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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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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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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龙寨传奇》连载

第三章 “马桑树儿命贱!”

第二章、“马桑树儿命贱!”

王小娟日记:““2015年元月12日。今天张榜公布建档立卡户名单,出现了村民打架斗殴现象,这种苗头值得警惕。扶贫先扶志,只有切实改变村民的精神面貌,树立自尊、自信、自立、自强的信心,广大农民才能真正意义上的摆脱贫困和落后。”

经过一周紧张的精准识别后,乌龙寨村贫困人口识别名单在争吵声中出了榜,贴上了村部公开栏,引来了村民围观。上榜的人眉梢含笑,心中暗喜,瞅一眼名单定下心来,乐滋滋地蹲在一旁听闲话,嘴里却不敢发声,害怕引起别人攻击,搞砸了,被取消名额!看不见自己名字上榜的人愤怒不已,情绪激动,骂朝天娘,指责村干部办事不公,议论冇有评准贫困对象。

“平日做阳春吊儿郎当不下力,穷得叮当响,如今还有干部帮扶,送吃送穿,天见不平!”一个非贫困户心中有怨气,大声叫嚷道。

“人人都有一双手,何解不能自己做?山里人哪个不是苦扒苦挖做出来的?不干活合该受穷。”有人认为贫困户合该受穷一辈子。

“吃白食,呸,不公平!”一个包苗帕的老汉气不过。

总之,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各自的心思惴摸着这场精准脱贫运动,盘算自己心中的小九九,思量着获取利益的多寡,都想从中得到一点好处,分上一杯羹,享受到上级政策的温暖和阳光。他们私下里议论:“这是‘唐僧肉’,人人可分得!”,“好比寨子赶山打猎,见者有份!”自古以来,乌龙寨人习惯了这种原始的分配方式。

坪场上,戴着鸭舌帽的“瞎半仙”在人群里发牢骚挑拨游说,半阴半阳的腔调非常突出:“评么个评?评到牛屁股后头去了,还说准呢?呸!我日他娘的,骗人的!自古叫花子烤火只晓得往胸前扒。哪个当官的不优亲厚友,不想自个儿得到好处呀?发政策财!”

“老支书不评自家人呀!”身后有人接话反驳,不同意“瞎半仙”的说法。

“瞎半仙”闻声回头一看,见是“一根筋”站在身后,怒气不打一处出,大声斥骂道:“‘一根筋’!你脑子硬叫羊踢了,不清白呀?那当官的不评自家人,也评亲近他的人呀。”

“么个叫亲近的人呀?你不也跟石支书套近乎吗?!还自吹是村支书身边的红人,你怎么冇被评上呢?”“一根筋”话中有话,抑揄对手,他点破了“瞎半仙”的小隐私。评议会前一天晚上,“瞎半仙”捎带山货跑去村支书家套近乎的事儿,被他撞见了。

“呸!当贫困户,那是瘸子、瞎子、残子、瘫子,吃断根食的人才当呢。送我名额我都不要!” 阴阳腔“瞎半仙”被人点了死穴,内心生痛,面子上挂不住,嘴巴上逞强,顶撞上了“一根筋”。他心里也是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

“哼!你咒我呀?”“一根筋”刚被评上贫困户,也在被骂的范围内,而且,“瞎半仙”说出“吃断根食”的话激怒了“一根筋”,突破了他的做人底线。

“一根筋”生性倔横,固执,吃不得亏,容不下怨,但是,老天爷偏跟他叫板,叫他在人前直不起腰来。他是三代单传,到了他这一辈全家上下希望有个男伢崽接代,老婆却给他一连生下三个女娃娃,准备生第四胎时,乡计划生育服务队盯上了他,把他老婆抓走结了扎,叫他彻底死了心,平素里最忌讳别人骂他“断子绝孙”。此刻,他无明业火“砰”的一下在心头熊熊燃烧起来。

“我日你祖宗!”“瞎半仙”本身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大庭广众之下容不下别人挑战他的权威。事实上,他也想被评为贫困户。开评议大会前一天晚上,他就得到了通知,盘问到了评议内容,专程捎带点山货跑去支书家套近乎,期盼村干部给他额外开恩,好让他当上贫困户享受到政府的好政策。那想到事儿砸了锅没弄成,心里正窝火呢,火气无处发泄,这几天,他像一只疯狗四处惹事生风。

“我日你娘的烂麻P!你肉皮子痒了,想打架啵?来来来!我俩坪场里见真章!”“一根筋”身强力壮,力量上不吃亏,捋袖揎臂准备与人搏击。

“我怕你?不是娘养的!”“瞎半仙”不甘示弱,平时跑江湖多,见过世面,胆儿壮,拿腔作势掼了,气势上不输人。

众人有起哄的,有劝架的,吵得不可开交,喧哗声像一锅开沸的粥唏哩哗啦不停腔。有一个人悄悄地溜出人群,朝村支书家跑去,向石支书和工作队员报告去了。

正在家吃早饭的石明祖王小娟李怀志三人,听到村民石窜子报告,“有人打架相杀了”,连忙放下饭碗,随同报信人匆匆地赶去村部。

他们身后追来郑大娘心痛的话语:“唉!饭也吃不安心,吃完饭再去也不迟,一辈子劳碌的命!天杀的!啷个又捅了山蜂窝!”她埋怨闹事的村民。

一刻钟后,一行人赶到村部。

隔老远听到围观的人群发出的吵闹声,王小娟心中着急,关切地询问石明祖:“会出人命吗?”

“冇事,放心吧!王支书,这帮子混账东西像马桑树,贱命,死不了的!”

到了坪场,石明祖冲进人群,大声嚷道:“散了,散了!过年望大戏呀,冇用花钱!一帮子混账东西,冒饿死你们算你们命大,你们还有力气打架相杀!”

