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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高山流水叶子青，哥恋姣妹是真心”
王小娟日记:“2016年4月1日，对于这场伟大的精准脱贫消除贫困运动，整个社会看法不一，我们要尽量动员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去参加精准脱贫。先富帮后富，共同迈小康呀……”
日子像走马灯过得非快，过了十月，吹起了“寒露风”，天气逐渐冷了起来，山寨人们穿上了厚实的秋冬衣。李怀志从长沙回来后，情绪一直低落，闷闷不乐。他与读研究生的女朋友姚馨琴出现了严重的思想分歧。
在工作之外，他时常回忆起和恋人手牵手漫步桔子洲头时，姚馨琴说过的深情话语：“怀志，我爱你，我希望你回到我的身边来，不要在穷乡僻壤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宝贵青春。”
“馨琴，我也很爱你！但是希望你能理解我。贫困山区的群众需要我，参加精准扶贫是我人生中的宝贵历练，我不想错过。我会回来陪在你的身边，不过你得有耐心等待，等我完成了组织交给的任务，帮助乌龙寨老百姓脱贫了，我就回来，好不好呀？”
“不是我不理解你的想法。怀志，精准扶贫可以有多种方式参与，譬如这滔滔湘江水流过桔子洲头，此时分成两条道，但最终都会汇入大海。你到大学钻研学问，研究精准扶贫政策，提供技术支持也是可行的。”姚馨琴面对桔子洲头一分为二的滔滔江水，发表自己独特的见解。她是一个做学问的人，喜欢躲在书斋里安静地研究历史。
“我认为在贫困山区能锻炼人，更能亲身了解广大农村最真实的社会现状。我需要多方面的历练。”
“你这是在浪费时间！你把大把的时间花在零头琐事上，尽做一些婆婆妈妈的事，失去了大学生应有的价值。杀鸡用牛刀，你不觉得可笑吗？你不觉得错位吗？！”
“那你认为精准扶贫工作，谁去做更合适呢?”李怀志有点弄不明白大学高才生的奇异想法了。
“别人谁去我都不反对，但是，你去是不合适的！一个大学生，天天干些简单重复的事儿，解决左邻右舍的矛盾纠纷，你不觉得这是一种人才资源浪费吗？我们是受过先进文化熏陶的人，懂得适配原理，只有对应最合适的岗位，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益。否则，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社会资源的浪费！”最后，事情不了了之，争论的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李怀志返回时，收到了恋人的最后通谍，春节过后必须回到省城，否则后果自负。
对于这些情况，王小娟不清楚，近几天她看出李怀志的性格变得郁闷了。她想抽时间找李怀志谈谈心，但下半年的各项检查陆续多了起来，让人应接不暇，只好暂时推迟了。想不到在这节骨眼上，郁郁不乐的李怀志与第三方检查评估人员发生了争执，大吵了一场。
原来，第三方评估进入乌龙寨贫困村检查验收精准扶贫工作。第三方评估的调查人员大多来自高校，全部是清一色的在校大学生。这些天之骄子文化水平高，干劲足，但是不谙世事，带着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开展考核工作。他们遵从上级指示，以“不找出问题决不罢休”为目的，秉持怀疑一切的态度去检查工作。他们担当起要为神圣的精准扶贫工作负历史责任的任务，坚定地不折不扣地执行上级命令。
在贫困户“一根筋”家中调查时，一个戴眼镜的大学生如同兴奋的猎狗发现了问题。他反复盘问农户：“你叫石满仓？”
“是的。”
“纳入贫困人口几人？”
“四人。”
“为什么户籍上是五人？”
“大女儿出阁了，户口冇迁走。”“一根筋”如实说。
“怎么不迁走呢？在户口上应当算家庭成员，这属于识别不精准，疑似漏评？”
戴眼镜的检查人员记上了笔记本，引起了带路的李怀志的警觉。
