满地发表评议。

“说来话长,据老辈人传说,始祖选中这地方,是为了躲避战祸。当年石达开引兵入湘,转战湘鄂川黔,始祖伤重离队疗伤,逃进深山老林,留了下来,从此隐名埋姓,不问世事。”

“是石达开的残部?”听到历史人物的名字,疲倦的李怀志来了兴趣。

“年代久远了,也当不得真,但是,寨子上的人多数姓石是事实。”石支书谦虚地说。

“当年,太平天国提出‘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理念。就是著名的《天朝田亩制度》。”熟读历史的李怀志侃侃而谈,他不无得意地炫耀自己渊博的知识。

“不愧为大学生,学富五车呀。你们年青人眼界高,知识多,能力强,也正是农村眼下急需的人才呀。”石祖明赞颂,他打内心佩服共事的工作队员,期盼文化人的到来为山寨指明前进的方向,带来新的希望,彻底地摆脱贫困。

“知识分子厉害呀!”同行的村秘书田清水附赞道。

“是这个!”综治专干石兴旺朝李怀志竖起了大拇指。

夸赞的话语让李怀志心里很受用,捧得暖和和的,心里平顺了许多,脚下来了劲,步子勉强跟上了众人的脚步。

“太平天国提出的理想很吸引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执行的能力,行动纲领变成了一纸空文而无法推行,老百姓最终还是没有得到实惠呀。”王小娟听到大家的议论,也插言发表自己的看法。

“是呀,老百姓是最讲实惠的,最讲现实的,谁诚心为老百姓谋幸福,老百姓就跟谁走!当年红军路过时,寨子上好些年轻人跟着走了。”石祖明赞同。王小娟的话触动了他的心事,石祖明站在路基旁,遥指着对岸坡地上的坟墓,缓缓地说:“年代久远的事情我不晓得,但是,近代的事儿,我们还是记得很清楚的。看!那座坟墓,你们看到了吗?那叫红军墓。”

顺着石支书的指向,王小娟等人依稀看到了对面坡上有一块墓地,用岩石垒砌的小园包,旁边栽植着清一色的松柏,山后是成片的枞树林,森林被白雪覆盖,白皑皑的一片。

“其中有一名红军团长,叫刘喜松。牺牲了,葬在那儿。”

“支书,我们去看看吧?”王小娟提议。王小娟对于革命烈士怀有深厚的感情。小时候,她听父亲说,自己有一位隔房伯伯当年跟着红军走了,几十年来音讯全无,也不知道牺牲在哪里了。

“王部长,时间怕是不够了,村民等着我们去开会。冬天,天黑得早,路上雪深,不好走呀!”村秘书田清水委婉地提醒。他耽心城里人走夜路不习惯,希望开会早去早归。

“走,去看一下吧。”年青的李怀志来了兴致,带头跨出一步朝对岸坡地方向前进。

“绕道过吧,让她们看上一眼,回头再加快速度吧。”村支书理解工作队员们的心情,瞻仰革命烈士,继承先烈的遗志,通常能激发后人干工作的热情。

一枝烟的工夫,他们踏着积雪爬上了对坡,来到墓地前。王小娟是个有心人,她发现墓地和碑顶被积雪掩盖,坟墓用一色的当地青色岩石围成,修葺保护得很好,正中的墓碑上写着几个朱红色的大字:革命烈士刘喜松及战友之墓。

“只写一个人名字?”李怀志看出了蹊跷,向石支书发问。

“是呀,当时牺牲的有六位红军,掩护大部队撤退,路过这个隘口,被白狗子追杀了。当地穷苦百姓掩埋尸体时只晓得刘团长的名字,余下的都不清楚姓名了。”

“无名英雄呀?向无名英雄致敬!”李怀志深深地鞠了一躬。其他的人也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跟着鞠躬。

鞠完三个躬,王小娟心潮澎湃地说:“革命先辈用热血打下了江山,目的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们开展精准扶贫,也是在完成烈士未竞的事业。李怀志,你说是吗?”王副部长时刻不忘做政治思想工作,她好像在学校里开导学生一样。

李怀志听懂了王副部长的话外之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红着脸表态说:“王副部长,我保证今后不讲怪话,不发牢骚了。”

王小娟微微地笑了笑,安慰同事说:“工作压力大,发泄一下也不是大问题,关键是不要让负面情绪影响了你的正常理智和判断力。”

“谢谢王副部长提醒。哦,石支书,离下一寨子还远吗?”李怀志岔开了话题。

“不远,翻越那个山口就到了。大家赶紧走吧。山里天黑得早,走夜路不方便,你们累不累呀?”石明祖心细,他耽心城里来的工作队员不习惯山寨里的生活。

“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石支书,你说呢,天下事难不倒我们共产党人,这埸精准脱贫攻坚战,我们一定要打赢!”王小娟充满了豪情,一番话调动了众人的情绪。大家斗志昂扬,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步伐更加坚定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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