听到石明祖的怒吼声,围观的村民知道村支书到了,纷纷让开了道。王小娟和李怀志紧跟在石明祖身后,一同进入了打斗现场,出现在她们眼前的是滚成一团的两个泥人。

“松手了!”石支书怒吼一声,地上酣斗的双方却冒听见,依然在緾斗,气得石明祖用脚狠狠地踢了两下滚动的泥人。瞧见村支书发怒,旁观的两个民兵扯开了难解难分的斗殴双方。

“瞎半仙”和“一根筋”分别从地上爬起身来,鼻青眼肿的斜睥对手,嘴角不服气地哼哼,倔着头颅,梗直脖子听石明祖支书训斥。

“你看看!你们这幅德行,成何体统?有工作队在,你们还敢如此嚣张!倘若工作队走了,你们指不定飞上了天!丢丑丢到家门口了,你讲气人不气人。你们呀?天生就是马桑树的命,贱!”

骂了一阵子,石明祖嚷累了,气也消了,他命令道:“走!带他们去村部上药,回头再收拾你们!”两个民兵牵扯斗殴的双方去了村部卫生室上药。

“散了!都走散了!不走人呀?还等着请你们吃大餐!”村支书不满地朝围观的群众斥责,人群里发出“嘿嘿”的傻笑声。

村民带着一种精神上愚昧的满足,陆续散了。上地的人扛着锄头走了,放牛的人牵着水牛去了山坡,呆望的人也袖了双手回家转了,在贫瘠的土地上,村民的精神生活同样贫乏,如同荒凉的土地一样散乱芜杂。

“这帮子人,皮肉膻了,欠揍了。”骂走村民,驱散人群,石明祖转身向王小娟陪礼道:“王支书,让你见笑了。”

王小娟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询问道:“石支书,你们村有村民文明公约吗?”

“冇有的。”石明祖摆摆头,谦意地回答。

“看来,我们精准扶贫要改变贫困山区落后面貌,不仅仅只是满足物质上的富足,还得改变精神面貌。扶贫先扶志呀!只有切实改变村民的精神状态,树立自尊自信自立自强的良好风尚,广大农民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摆脱贫困和落后。”

“王支书,理是这个理!可是,乌龙寨的农民散漫惯了,像马桑树儿杂乱无章,没法管的。”石明祖诚恳地接受批评,但是,他心里也是恨铁不成钢。

“哎,不对呀!石支书,我明明看见村部里张贴有乡村文明公约?中央农村工作会议提出了20字总要求,‘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这些内容,你们都抄写在学习笔记本上呀?”工作队员李怀志在清理村部办公室时,看到了这些资料,他有些弄不明白了村支书说“冇有”的意思,善意地提醒对方。涉世未深的他不知晓基层干部抓工作的一些潜规则。

“李同志,见笑了,那是应付上级检查的!原先工作队抄录的,张贴的,挂在墙上写在纸上,中看不中用。村民们平日干农活紧,学习冇得功夫去落实。”

“石支书,你们怎么能这样做呢?这种思想很危险的呀!话说轻点是应付检查,说重点这叫欺骗组织!”李怀志严厉地指责对方。他思想纯正,原则性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自小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从小到大都是优秀班干部,时刻准备着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小李同志,你批评得对!我们马上改正!”村支书石明祖看到工作队员变脸,语气重了,也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连忙承认错误,不想把事儿扩大。他心里明白,派遣下来到基层锻炼的干部,迟早要回到城里去,他们今后的发展前途也是不可估量的。他不想在扶贫村工作的考核评比中拖了他们的后腿,影响到了他们的前途,免得日后不好相见。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呀!”精明强干的石明祖正是因为处处替别人着想,让他赢得了好口碑,积聚了不少的人脉,凡是与他共过事的干部对他交口称赞。

王小娟看到石支书尴尬的样子,善解人意地笑一笑,缓和气氛地说:“石支书,我知道基层也有基层的苦衷,上面千根线下面一针穿,千难万险落实全在基层,不容易呀。今后,我们一起来把这件事儿做好,你说呢?”

“那是,那是应该的!谢谢王支书,谢谢小李同志,都是我工作没做到位,拖了你们的后腿。请你们多担待!”石支书谦卑地自责。

“石支书,今天走访,我们先从‘一根筋’开始吧。”王小娟转移话题安排今天工作。话刚说完,内心细腻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笑着询问:“石支书,‘一根筋’本名叫什么?叫他浑名对人不礼貌。”

“他本名叫石满仓,那还是念书时叫的大名,初中毕业后回寨种田就不叫了,几十年来,全寨人都叫他‘一根筋’了。他也习惯了。王支书,我们走吧。”石明祖在前面带路,另外派一民兵通知‘一根筋’在家等候。

“一根筋”家离村部不远,直线距离大约五百米吧,沿着山脊蔸了一圈,一上一下,与村部隔谷相望,典型的喊话能听见见面爬半天的大山地貌。

“他的外号是如何得来的?”踏着山路积雪,王小娟边走边好奇地追问。

“他生性倔横,脾气耿直,不管干么事情认死理。”

“是吗?”王小娟想更多地了解一些农户的情况。

“说起来是个笑话。‘一根筋’念完初中那年,拍满十五岁,还冇扎力,老爹想盘他继续读高中,他死活不肯去,一屋人劝说也做不通思想工作。他舅舅劝他也不去。哦,他舅舅是一名老师,在邻乡教书,平素他最听他舅舅的话。老爹冒得法子了,赌他吃不下种田的苦,当日摔下一幅耙犁,要他犁好屋坪前的水田,足有三亩多,责骂他:‘你自个儿要讨米旁人也冇拦你。你犁得好水田,有得饭吃,犁不好,你去喝西北风。’‘一根筋’铁了心要作田,扶起犁头,犁了一天一夜,耙了三亩水田,人也累翻了。他是新手,犁田打耙无师自通,老爹叹气,咒他是‘一根筋’,从此叫开了。”

“哎,一只松鼠。”李怀志在雪地里看到一只松鼠蹿过,欣喜地叫喊道。众人被他的声音吸引,齐向那雪地里望去。一只黄褐色毛绒绒的松鼠机灵地钻进了树丛里,引起树叶一阵轻微的抖动,洒落了不少细雪。

“这个小家伙出来觅食了。大雪天,缺食少吃,日子不好过,待到开春后会好过些。”石明祖对山野里飞禽走兽怀抱怜悯之心。

“石支书,石满仓有几个兄妹?”王小娟继续仔细地打听贫困户的家庭情况。

“姐弟五人,他上头有四个姐姐,独他一根苗。老爹器重他,全屋上下一门心思盘他成才,那也是他爹爹坚持要他读书的本意。他不体贴老爹。乌龙寨人天生是马桑树儿的命,贱呀!”