回到村部签字时，李怀志才晓得检查组给出的结论是精准识别不准确，石满仓家漏评一人。他不断地解释实际情况：“石家大女儿嫁到了外地，实际不在本地生活了，户口未迁出。我们马上销户行不行？”他最后放下身段央求检查人员说：“同志，是不是暂缓上报？”经历过基层锻炼的李怀志才体会到实际情况的复杂性，不是仅凭书本知识就能处理好的。
戴眼镜的大学生一脸凛然地拒绝：“我们要对历史负责！”
心情郁闷的李怀志气恼了，一肚子怨气彻底爆发了，他激动地训斥年轻的检查员：“你雌黄小儿，一派官腔，张口闭口要对历史负责，你懂不懂什么叫实事求是？”
“你如此蛮横，这是什么性质问题？脱贫档案要进入历史博物馆，我们当然要认真对待。”年轻的大学生遇到了敢于挑战他权威的人，气急败坏地推了一推眼镜，仿佛要认清来人的像貌，并把他牢牢地记在心上。
王小娟及时制止了他们的争吵，温和地笑一笑解释说：“检查员同志，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们检查出来的问题，写得具体一点，不要急着下结论。”王小娟知道上级下了死命令，检查组入村必须要找出问题，不找出问题要追责检查人员。年轻的大学生也有苦衷。
争吵双方都不吭声了。检查结束后，检查组打道回府。他们带队老师临走前园滑地说：“王支书，李同志，请理解，请理解，我们保证如实汇报，保证不诬陷一个好人。”
看到检查组杨长而去，李怀志嘴里还在发着牢骚：“这叫什么检查？一不相信干部，二要事事留痕迹，三是以找问题为乐趣，找不出问题就不甘罢休。好像我们基层干部干工作都要秀给别人看的，太虚假了，太脱离实际了！”
“怀志同志，上级检查验收多，说明关注基层工作，我们只有做好本职工作才能以不变应百变呀。”王小娟笑着劝说。
“王支书，照理说，督促检查是为了促进我们的工作，我不该发牢骚。但是有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太严重了。”
王小娟笑一笑说：“怀志同志，我们的工作不如意的地方还有很多呢，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也都有存在，但是，我们心中要坚信一条真理，一切为了群众，为了群众的一切，让人民群众满意是我们工作的最高准则。”
“王支书，我佩服你的涵养和为人，天大的不公平对待你，你都能忍声吞气。我就是看不惯那种不切实际的作法，忍不住要讲，不讲心里不舒服。大路不平众人踩，该出手时就出手！”李怀志认识到自己的性格缺陷，检讨自己的缺点。
“反映意见不是说不可以。在现实生活中，你改变不了环境，左右不了形势，那就努力改变自己吧。”王小娟也知道自己的性格比较柔和，斗争精神不如李怀志强，但是，她有轫劲有毅力，具有水滴石穿的精神，追求目标百折不挠，不达到目的绝不罢休。她觉得自己像是一股山泉水，遇到艰难险阻，会采用绕道前行的方式，不气馁，百折不回地完成既定任务。而李怀志更像是一股开闸的激流，豪情万丈，热情奔放，一路高歌，顺境易成长，而处在逆境时会出现颓废，但是在漫漫的人生道路上要想走得远、走得稳，保持初心不变，坚定理想信念，还得经受住岁月的洗礼和时间的考验。
“王支书，我不是批评你，你是我的好领导，你的人格魅力让我终生学习受益。但是，你选择了沉黙，这是否让歪风邪气大行其是，反而助暴为虐。这是中国人的悲衰，民族的劣根性的表现。面对不公平，我们会选取什么处世态度，抗争或沉默？”李怀志研究过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深知民族劣根性的深重和悲哀。
“怀志同志，你看得深远，人性确实存在弱点呀，每个人终生都在同自己的缺点作斗争。人无完人呀。”王小娟心里佩服同事的独特见解，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一下子改变落后的现状，认识事物和纠正错误还得有个过程，还得一步一步地去改变观念吧。她开始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同事，欣慰地看到他正在经受暴风雨的洗礼，一点一点地茁壮成长。
她细心地问起了对方长沙之行的情况，说：“这次到长沙，找女朋友谈了？”
“谈了。”
“结果怎样？”
“南辕北辙，互不认同。我和她的想法与认识，各有各的理由，都非常充分，谁也说服不了谁，关系僵持着呗。”