“支书,到了吧?”李怀志望着村后头横坡上那栋冒青烟的瓦屋估摸着问。

“冒炊烟了。这会儿他一定在家织箩筐。他是个闲不住的角色,天气好时找不到人的。”石明祖熟悉寨上每一个人的脾气和秉性。

“天晴时,他干什么去了?”生活在城里的李怀志好奇地追问,且用上标准的官方语言“干什么”。

“上坡入林,下坡种田,做功夫去了。”

“山里功夫多吗?”

“多着呢。春播,夏耕,秋收,冬贮,样样都要抢火候争时间。他是篾匠,平素织背篓、织箩筐、织筲箕、织鸡笼,逢五赶场去销货。全屋三张嘴吃闲饭,单凭他一双手做,不容易呀。”

“他家里有五口人吗?他和爱人加上三个女儿?”王小娟翻阅过贫困户档案,依稀记得‘一根筋’家的基本情况,但是印象不深。

“他堂客常年有病,肾病多年了,身子弱做不得重功夫。三个崽女,大女外嫁了,两个读书,缺钱用呀。”

“他家纳入贫困人口的有几个?”王小娟想起了外嫁女的问题。改革开放后,年轻人外出务工机会多了,自由恋爱的也多了,男女青年相恋相爱结婚了,有的得不到父母同意或者逃婚,各种原因造成人口与户口不相符现象出现,经请示上级,答复不尽统一。乌龙寨执行的是县里的指示,按实际人口计算。

“按实际算呗。乌龙寨外嫁女不少,人走了,户口却不迁移,仍挂在老户上。”石明祖为此苦恼过。

“注销户口不就得了。”走在后面的李怀志提出自己的处理意见。

“注销?她本人不迁,谁也奈何不了。听讲富裕村情况更严重,姑娘外嫁了,都不愿意迁走户口,希罕村集体分红呢。”

“这种贪图便宜思想要不得!”李怀志嫉恶如仇。

“所以,我们按实际人口算。”

“赶紧走!乘闲时我们正好跟他谈谈。”王小娟催促地说,三个人加快了脚步,从寨后的横山小路上赶了过去。

“汪!汪汪!”刚踏入屋檐下,一只黑狗朝来人狂吠,殿后的李怀志吓得止住了脚步,身子畏怯地向后倒退。

“黑子,黑子,认不得人了!莫叫,躲开!”石支书亲呢地责骂。黑狗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和听到了亲切的声音,停止了狂吠,凑近石明祖的裤脚嗅嗅,又准备去检查下一位来客王小娟的气味,被石支书用脚踢开:“去去去,一边去,别碍事!”;黑狗让过了第二位来客,准备对退后的第三位来客进行同样的检查。

李怀志脸色铁青,紧张极了,看见黑狗张望自己,弯腰捡起一根柴棒准备防卫,引起了黑狗的强烈不满,又狂吠起来。

石明祖朝黑子怒斥道:“别叫了!这是工作队员,尔后,多来几回就熟悉了。”后一句话,石支书劝告李怀志:“小李子,别怕!狗咬怂人!你扔下棒,别跟他敌对,大大方方地走来。”

李怀志左右瞪眼,心里发怵,倒拖着木棒不敢扔掉,蹑手蹑脚地勾腰走了下来。

“汪汪!”猎狗黑子朝不友好的来人叫了两声,转身就跑了,汇入到邻居赶来声援的狗群里去了,一起朝他们狂吠。

“‘一根筋’,本事强呀!手上功夫了得,刚打完架又上工了!”石明祖推开半掩的堂屋大门,望着脸上青肿的汉子一语双关地抑揄。他对同宗族人“一根筋”又爱又恨。

石支书打开大门,引进了王小娟和李怀志,室内变得敞亮,也带来外面的刺骨寒风,风儿搅得火坑里的柴火呼呼儿燃烧起来。

“同志,请坐,请喝茶。”一个小个子女人,脸色腊黄浮肿,穿一身青夹袄和一条黑色的秋夹裤,热情地递上了三大碗绿茶。事先,他们知道村支书陪工作队员要来家访,听到看家狗吠,让“一根筋”全家紧张起来,公婆俩人心里烦躁却又不敢得罪来客,态度上不冷不热。

“陈妹,相烦你了。”石明祖和来人接过茶水感谢主人,围坐到火坑边烤火。

宾主双方坐下后,王小娟观察起屋内摆设。这是武陵山区典型的四排三间民居,四排板壁划分出三个空间。中间堂屋用于议事、聚会以及日常活动,两边厢房作卧室。堂屋正面壁板上安有神龛,神龛下方摆了一张长条形高桌,高桌上搁放了神位牌和香炉;左边靠墙板堆放着半成品的青篾箩筐和成捆的长篾片;右边靠壁摆放着一张小方桌,上面用饭罩苫着,王小娟估猜是吃饭的桌子。透过细小的透气纱眼,她依稀看到碧绿纱橱里的擂椒钵,山里人吃饭每顿少不了的佐料—油淋干辣椒粉,产自这个小石钵里。透过近旁半掩的一扇门缝,她看到左厢房安装了楼板,室内摆有一架木床和一张书桌。

听说工作队要来家访,公婆俩特意换上了一件浆洗过的半新衣服见客。“一根筋”停下了手中编织的背篓篾架子,难得地停下来小憩,此刻坐在火坑边点燃了旱烟斗抽烟,等候客人问话。