“是呀，对于这场伟大的精准扶贫消灭贫困运动，整个社会看法不一，我们要尽量动员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去参加精准脱贫。实现先富帮后富，共同迈入小康呀，这个过程非常艰难和复杂。我们要有打攻坚战的思想准备呀！”王小娟从乡村走出来的，深知农村的贫穷和落后观念根深蒂固。她悲悯天下，心系百姓，敢于担当作为，但是，面对现实她也有诸多的无奈和遗憾。
李怀志听到了第一支书王小娟的肺腑之话，心中倍受鼓舞。他抬头凝视一眼敬爱的上级，体会到了对方蕴含母性光辉的思想和担忧：“先天下之忧而忧，而天下之乐而乐呀！”
“王支书，这次到省里，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为了响应中央精准扶贫号召，大学也在行动了。他们推行消费扶贫方式，集团购买贫困地区农民的农副产品，加大消费力度，帮助贫困农民增加收入，争取早日脱贫致富。众人拾柴火焰高呀！”李怀志的思想慢慢地发生了转变，不再计较个人的得失不再纠结于儿女私情，逐渐融入到这场伟大的精准扶贫的运动中了。
“好事呀。到时邀请姚馨琴同志也来乌龙寨走一趟，看看我们这里的美丽山水和淳朴村民，为乌龙寨指点迷津，开发商机和未来。”王小娟提议。
“我会尽力劝说她前来的。”李怀志心里没底，他不晓得生活在城里的恋人是否愿意来到贫瘠的乡村旅游观光。
李怀志的长沙之行，同时牵动了另一个女人的心。乌龙寨村的田春花听说李怀志回村了，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赶到村部来打听消息。表面上，田春花天真活泼嘻嘻哈哈的同王小娟支书说话，心里却非常在乎李怀志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情窦初开的年轻姑娘送来了山野里采摘的红亮油光的板栗。她放下花背篓拿出一布袋板栗摆放在办公桌上，羞涩地对工作队员说：“王支书、李同志，我家的板栗树落籽了，阿爸说送给工作队同志尝新。你们吃吧。”她双手俐索地捧出一堆颜色油亮的山板栗，递到她们跟前，真诚地劝道：“吃吧。你们吃吧。不够我家还有！”
“行，我们吃。怀志，你别辜负了春花姑娘的心意。”王小娟笑着打趣。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话，羞得田春花耳根子都红了，娇羞如初夏的荷花。
李怀志也感受到来自田春花的热情和真诚，撮手抓了几粒油籽，用牙咬破皮子，剥了壳，露出里面嫩黄的果肉，吃进嘴里感到有一股清香沁入心田。“味道真不错呀，果肉香甜细嫩，产量多不多？”他赞道。
“多着呢，乌龙寨野生板栗树漫山遍野，有几山几岭，望不到边吔。”因为同心中敬重的人谈话，田春花愉快地并略带一种少女娇羞的语气高兴的回答。
“板栗仁是个好东西呀，养胃健脾，补肾强筋，论滋补可与人参、黄芪、当归等美食媲美。”王小娟很有见地地说。她自小在农村长大，对于山野产物的属性非常熟悉。
“那为什么不推销到网上去呢？”来自城里的李怀志产生了新的打算。
“阿爸说，山高路远，不好运输，山里人挑不下山去。”
“怀志，你有什么好想法了？”王小娟晓得年轻的同事文化水平高，思想活，思路广，喜欢琢磨事儿，她感兴趣地探问。
“我想请省农科院的专家考察一下，在乌龙寨建立野山栗基地，办成一个产业园、植物园和观光园，三园合一。目前只需拉通园区道路，保护好果木品种，申报野生植物基地，就可能成为游客观赏的最佳目的地。果实成熟时开展自行采摘活动，增长见识，与乡村旅游相结合，一举多得呀。”
“怀志哥哥，你真行呀！”田春花听到自己家乡今后美好的规划，激动人心，高兴地乐跳起来，禁不住脱口叫了一声“怀志哥哥”。
李怀志听到春花叫自己“哥哥”，心头一惊；他强烈地感受到乡里妹子的火热情感，宛如山谷里的一股暖流迎面吹来，温暖人心而又纯洁无暇，不掺杂一丝丝杂质。他黙黙地张望了一眼正处于豆寇年华的青春活泼的田春花，却不敢大胆地回应。他也有自己的苦恼呀。
欢欣鼓舞的田春花偷瞟了一眼意中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吐了吐血红的小舌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恳求道：“怀志哥哥，我能叫吗？”