“一根筋”的老婆陈妹递上茶水后,又去偏梢棚子里喂猪去了,对于外面应酬的事儿,她一概不参与,全交由老伴作主。她是个贤惠的贤内助,因为身子有病,干不得重活。

“同人干架了,为那样事呢?”王小娟笑着发问。

“让工作队和石支书操老心了……”“一根筋”歉意地说,旱烟斗冒出的烟雾笼罩了他刚毅的脸颊。他心里不愿意向客人多吐露心事,说了半句话不作声了。

“满仓同志,我们工作队驻村后要相烦大家了。今天入户想了解一下你家里的情况,摸摸底,也想听听你的意见,找到贫困的主要原因,一起出谋划策挖掉穷根。”王小娟耐心地说明来意,做起了群众思想工作。

“一根筋”听到王小娟叫他大名,怔了一下,多年冒听到有人这样称呼了,他感到陌生和麻木。他的心在一刹那间好像被火烫了一下,但是一阵寒风袭来又让他清醒,他随即恢复了死水一潭的状态,对来客不理不睬,只顾抽他的旱烟不吱声。

“‘一根筋’,王支书跟你说话,你开腔呀?”石明祖提醒。

“生就的贱命,抬举不起!吃一拳米操心不起一斗米的事,要脱贫哪是干部们想的事情。”“一根筋”不冷不热地回应,在心里拒人于千里之外,巴不得早结束这乏味的问话,他掂记着织了一半的篾背篓未完工。

“‘一根筋’,你这是落后思想。我们干部来帮你脱贫,你反倒推卸责任,当真应验了哪句话:‘蹲在墙根晒太阳,等着政府送小康!’”李怀志有些不满户主的态度,指责“一根筋”,刚才黑狗的攻击使他不舒服,迁怒于主人。

“一根筋”低头抽闷烟。

火坑里柴火被烤出的水气浸湿,冒出了青烟,弄得满屋烟雾。李怀志恼怒地用手扇动空气极力驱散烟雾,反而搅得更乱了,纷乱的熏烟呛得围坐的几个人咳嗽起来。石明祖抄起一根竹吹筒伏身鼓腮一吹,火焰又重生燃烧起来,烟雾向四下缓慢地散去。

“‘一根筋’,你真犟!见人说句暖心话都不会。王支书初来,先见个面,你有么个想法,尽管跟工作队说呀。”石明祖心里着急不断地提醒对方。

“冇有想法。”“一根筋”嗡声嗡气地回答,不肯多说一个字。

“满仓同志,你手艺不差,竹艺织的好呀,生意如何?”眼见正面交谈不畅,王小娟采用迂回的方式同对方攀谈,拉起了家常。

“赔钱赚吆喝!”“一根筋”礼节性地回答。

“家里子女读书还好吗?”

“都是赔钱的货,盘不盘一个样。”“一根筋”又低头抽烟。

“来,抽你的毛烟。”谈话不热乎,石支书想从中缓和气氛,伸手跟“一根筋”讨烟抽。“一根筋”闷声不乐地从荷包里掏出烟袋子递给石明祖。石明祖撮了一点“一根筋”自家制作的烟草,用烟纸卷了一支粗烟,就着火坑里的火焰点燃烟头。他一副不慌不忙的好脾气,为人亲和平易近人,让王小娟内心佩服。

“有几个子女?”王小娟继续微笑地询问。她也看出对方态度的冷漠和排斥,但是尽量调整自己的心态,耐心而谦和地与贫困户攀谈,心里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学会做群众思想工作,决不能犯急躁情绪。

“二个赔钱货。”

王小娟明白他说的“赔钱货”是指女伢子;生在城里的李怀志不明白话的意思,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石明祖,期待着他的解释。

“他有三个女儿。大女外嫁了,老二和老三在乡里读中学。”石明祖怕王小娟作为女同志心里不好受,代替‘一根筋’作出了解释后,又训斥族弟一句:“哎,‘一根筋’,你说话把个嘴儿,别满嘴跑马。女伢子咋不行呢,女伢子也有当花木兰的,你……”

“石爹爹呀,是男是女冒要紧,只要养育得好,孝敬父母,人上进、勤奋、肯学,都会有出息的。我不也是一个女伢子,我父母也是农民,蛮支持我读书上学的,我参加工作照样能够自食其力,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呀。”王小娟现身说教,而且她改了称呼,依晚辈身份称谓对方。

“真是愚昧落后!都什么时代了?封建思想还那么严重!”李怀志心里愤懑轻声嘀咕,他恨不得一天之内把所有旧思想的人都改造好。

“石爹爹,平日除了种田外,听说你还栽种了十亩柑橘地?”王小娟事先听石明祖支书介绍过,她记在心上,关切地探问情况。

“嗯。”

“收成如何?去年卖得好价钱吗?”王小娟想了解贫困家庭的生产及经营情况。

“一根筋”听到对方盘问收成,脸色霎时大变,满脸血红,双目怒睁,但是这种莫明激动的表情转瞬即逝,他犹豫一下,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又恢复了原先冷漠的神色。她们之后的交谈无法进行,“一根筋”始终不吱声。

“下次再来吧。”眼见第一次走访不顺畅,石明祖小声地向王小娟建议,准备撤离。

王小娟心想:“走访群众要有耐心,不能犯急躁的毛病”,临下乡前,组织部何青林部长叮嘱她的话让她冷静下来,心里也赞同石支书的建议,与贫困户当面顶了牛不好,这样不利于今后继续开展工作。

“满仓同志,你今天受了伤,累了、乏了,好生休息一下,下次有机会我们再交谈。”

王小娟一行人告辞走出了堂屋,“一根筋”也不吱声也不相送,依旧闷头抽他的旱烟斗,烟雾笼罩着他倔强的脑袋。

“支书,你们走了?劳烦你们了!”一直躲在偏梢棚子里张耳倾听动静的陈婆,晓得工作队撤退了,赶到堂屋门口,目送已走过屋檐的工作队员假意追喊道。

折回堂屋,她看到老伴“一根筋”闷头抽烟,讨好地说:“老头子,你遮莫生旁人的气!干部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庄稼人靠手讨生活的,两条路,俩不相干!现世的干部咸吃萝卜淡操心,爱揽闲事。来,我给你冲壸热茶,暖暖心!”陈婆用她的心思去猜测工作队的来意,为老伴打抱不平,心痛老伴,也真心实意地照顾丈夫,沏了茶水开导他。