“都是革命同志兄弟姐妹，当然能叫。”王小娟揣摸出小姑娘的心事，笑着回话，帮助田春花消除了紧张的气氛。李怀志也轻轻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过完了一个春节，转眼又到了第二年，红色日历翻到了2016年4月9日。这天，王小娟推开窗户极目远眺，天朗地润，田野里求偶的蛙们歌声连片，生物们尽情地向异性展现自己的美丽和渴求。她知道到了苗族人的重大节日“三月三”，又名“挑葱节”，正是大山里万物生长，花繁草茂，欣欣向荣的好季节。
苗家“三月三”节庆在中断几十年后，由乌龙寨工作队倡议，村委会积极筹办，又恢复了这一隆重的传统节日。王小娟也寄希望为贫困山区青年男女提供一个交流的平台，解决大龄青年的婚姻出路问题。
“三月三苗鼓响，木叶声声山歌唱；阿哥阿妹来相会，山笑水笑人欢笑。”在村文化广场的戏台上表演的文艺节目吸引了全寨和周边村寨男女老少。这一天，乌龙寨的家家户户男人女人都休了工，村民们非常隆重地穿上了崭新的节日服装，携儿带女呼朋唤友，带上吃食，一路路赶来集会。
男人们緾青帕包头，穿对襟布扣上衣，下着裤脚綉花的直筒裤。女人们戴上了银光闪闪的盘头银饰，穿上了绣花衣服绣花裤子和挑花鞋子，斜披流苏香袋，沿路香气袭人。苗族人的服饰和佩饰非常讲究，挑花图案五花八门，琳琅满目。衣服上挑花纹样有花有草有鸟有禽，有美好的花卉和百鸟刺绣，一台山歌会简至变成了女红作品的博览会。游人穿梭在女人们中间，耳边听到的是“悉悉”的银器风铃声，鼻子里飘进的是植物或花草涂抹的奇异清香，暖风熏得人心醉了呀！
“三月三”节庆会场大致分为三个片区。主会场以成婚的人群为主，他们一边吃零食抽烟一边悠闲自在的听戏台上唱歌。孩子们是第二个热闹的群体。他们围绕着戏台旁边的吃食摊档打转转，三五成群嬉戏，间或买一包糖果一包小食品，买一个飞速旋转的小风车，买一个白面包子或油炸粑粑，高兴地绕着戏台满世界追赶，不时伴随着老人们的责骂声，儿童们的天真笑声，飘飞在乌龙寨山村的天空。
“慢可，慢可，当心跌跤！不要弄脏了新衣服！”老人担心玩闹的孙子跌倒。
“崭劲滚，不要怕；滚脏了，喊你娘买新衣！”旁人幸灾乐祸，出浑主意，唆使顽童。
“马桑树子散乱得很，别乱跑了！都坐下来听戏！”维持秩序的石明祖拦阻了这个顽童又跑走了另一个。孩子们兴奋得嗷嗷高叫，与村支书玩起了捉迷藏游戏。石明祖只得把民兵营长石兴旺叫来，要他带领民兵把守住戏台两边，控制住行人，儿童满场乱窜的状态才有所收敛。
第三批人群多为红花姑娘和后生男伢子，正值婚配的年龄，春心萌动，渴望与异性接触成为他们最大的乐趣；与中意的人对歌求爱、寻觅心上人是他（她）们最主要的目的。他（她）们离开会场，躲在附近的树林里、草坪上，旁人不会干扰的地方，三五成群嬉笑盘歌，人群里不时会传出愉悦的歌声和欢笑声。
浓郁的少数民族风情让城里人李怀志感受到新奇和惊喜。王小娟看出了下属的兴致，也想让李怀志更多了解少数民族习俗，提议去会场四周转一转，李怀志欣然应允，满怀着激情和期待。
俩人刚转出会场，听到不远的树林里有浑厚的男中音飞歌：“高山流水叶子青，哥恋姣妹是真心，世上女子万万千，盼妹开口哥想听。”
李怀志听出是一个年青男子的歌声，很优美动听，但他不太明白歌词的意思，因为唱歌人的地方方言太重，他听不懂。
王小娟是本地人，她听明白了歌词的意思，一边走一边帮助解释：“少数民族男女青年相爱，通常以山歌为媒，表达方式很自由，很直白，也很炽烈风趣，寻找意中人一定要拿歌声去试探。如果双方有意，就要互换礼物，留下信物，等待男方上门提亲，从此牵手终生。”
“少数民族人重情重义，民族特征非常鲜明，叫人难忘呀。”李怀志深有感触地说。他的心理也正悄悄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渐渐地喜欢上乌龙寨的这方山水和纯朴的民风了。
走近林子，听到有一女声锐声接唱：“三月开花满园香，蜜蜂采花才开张，花言巧语哥会讲，阿哥耍妹妹心伤。”
“哟嗬！”一群姑娘齐声帮腔。
“田春花的声音？！”李怀志欣喜地对王小娟说。他们寻声走去，发现在一棵大树下聚集了一群披彩戴银的红花姑娘们朝这边对唱，而进林左边的石头上坐着几位年青的苗家阿哥跃跃欲试。