走出“一根筋”家后,穿过几丘田塍,冬闲的田里残余着水稻收割后留下的禾蔸,一排排一行行排列如同棋盘。“时事如棋局局新”王小娟脑海里涌现出一句诗,在寒风袭击下,她头脑格外清醒。她对这场史无前例的精准扶贫行动有一种全新的认识,摆脱贫困走向共同富裕是仁人志士和先烈们的夙愿,也是人类追求的共同理想,而要在自己这一代人手中完成贫困人口摆脱贫困的历史使命,自豪感油然而生。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这场脱贫攻坚战役,只有发动广大群众积极参与,激发内生动力,才能达到真正脱贫的目的。她记住了中央的指示:“在扶贫路上,不能落下一户贫困家庭,丢下一个贫困群众。”

她在心里默念:“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是关键;世上成事业者自古都讲究:人心齐,泰山移。脱贫路上一个都不能掉队!”初访贫困户遇阻的不愉快情绪被寒风刮去了九霄云外,王小娟怀抱着一种崭新的希望重生又回到工作中来。

“石满仓,他抱有成见?”王小娟边走边问石明祖。

“‘一根筋’呀,是犟死牛的出名。那年搞开发,村主任石满顺动员他开垦茶子山,栽种柑橘,他死活不从。全寨人都同意了,独他一个不同意。满顺与他两人是本家亲戚,冇出五服,也做不通工作。俗话说,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你村干部做不通亲人工作,不率先带个头,别个鬼佬二敢试?村主任游走他家磨融了门坎,好话说了几大筐,道理摆了几大车,该请人游说的也游说了,该动用的法子都用了,就是做不通他的工作。他犟呀!你看,那片林子,是他家的柑橘林。”翻过一道山垭,村支书石明祖指着对面坡上白雪覆盖的林地说。

“在哪里?”王小娟和李怀志顺着村支书的指向眺望。

“看,有座坟,挂了一个纸榥子,在风中飘,那坟是他老爹的墓穴。”

王小娟凝神看去,发现坟地位于半山腰上,夹在柑橘林地中,山顶有大片的墨暗色的松树林,松树林表层覆盖了白雪。当风口和背阴处积雪厚度略有不同,颜色深浅不一,深色的像泼墨,浅处的如留白。

“后来呢?”李怀志听得正过瘾,他一脚踏进了一个雪窝子,停下来继续寻问。

“一石哪能挡住千丈水呀!村里动用了土法子,议了条款,你不随众,扯偏棚单干,那行?!你本事强,众人也不帮你。尔后,你家有红白喜事谁人也不准去帮忙,让你一个人逞能得了呗。”

“干吗非得栽种柑橘?”李怀志有点弄不明白。

“这是乡里统一规划的产业,都得种,有考核任务的,说是壮大县域产业,搞个三十万亩一片红。”

“哦,那后来呢?‘一根筋’答应了吗?”李怀志不放心地追问。

“后来,他硬着头皮开垦了十亩柑橘地!”

“为什么他又想通了呢?”李怀志很好奇。

“他不开垦不行呀,他得将就村里呀!当时,他老爹病重,卧床不起,滴米未进,剩下不了几天时日了,大伙不帮忙,他抬尸都没得人去呀。”

“原来他的心结在这里!”一直旁听的王小娟弄清了贫困户石满仓拒谈的原因。她在构思下一步的工作思路,接着问:“柑橘收成如何?”

“莫说了……”村支书压低声音轻声地说:“上头的政策不好评价。”说完这话,他又高声咒骂起老天:“可恶天老爷也不见怜人,第二年春上,一场山洪给冲了个底朝天,那片新开垦的基地算是彻底毁了。寨上人埋怨村干部瞎折腾,把气撒在村主任头上,后来换届选举,石满顺直接落选。村主任灰心懒意了,干脆走人,出外打工去了。”

“满顺人品如何?”王小娟转移了话题,她不放过每一次了解村情的机会,见缝插针地打探原村主任的事儿。

“他人是个硬扎角色,拿得起放得下,吃得亏拢得堆,做人做事冒得说的,同我前后搭档十多年,干过不少事,拿过不少奖,多次被上级评选为先进村干部。他是个中职生,学农作的,人活泛,又精明能干,是块当主任的料。”

“哪为什么不启用他呢?”李怀志为石满顺打抱不平。

“不是不启用他,主要是那次开发伤透了村民的心。”村支书石明祖察言观色,小心谨慎地数说:“王副部长,私下里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上头婆婆多了,下面做小媳妇的也难呀。”

“你是说?”王小娟隐约晓得村支书想表达什么意思,但是具体又不明指,她反问。

看到王小娟追问,石明祖意识到再说下去会得罪上级,自寻台阶自嘲地笑着说:“我多嘴了,王支书,你只莫放在心上。下级服从上级,上头发令我们基层执行就行了。君子动嘴,小人跑腿,积古都是这个训理。”

“你怕说,我替你说出来。”年轻风发的李怀志毫无顾忌地指出:“你是指责上级瞎指挥,下级背黑锅吧!”

“小李同志,不敢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算我多嘴了。王支书,请您批评!”石明祖一脸诚恳检讨的样子。

望着石明祖诚恐诚慌的略带滑稽的神色,引起了王小娟的深思:“长期以来,在我们组织里还存在官本位的思想作崇,造成上下级关系与同志之间的关系失常,这是值得警惕的苗头呀!将心比心,在自己潜意识中也残留了这种庸俗的心理,比如说跟上级汇报工作,她会尽拣一些好听的话儿说,多报喜少报忧,多栽花少栽刺,生怕惹得领导不开心,自己的工作成绩得不到上级肯定。乌鸦莫说猪屁股黑,自己也难免陷入低级庸俗之中。”想到这里,她哑然失笑,内心同情石明祖在基层风风雨雨干了近三十年,上下应付自如,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实属不易呀。

“石支书,你想说就说,不说也行,不勉强了,同志之间贵在交心吧。”王小娟善解人意地说。

“哪是!哪是!下一户,王支书想走访谁呀?”石明祖借梯下地,撇开了原来话题,避免了一场尴尬。

“石满顺在家吗?”王小娟听到石支书提起原村主任,引起了兴趣,她想去探个究竟。

“满顺呀?说不准?这村主任不当了,他去外面当包工头,时常有点小工程做,平素难得回家。冬闲了估摸着会回家,我们去他家碰碰运气吧?”石支书看了一眼远方的雪岭,灰蒙蒙一片,雪花暂时停住了,但是后续还会有更大的暴风雪,他怕工作队员走乏了,用眼神征求对方的意见,说:“他住在下组,有三里路远,去吗?”

“抓紧走吧,多走一户是一户,转眼就要开春了,春耕生产不等人呀,我们争取把村民家访走完吧。”王小娟想得远,上级要求尽快摸清村情社情,完成村民的走访工作,为制订来年的精准脱贫工作计划打下基础,她心里着急。

“小李同志,山里路难走,走得动吗?”石明祖支书关切地询问年轻人。他看出了气喘不赢的李怀志的一脸倦意,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年轻人刚参加工作,本应当在城里享福,现在却钻进山沟里挨冻受寒。

“没事,石支书,我走过的路多着呢?!城市的,农村的,国内的,国外的……哎哟!”李怀志正说在兴头上,不注意脚下走路,一步跨空,一个跟头栽下雪坡。

“小李,当心!”

“李怀志……”

石明祖和王小娟呼叫着,在雪地里高一脚低一脚的急匆匆地追下山去抢救,生怕摔伤了工作队员。

等到他们赶到山脚时,李怀志已经从雪地爬了起来,浑身上下沾满了雪花,头顶也裹满了雪。李怀志一边摇头拍打身上的雪花,一边大声地呼叫:“过瘾!过瘾!大江大河里没翻船,想不到在小山沟里翻船了!”

“你没摔伤吧?”王小娟替同事担忧,心细地拍打李怀志身上残留的雪花。

“王部长,没事!我到山里来的目的,就是要摔打一番,锤炼锤炼自己!”他自嘲地笑着说。

“小李,幸亏今天雪厚,伤不了身子,伤筋动骨可要一百天才能复愈。今后走山路要当心!”石明祖善意地提醒。

“哈哈!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怀志满怀豪情地朗诵李白的诗篇,以明心志。同行的人也被他乐观的态度感染,心情变得开朗起来,大家说笑着前行,暂时忘记了疲倦。

石明袓笑着安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王小娟笑说要写一篇报道:“题目现成,就叫工作队情牵乌龙寨,李怀志拥抱大雪山”,几个人苦中作乐,一时忘了烦恼,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伟大的精准脱贫行动中。

走进原村主任石满顺家时,正赶上他家杀年猪。

一条修净了破胸的大肥猪倒挂在木梯上,倚靠在板壁边,石满顺双手血污,操刀分割内脏,见有贵客到,他怔了一下,嘴里热情地招呼来宾:“哟,王部长来了,小李同志也来了,贵客呀,快请屋里坐!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他一边招呼王小娟和李怀志,后一句轻声地埋怨村支书石明祖。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们算是有口福噜!”老搭档不正面回答,反而满脸喜色地调侃说。

“难得的贵宾呀,平日想请你们来,你们都不肯来,今天刚好凑合,小李,等会儿吃刨汤,一起喝个二俩。老哥,你来操刀。”石满顺把刀子递给了他的助手—一位壮年汉子,那是他的哥哥石满春。自己解下围裙,洗净了双手,转身引来宾进了堂屋。

堂屋里灯火通明,来宾们看到,堂屋正中摆有两张长凳,长凳上横搁了一块大门板,临时充当割肉的案板。案板上摆放了一块砧板和几把雪亮的钢刀,还放了一盆浓稠的新鲜猪血,猪血在寒冬天气里凝固了,表面红茸茸的泛着亮色。

石满顺歉意地笑笑说:“家里乱,见笑了。王部长,小李,你们火边坐吧。石支书你也坐!”他把几把枞树木料制作的靠椅利索地摆放好,热情地邀请客人坐下烤火。

堂屋火坑里几块尺把长的丁块柴熊熊燃烧,明亮的火焰温暖了室内,让风尘仆仆赶来的宾客感受到过年的年味儿。

“王部长请喝茶!李同志请喝茶!石爹爹喝茶!”

一个额头上留有刘海剪着披发端端庄庄的中年妇女,约摸三十多岁,手里托着一个红色圆茶盘,盘面上筛了三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非常娴熟地招待客人。给来宾递上茶水后,她又把石满顺平日喝茶的专用陶瓷杯续上水,递给了丈夫。女主人和丈夫之间配合默契,不用说话,一个眼神传递,彼此也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谢谢你,你是刘秋云同志吧?”王小娟心里猜测“她一定是石满顺的妻子”。王小娟听石支书说过刘秋云的名字,人是第一次见面,从女主人接人待物礼节上,她感觉到对方非常贤惠能干。

“嗯,是的。王部长慢喝茶。大家喝茶。”刘秋云微微一笑点头回应,也不多言,然后拿着托盘退了下去,进了后面厨房。

“石支书抽烟,小李抽烟啵?”看到李怀志摇摇手,石满顺与石明祖一人一枝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石满顺美美地抽上一口烟后,神情放松下来,询问起宾客的来意:“王部长,你找我有事?”他很恭敬地称呼王小娟的行政职务。

“小日子过得挺美呀。”王小娟并不正面说明来意。实际上,她走访村民,希望更多地了解一下村情民意,摸准群众的真实想法。

“勉强能过得去吧,让工作队见笑了!”石满顺谦虚地回答。

“年猪多重呀?”

“刨去内脏,肉壳子怎么也得上百三四十斤吧。”石满顺粗略地估算一下。

“你家杀年猪了,村民也有年猪杀?”