“斑鸡飞进乌龙寨，栖到妹边把翅扇，盼妹有心来相会，求妹当家哥心愿。”
“哟嗬！”一群男生开口帮腔。
“河里起风浪打浪，树上无风叶不荡，哥若真心表心意，拉妹双手不准散。”
“哟嗬！”一群姑娘呼应。
“麻布洗脸初相识，睇妹好像七仙女；红线牵得姻缘成，好比鸳鸯栖高枝。”
一群男生齐声对唱，一齐“哟嗬！”
“哥求妹来妹脸薄，丢个山歌试水深；如要唱得妹心开（吔），铁棒磨成绣花针。”
众姑娘齐声合唱，一声“哟嗬！”声振林梢，惊飞了几只宿鸟，叽叽喳喳的惶恐的窜入了更深的林子里了。
“王支书，你们来了！”领唱的田春花看到了王小娟和李怀志从林子外走了进来，停止了对歌，欢叫一声迎上前来。一群红花姑娘被男青年们乘机分头邀约，散成了若干对儿钻入翡翠的林子深处，不远处又有歌声飘起，袅袅动听，沁人心脾。
王小娟知道对歌进入到了相亲环节，男伢崽和女伢子去会自己中意的人了。她看到田春花青春洋溢的脸蛋打趣道：“春花，你不去会情郎吗？”
“王支书，我在找呢？”田春花羞红了脸，她有着苗家山寨姑娘的率真和渴求，并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愿望。她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外乡人李怀志，脸蛋儿红得更娇艳了。
外乡人李怀志似乎不懂得民族风情，他沉浸在美妙的山歌调里，内心由衷地夸赞青春靓丽的姑娘道：“春花，你歌唱得真好听，旋律非常美呀。我准备搜集一下当地民歌，编辑一册乌龙寨苗歌集,你看行吗？”
“怀志哥哥，你想听，我唱！”她低垂着眉睫带着少女的娇羞喃喃地说，脸蛋犹如醉红的石榴一样惹人。
“好呀好呀，我要统统记录下来。”他摸索口袋准备掏出笔和纸作记录。
王小娟看出了苗家姑娘田春花对李怀志的痴情，她害怕李怀志不懂民族风情，无意中做出了出格的事情，不好收场。她委婉地制止道：“李怀志，今天事忙，下回吧。春花，你说呢？”
“嗯。”田春花低声回应。她听到了李怀志的话，心里感到既兴奋又害怕，处于少女时代的她充满了对异性朦胧和美好的感受，以至于分不清友情和爱情的界线。
“春花，你绣的香袋真漂亮呀，分给我一个吧。”李怀志这个呆头鸟被美丽的民族风情所吸引，样样都感到新鲜和好奇，挎在田春花身上的绣花香包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他像在购买旅遊产品一样又挑起了话头。
听到对方的请求，田春花的心儿完全醉了，稚嫩的她感觉到心脏仿佛蹦出了心腔子。确实的，对于一个未婚少女，涉世之初，听到异性男子的直白，这喜悦来得太突然了，她如同刚喝下阿爸新酿的苞谷酒，浑身轻飘飘的，双脚仿佛踩在棉絮堆里发软、发飘，她娇羞地焦急地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别人说话她也听不明白了，像是有一群密蜂嗡嗡的一片在耳边喧语。
王小娟心头一惊。她是本地人，非常明白苗家青年男女赠送绣花包的深刻含意，只是外地人不晓得。在苗寨，赠送绣花包就是赠送定情物，确定男女恋爱关系。王小娟知道李怀志有女朋友，虽然闹矛盾了，但是还没有正式分手。再说，李怀志作为她手下的工作队员，她不允许他公私不分，陷入情感纠纷之中，引发社会矛盾。眼见低头顺眉娇艳无比的田春花缓缓地解下绣花包准备赠送，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你喜欢，我给。”田春花带着娇羞的色晕，眼睛紧盯住脚尖，头也不敢抬，低垂秀发喃喃地说。她感到被一双温暖的胳膊紧紧地拥抱，“轰”的一声浑身如同触电似的颤抖。
“嗯……哥哥……”她酥软成了一堆稀泥，紧紧依靠在温暖的怀抱里，脑壳里嗡嗡的一片真空，仿佛坠入到曼妙的无穷的柔情的深渊之中，双手紧捂着火烫的脸蛋儿羞得不敢睇人。
“春花，春花，你醒醒，晕眩了！”听到熟悉的青年男子呼叫声，似乎有一股异香沁入鼻中，“真舒服呀……”，她宁愿这般沉醉到天荒地老。
过了一阵，田春花终于恢复了意识，被人叫醒了，半天里才慢慢地打开遮羞的双手，瞟上一眼搂抱自己的人。这一看，不得了！“烘”的一下脸盘子燥得像烧红的铁板。
“春花，你醒了。你有低血糖吗？”王小娟关心的声音。