“说不准,有的家有,有的家冇有,有的是几户人合伙杀一头,有的年关只割几斤肉,乡里人过年了总得见点肉腥味吧。”石满顺老实地回答。

“乌龙寨老辈留下个习俗,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不容易,过年了,总要吃点好的喝点好的,犒劳全家人。”石明祖支书插话介绍说:“过去山里穷,年关吃不上年肉,寨子上穷人就合谋着去打野猪,套山羊,赶麂子,打下猎物后,见人有份,穷苦人分得一块肉,一家人也好欢欢喜喜地过个大年。”村支书石明祖介绍当地的风俗民情。

“乌龙寨人好面子,家里穷得叮当响,门外矫情耍大牌。老辈人传下个笑话,说是一户穷人家过年,冇得年肉,上山打猎也冇有斩获,知情人晓得赊肉给他,偏他老爹古板怕还不起礼不肯受,说自己有办法搞得年肉。年三十那天,数他家最热闹,全寨人都听见他家吃喝嬉闹声。老爹说:儿呀,今年肉香多吃点!儿子答:爹,你最劳苦,吃大块肥肉莫忍嘴!旁人以为他家打得了猎物,齐去贺喜。哪知他们唱的是空城计,两碗清水一碗粥,你说可笑不可笑呀?死要面子活受罪呀!”石满顺讲起乌龙寨不知传了多少遍的笑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李怀志第一次听到这个笑话,笑得眼泪水都涌出来了。王小娟微笑着说:“人都不想受穷,好日子大家都盼望!”

“王部长,李同志,石爹爹,准备开饭了。”谈讲了一阵后,一直在后厨忙碌的刘秋云搬来一张小方桌,摆放在火坑边,用抹布揩净,邀请来宾入席。

座位被重新调整,石满顺作为主人坐了当头,王小娟和李怀志坐在主人的左手边,石支书和石满顺的哥哥石满春坐在主人的右手边。桌中央摆上了一个精钢火锅,火锅里猪肉猪杂碎堆累的一大盆,在炭火催煮下,“嗗咚嗗咚”的沸腾了,散发出的白色烟雾和诱人的肉香味使得满屋生香。

“秋云,一块儿来吃吧。”王小娟心里感激女主人的热情,呼喊后厨师傅入席。

“王部长,你们先吃,我炒两个小菜佐酒。”刘秋云在厨房里应答,声音远远传来,这会儿她与另外一个穿花棉袄系挑花围裙的妇女在一起忙活。系挑花围裙的妇女是石满顺的嫂子,也是石满春的内人,俩妯娌在厨房一边炒菜一边谈摆家常。

“王部长,不用管她们,她们饿了就在厨房里吃。自古以来,饿不死的厨子冻不死的裁缝。来,喝酒!”男主人石满顺高高举起了海碗邀请宾朋,眯缝眼睛品尝一下酒味,然后啜了一大口。四个男人喝的是浓烈的苞谷烧散装酒。王小娟是个女同志例外喝的是饮料。

“石支书,这叫刨汤?”生长在城里的李怀志入村后,常听人说起“刨汤”,不晓得是一道什么菜肴,心中存有疑惑,在现场虚心地请教。

“是呀,这就叫‘刨汤’,猪的一身都是宝,猪肉、猪肝、猪腸、猪板油、猪心肺,各样割下来合烩一下饨了吃就是,别称也叫‘一笼水’‘大杂烩’。”石支书见过世面,搜索着用城里人的叫法解释。“香不香呀?”石明祖喝了一口酒后,浓烈的酒刺激了他的血液,神情变得兴奋和愉悦。

“香!”李怀志喝了酒,血液活动了,语调也高起来。在凛冽的冬天里,浓烈的烧酒和热气腾腾的可人菜肴混合在一起下了肚,温暖了胃室,刺激了血液,使他们暂时忘记了寒冷和一切烦恼。

“我想起一个笑话。我第一次出外打工,同伴相邀上馆子吃饭,点了一道菜,菜名叫‘雪花盖顶’。好傢伙!我以为是多么高级的菜?心想尝个新,见识一番。可是,菜一上桌,几人呆了,让人大跌眼镜,你猜是么个东西?原来是西红柿上洒白糖。我的天呀!城里人嘴上说得好听,中听不中用呀!”

“就是的哟,城里人不实在,骗人能把树上雀儿哄下地。”石满顺的哥哥石满春附和。他脸色驼红,酒意上了面,说话不忌口。

村支书石明祖看到王小娟和李怀志不吭声,脸现愠色,意识到石满顺兄弟俩说走了嘴。他怕引起上级派来的城里人不愉快,连忙打圆场说:“话不能这么说,一篙子打了满船人。城里人有坏也有好呀,比方说王支书和李同志就是顶好的人,跟我们乡下人投缘,人真心不欺骗人。”

“王部长,李同志,我打嘴!我不是说你们,你们是最好的人,山寨人盼都盼不来呀。”石满顺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燥红脸解释。不过,酒意遮脸,别人也看不出他的羞愧之色。

“石支书说得对,事物都是辩证的,城里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大多数人是善良的。”王小娟表明态度。

“摆明摆白,我佬弟是被城里人害慘的,高界上种柑橘,哄鬼喽!乌龙寨祖祖辈辈都不兴这种作法。工作队硬逼我佬弟干,说是帮助农民脱贫致富,苗子送上门,技术包到地,保你三年后大赚。我佬弟说怕不行的,他们偏较劲逼着干,现今亏损了,工作队早走人了,八竿子打不着,我佬弟是岩头流不动了,村民怪罪我佬弟,他变成了撒气胞!”

“那是前届,不是现届。来,吃菜,吃菜!”石明祖转移了话题,生怕引起工作队员的不愉快。

“喝酒!吃饭不谈工作,谈了伤感情。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小日子过得挺美呀。’”石满顺借用王小娟的话自嘲。

王小娟听出了他内心的愤懑,心想:“我们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群众,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干群众愿意干的事情,才能取得群众的信任!”她告诫自己凡事要稳重,不能急躁,有些事情要充分调查研究,慎重决策才行!事后,她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满顺俩兄弟,你们熟悉村情民意,你们说,乌龙寨的老百姓要脱贫,发展什么产业合适呢?”王小娟笑着虚心地请教。

几个男人一下子被问住了,低头啜了一口酒后思考,一时停止了谈讲,出现了短暂的沉闷。

过了一会儿,石明祖支书率先开了腔:“王支书,不瞒你说,这些年,村里也尝试过不少产业开发,但是,冇得一个成气候的。”其中的辛酸他体会最深,一言难尽。

“满顺,你的看法呢?你平日走四方,见得多,有思想,你给乌龙寨把把脉,自家富了,可别忘了山寨的父老乡亲呀?!”王小娟善于从细微处去拨动人的心弦,这得益于她做教师和干组织工作练就的本领。

“王支书,我,我还真说不准……乌龙寨人生就命贱,天不见怜!”听到王小娟部长点名,石满顺心里有一丝触动,早已心灰意懒的他有一种莫明的悸动,反而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看法了。

“我先前冇懂事,年轻气盛,当村主任完全凭满腔热血硬着头皮带领村民闯,开发口粮田,搞养殖,栽果树,多种经济经营,都尝试过,冇成功,冒得资格评说了。生就的马桑树,贱命!”

“失败是成功之母,世上没有常胜将军!”王小娟和蔼可亲地笑着说,为对方减压。她心中有一个想法,只是未到火候不便公开。“团结一切力量打赢脱贫攻坚战,而能人带动是非常重要的工作,鼓励和培养一批肯干敢干能干的乡村人才是关键!”她在当天的日记里记下来了。

“佬弟,你就是老实,背黒锅也不吱声。先前的开发,是上级压的,是跟风,由不得你选择!”石满顺的哥哥还在为佬弟打抱不平。一碗酒下肚,脸红耳赤,他说话也无所顾忌了。

“那你们可以自己选择呀?我们工作队放手让你们干!现在,请你们讲话,征求你们意见,你们又没得话说了!”李怀志对于他们怪罪工作队,心里一直蹩气,语气里含有责备的意思,让几个喝酒的人又沉闷下来了。

“来,干酒!我们一起敬工作队,她们也不容易呀!家里老婆孩子热窠窠,干吗要跑到这穷山沟里来受风寒,还不是要帮助乌龙寨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呀!我说呢,我们遇上了好时代,遇到了好人,感谢她们才对呀!”村支书当起了和事佬笑眯眯地真心实意地表白。室内的人纷纷响应举起了酒杯,呼喊着“干杯”。

“雪下大了!王部长,你们菜要热一热吗?”石满顺的老婆刘秋云从厨房走出来,进了厅堂,给火坑添上丁块柴,烧旺了坑火,贤淑的她尽职地为喝酒人服务。

“不用热菜了。秋云,谢谢你!你也吃点吧。”

“吃过了。”刚才妯娌俩人在厨房简单地用过饭菜了。

“瑞雪兆丰年,今年肯定年成好呀!”石明祖望着门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说出心中的期盼。

众人也朝门外望去,外面纷飞的雪絮渐渐浓密起来,有的雪片顽皮地飘进屋内,很快被温暖的空气融化。外面,窗户上,屋坪,草垛,树林,远山都笼罩在白色的飞雪中,大地披上了银装。

“贫困户是否有过冬的衣物?不愁吃不愁穿是最低的保障呀!”作为工作队队长兼任乌龙寨村第一支书的王小娟,心里总是比别人想得细致想得周全。她担心地寻问石明祖。

“头批救济的衣物,村委会都发放下去了。贫困户用上了。”

吃过“刨汤”已接近傍晚时分,算是一顿早晚饭。王小娟等人告辞时,石满顺执意要送给每个客人一块年猪肉。他从案板上挑选出三块分割好的上等好肉,操持尖刀凿上孔眼,用青棕叶穿过绞好纽扣,递到石明祖手上,朝王小娟憨厚地笑着说:“王部长,山里猪肉香,送给你们工作队尝尝鲜。”

“这不行的?我们不能拿群众的一针一线!”王小娟推辞,不愿意接受馈赠。

“王部长别见外,乌龙寨民俗,见者有份。杀年猪了,亲朋好友都得赠送一块鲜肉,尝新吧!”看到对方推辞,石满顺笑着解释村寨的风俗。

“我们工作队有纪律要求,不能占群众的便宜的!”王小娟耐心地劝说。

“王部长,我这不算行贿吧?只是略表我的一点心意。”石满顺神色尴尬,一时不晓得如何应付。

“王支书,这样吧。我来拿肉,你们工作队不用沾腥。”石明祖笑嘻嘻地打圆场,准备提肉走人。过年赠送年肉是祖辈留传下来的习俗,多年如此,寨子人习以为常了。

“石支书,哪也不行。你拿肉,我们付钱!李怀志,你称一秤,照价付款。”末一句话,她朝队友吩咐。

看见王小娟态度坚决,石明祖讪笑着圆滑地解围,反劝石满顺说:“满顺呀,你的心意领了,她们工作队有纪律要求,你别勉强了!天色冥了,你还得挨家挨户去送肉呢。”他晓得山寨人情重,杀年肉要分送给亲朋好友,礼物大小不一,但是表达主人家的一份心意。

“满顺、秋云,谢谢你们的热情款待,下次,我求你们帮忙,你们可一定要支持我呀!再见!”王小娟热情地笑着告辞主人,而且为下一步工作埋下了伏笔。

“王部长,别客气了。您吩咐我们遵办!”年轻的俩公婆看到她们扎好围巾走进茫茫雪地往回赶,心里涌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总感觉到现在来的工作队员与原来的不一样了,说不上是好是坏。“她们真能改变山寨的面貌吗?”石满顺俩公婆心里打上了疑问,全乌龙寨的村民大约也是如此想法吧。

大雪纷飞,俞织俞密,如絮的雪花覆盖了行人的足印,暮色笼罩了沉睡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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