原来，田春花倒入了王小娟的怀抱。王小娟本意想阻挡她们的赠予行为，那想到刚挨到田春花的身子，对方就瘫软在她怀抱里。她不得不紧紧地搂抱着对方身子，站稳脚跟，不让自己和对方跌倒。她感觉到田春花身子像一团火一样的烫手。
而一直痴迷低头的田春花以为是被自己的意中人紧紧地搂抱。她清醒后，心里怪不好意思的。她努力地站稳身子，朝敬爱的大姐姐赔礼说：“王支书，冇事的。喝口凉水就好了！”她接过王小娟递来的矿泉水瓶，咕咚咕咚一口气地喝下了大半瓶，才完全清醒过来。
“这个绣花香包送给姐姐吧。春花，你说呢？”田春花知道王支书关心她。她也不好拒绝，遂点点头答应：“嗯。王支书，你拿去吧。下次我再绣一个。我去了！”田春花看见远处有女伴招手，带着一股青春活力也带着一种美好的愿望，抽身跑远了，在山路的尽头与同伴相会并向工作队员招手告别。
目送田春花和她的同伴的身影远去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李怀志还在啧啧不停地夸赞美丽精致的绣花香包：“多么漂亮的手工艺品，完全可以开发出来，推向市场，创造更大的财富。这是一条脱贫致富的好路子呀！”大学生李怀志完全融入到精准扶贫的工作中，并不断地发现和挖掘乌龙寨的新价值。
“怀志，在苗寨，青年男女赠送绣花包的含意是什么？你晓得吗？”
“不晓得。”李怀志诚实地回答。
“这叫定情物。未婚男女确定恋爱关系时，才会相互赠送的。”王小娟熟悉民族习俗，向工作队员李怀志解释。
“啊！王支书，我是否伤害到了田春花呀？”李怀志心里惶恐起来。凭他自己的个人理解做出的鲁莽行动，无意中伤害到一个姑娘的心，也不是他的初衷。他有点担心对方。
“怀志同志，男女相爱是自由的、允许的，但是，我还是要问清一些情况，提醒你。你与女朋友分手了吗？”
“王支书，你是说姚馨琴？”李怀志拔开路旁伸出来挡道的树叶，幽凄地说：“我也说不准。她下了最后通牒，限我今年辞职返城。”
“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还没想好。”他沮丧地回答。远处山峦重重，暮色苍茫，李怀志心想乌龙寨脱贫的任务相当繁重，他愿意为这项伟大的事业出力出汗，但又不想失去女朋友的支持。他正处于矛盾的漩涡之中。
吃过晚饭，王小娟约李怀志在村部操场上谈心，继续着白天的话题。
“精准扶贫是一项伟大的事业，需要我们这一代人的担当。自古以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希望，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历史把精准扶贫的重任交给了我们，我们责无旁贷。怀志同志，你很年轻，未来要走的路还很长。我希望你能在艰苦的环境里淬炼自己，帮助乌龙寨贫困人口走出贫穷。当然哟，我们也要争取全社会的支持，包括你的女朋友，抽时间找她谈一谈，争取她的支持！”
“王支书，谢谢您的教诲。恕我无能，因为儿女私情处理不当，影响了工作。”李怀志深感自责。
“怀志同志，这也不是你的错，现在社会上对于精准扶贫的认识不同的人也存在差异，社会帮扶程度参差不齐，我们要多加宣传，广泛争取呀，让涓涓细流汇成江河，万众一心才能划大船呀。偌如有可能，我希望你把女朋友带过来，到乌龙寨来，亲身了解一下农村的贫困，感受贫困人口的生活艰辛，能够帮助他们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譬如说消费扶贫、旅游扶贫、助学扶贫等等，都是好的……”王小娟说得很动情，李怀志听了深受鼓舞。这个从城里来的年青人打心底里佩服自己的上级拥有善良而高尚的胸襟，谋事创业都值得自己学习和效仿。他决心要补上农业农村农民这堂社会实践课，同时也希望恋人能够参与其中，像在大学读书时一样与自己比翼齐飞。
“王支书，上次到长沙，我去了馨琴的学校。她们的大学正在倡导广大师生参与精准扶贫行动，动员大家购买贫困地区的农副产品，积极开展消费扶贫，帮助贫困农民增加收入，这是一个利好的信号。我们工作的重心是要创建乌龙寨的拳头产品并推向市场，坚定不移地走产业发展的好路子，经营好合作社……”谈到火热的工作和美好的前景，李怀志热情高涨，浑身上下又卯足了劲。
“是呀。我们目前的工作重心是帮助贫困人口树立信心，抓好产业开发，实现稳定脱贫。怎样实现呢？”王小娟自问自答，陷入沉思，脑海里像过电影似的筛选了一遍备选方案。
“长远的开发，如种植弥猴桃，开发山板栗树、茶子树；而近期的农副产品推销，如山鸡，山鸡蛋，高山反季蔬菜，茶子油等等，多途径多方式增加农民的收益。”她思来想去，终究感到产业薄弱抗击风险能力不强，而且极不稳定，受环境、天气和市场因素的制约较大。她想到李怀志提出的思路，打造产业观光业，走乡村旅游发展之路，融产业开发乡村旅游农产品销售于一体，这是一条崭新的朝阳之路呀。
“对！跳出产业抓产业！”她拍打额头豁然开朗起来，心中不禁哑然失笑了，想起求学时老师的谆谆教诲：“做诗的工夫在诗外”，直到现在才有所真正的感悟。
“怀志同志，你给馨琴写一封信吧，邀请她和她的同事一块儿下乡来，到乌龙寨来走一走，看一看，体验一下农村的生活，也了解这片沃土上的人们的期盼，乌龙寨群众希望得到全社会的支持呀！”
李怀志听了第一支书王小娟的一席话，心情特别舒畅，一扫忧郁的阴霾。“事情总会有转机的吧！”他在心中自我安慰，一边作无边的遐思：“会来吧？也可能不来？！”他准备听从王支书的建议，邀请自己的恋人到乌龙寨来。
春天是万物萌动的季节，温暖的春风拂醒了生命的力量，大地欣欣然的，小草在发芽，翠竹在拔节，树木在生长，庄稼在灌浆，蛙们和虫子们合唱得特别起劲。李怀志陶醉在乡村的美好的夜晚里，呼吸着土地和植物混合生发出的一种清香，内心满怀着憧憬，他想：“明天一定会更加美好吧！”
渴求女人的光棍石窜子在春天里变得焦躁不安，心神不定。白天逛庙会欢度“三月三”节庆，他满场子转悠，睨了戏台上扮相漂亮的女演员，也跟踪了唱山歌的年青妹伢，他像一只猎狗四下寻觅中意的猎物。不过，转悠了一天，让他很为恼火：他中意的女人别人不中意他，与他年龄相当的女人寡妇居多，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他瞧不起这等货色。他心里时常怀念那个叫小莲的年轻光鲜的姑娘，尽管到手的凤凰飞走了，但是她的一笑一颦还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在他的春梦中，她的柔情蜜意让他好生牵挂哟。
石窜子是个现实动物，性饥渴时，胖的、瘦的、老的、少的，什么女人他都要，一概不拒，但是，对于结婚这件事儿，他掂量着找一个年轻的屁股大的能生育的女人。他晓得自己是上了年纪的人，生育的种子不健壮了，盼望年轻的女人能弥补他的不足。他明白“不怕天干就怕地旱”的道理，好女人能生育一大串孩子，像羊屙屎一样的不断线呀。
“可恶！他娘的！确是可恶？！女人们瞎了眼了?我石窜子也是人呀，年轻过，气派过，咋就找不到堂客呢？娘儿们眼光太势利了，不愿跟我石窜子过家家……”他在床上辗转难眠，思前想后，忽醒忽睡，直到三更时分还无睡意。“明天一定要去州府，跟石支书请假去，打死也要去会桃花，我的心肝宝贝……”老相好桃花喜欢他，不嫌弃他，能给他女人的温柔。
石窜子想念的彭桃花今年四十七岁了，生育有一儿一女，儿女们都已成家单独立门户了。彭桃花从年轻时开始守寡，丈夫在一次车祸中离世，她后来没有再嫁，多年在一所民营医院当护工。石窜子记得与她初次相识是在病室里，石窜子拉痢疾住院，一天跑多趟厕所止不住，有时忍不住污秽了床单，同病室人避之不及，但是，彭桃花不怕脏，关心他呵护他，给他温暖和信心。他心里特别感激彭桃花，觉得她温顺，有女人味，给了他做男人的信心。他时常送钱送物救济对方，这一来二去俩人混熟了，也走到了一起，做起了临时伴侣，彼此慰籍苦难的灵魂。
不过，石窜子也感到这娘儿们太现实了，有钱寻欢撒野，无钱门都莫想进。石窜子反正是单身一人，浪荡惯了，毫无心计，他晓得这种潜规则游戏，有钱他送钱去，无钱了他龟缩回寨子。现在，他知晓工作队要帮助乌龙寨的光棍脱单，他想去试试运气。
翌日清早，石窜子跟石支书请了假。他告诉石明祖自己病了：“身子沉沉的，脑壳晕晕的，要去州府看病。”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
石明祖瞧上一眼石窜子，看见对方眼眶红红的，
眼皮浮肿，身子骨瘦瘦的，一幅弱不经风的样子，怜悯他，批准了他的假，并且特别叮嘱他要加强营养，注意休息，保重身体。殊不知，石窜子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石窜子搭乘面包车到了乡里，又从乡里转乘客运车去了州府，来到了彭桃花打工的民营医院。他熟门熟路径直摸到洗衣房，看见了正在忙碌的老相好。彭桃花戴着白色口罩，正在清洗换下来的病房床单，干洗机轰鸣的声音嗡嗡一片，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洗衣房内，满室的灰尘在金色的光束里飘舞。
“桃花”，石窜子打声招呼，就蹲在门口抽烟。彭桃花收拾了一下清洗的床单，也跟了出来，她摘下口罩，面带笑容温柔地问道：“石窜子，今天有空呀？”
“嗯。”石窜子话语不多。别看平日他油腔滑调，但是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他慎言寡语。
“今年脱贫了？”彭桃花晓得他被评为贫困户，工作队扶持他。
“桃花，我们结婚吧。”石窜子冲出一句思量很久的话。彭桃花怔住了，她毫无思想准备。
过了一阵，冷静下来的彭桃花轻声地寻问：“我们这样相处不是很好吗？！”她指的是她们维持的情人关系。
“贫困户脱单，工作队有奖励。”
彭桃花沉呤了一下，又询问：“有多少？”
“说不准。”
“你不会骗老娘吧？！”彭桃花不给他好脸色看了。
“我若骗你，天打雷劈，刀砍火烧，叫我石窜子不得好死！”石窜子急得诅咒发誓。“呶，给你钱。”他从衣袋里掏出崭新的一摞人民币递给女方。石窜子平常在寨子里不大花钱，办事时才从银行临时取出，钞票散发出新钞的油印味儿。
彭桃花拿过钱，数了数，有二千元，才发话说：“晚上到我家吃饭来，我去买点肉。现在我有事。冇空。”她把钱塞进裤袋里，发出了邀请，同时支开石窜子，她要去工作了。
望见老情人拿了钱，石窜子心中有底了，左右瞟了瞟洗衣房附近，后院空无一人，只听得机器隆隆的响声，他胆子大起来，拥着彭桃花的肩头把她推进了洗衣房，搂住对方亲嘴求爱。
“哎哟，你这，死鬼呀，要干么个呀……”彭桃花娇声挣扎的声音传出，不过很快被机器的轰鸣声盖住了。
乌龙寨上的天台山寺庙里香雾缭绕，一群善男信女跪在中堂虔诚地拜佛，厅堂内回荡着清脆的木鱼声。一位身穿米黄色僧衣僧帽的主持坐在右侧抽签筒边轻声地询问求签的人：“求财运？求平安？求姻缘？”
“求财运。”拜佛的老人抬起头来，古铜色布满沧桑的脸上露出茫然和麻木，他是上山求菩萨保佑的田富贵。
黄僧主持双手挚着签筒摇晃了一阵，竹签在筒内滚动发出“哗哗”的声响。僧人停下来时，用眼神示意信徒抽签。田富贵虔诚的作揖，心里黙颂一遍菩萨的好，双手哆嗦地择取了一根签牌，呈送给主持解说。
生就一对鱼泡眼的黄僧接过木签，睨上一眼牌面，眉头轻皱起来，细声念道：“施主，流年多难，怕是不妙呀……”主持作揖回礼止了声，一幅高深莫测的样子，吊起了信民的欲望。
“大师，如何解得？”老实的田富贵诚恐诚慌。
“士人拈占求功名，农人问天求收成，嫩草经霜要过冬，石板栽花终不稳。”主持吟诵了几句四言文，又劝说道：“施主，一切都好自为之。命上有的终归有，命上无的莫强求。阿米佗佛。”主持作揖。
“大师，愚民迟钝，请明示。”田富贵想让高僧作进一步说明，主持低垂眼帘黙不作声了。后面求佛的香客挤上前来，田富贵只得让出位子，退到一边发懵。木鱼声声，香烟袅绕，田富贵沉浸在云里雾里痛苦地思索。
回家的路上，田富贵反复琢磨高僧的话，四句卜语前二句明白无误，后二句让他想得好生头痛。“我求财运，寄希望今年年成好，田里地里有收成，丰衣足食家事和兴。‘嫩草经霜’是指么个呢？莫不是栽种的弥猴桃苗子有劫数？‘石板栽花终不稳’，摆明了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自从工作队入村后，家里顺风顺水，冒有闪失过，眼见自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莫不是菩萨看走了眼？出家人打诳语呀，也不交清底数。”他越想越弄不明白，想不到以后会有么个灾难降临。
他是虔诚的信徒，平日里膜拜菩萨五体投地，心中从不敢亵渎，抽的签叫他好生纳闷，怀着满腹心事返回了家。不久后发生的事儿让他的彻头彻尾地相信了上天的派作：“命中注定八颗米，不怕你早朝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