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轮烈日。大地,烤得发烫。风儿,没有吹来。气浪,翻腾着炎热。狗,懒洋洋地躺着,伸出舌头来透汗。树叶,一张张沾着尘土,在枝条上打着卷。树枝,静止着,在阳光中。蝉虫,在树上,哗哗嘶鸣,唱得正欢。蝉唱声,此起彼伏,响彻大地,令人烦燥。牛,匍匐在水中,搅拌着水。仙湖河,水位骤降,水流缓慢。每天,河两岸,热闹着:人来人往,车来车去。人声牛叫声马鸣声,以及车轮碾地声,声声入耳,鼎沸着。一个个人担着木桶,上了河岸,将水倒在牛车上的大缸。缸里水满了。牛或马被牵来。车辕子挂了上去。“噼叭!”鞭子打了过去。牛蹄马蹄起落在尘土中。尘雾飞扬。一辆辆牛车马车人力车,朝家里去,朝田地去……葫芦仓盆地正在经历着罕见的大旱,一连两个多月没有下过雨。盆地上的池塘干涸了。地下水井也不再出水。
十几年前在葫芦仓发生的故事又在上演了:旱魃又来了的传言,刮遍了盆地上的村村屯屯。无论穷人富人,男女老少,一颗颗心,都在传言中颤抖着,恐惧不已。因为他们害怕老天爷再不下雨。那样,田地里在生长着的这造庄稼将严重欠收甚至绝收。这样,他们一家人以及家中牲畜们将会饿肚子甚至会饿得死掉。后来,传言又称有人亲眼见了旱魃:那一日,天刚蒙蒙亮,在狼山大陡坡路旁躺了一夜的醉汉老李,刚刚醒来,惺松醉眼之中,只见一着青衣僵尸,散着披一头长长白发,朝前平伸两手,两脚同着跳跃着疾速往狼山上去了。这不就是十几年前有人看见的狼山上的旱魃吗?
李清亮忙了起来,忙着收集一桶桶童子尿。保障所在大院一角处摆上了二十只木桶,还雇请一老汉守着木桶。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收集到的尿液确保是由童男拉出的。每天,一个个童男,由兄长或父母带着先后来到保障所,解了裤子,朝一只只木桶中尿着。尿完了,记录在案。一股股尿臊味,在保障所大院内随风洋溢出或浓或淡的味道。这样充满着尿臊味的日子,一连过了十天,大院中那二十只木桶才满是童子尿。李清亮这时才给坚持天天来大院内拉尿的童男们每人发放两斤猪肉,并对童男及其兄长或父母表示感谢称:“你们对全葫芦仓的抗旱工作作出了贡献。”
让李清亮忙着收集童子尿的根源在于下列传言:“有人将装着死尸的棺材埋在狼山岩洞里了。岩洞中钟乳石上滴下的水将那新坟滴湿了。死尸变成了旱魃,从坟里窜出来作恶……”
这天,一长串的马车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来到了狼山北麓下,停下,一干人从一辆辆马车上跳了下来。李清亮手里牵着一只身上是黑白相间长毛的公狗,站在早晨九点钟的阳光下,对人们发号施令道:“每人挑着一担童子尿,挑到半山腰上的狼山岩洞里。”于是,二十个壮家小伙子挑着担,跟着李清亮,往山上去了。梁明汉挑着一付箩筐,跟了上去。来自四冬村的道公班社国,正背着一把长剑,挽着一只布包袱,在众弟子簇拥下,走在队伍末尾处。
狼山岩洞里。二十桶童子尿摆在成几列。梁明汉从箩筐里拿出五色糯米饭,以及鸡、鱼等祭品摆了起来。中午十二时,香烛点燃了。众人在祭品前跪拜三下,接着李清亮大声宣布道:“为了驱除旱魃,求得吾葫芦仓大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寻找旱魃之源之行,今正式开始!鸣炮!”“噼哩叭啦……”鞭炮声回荡在岩洞里。“吱吱喳喳”的声音响起。那是一只只蝙蝠在惊叫着。它们从洞壁缝里飞了出来,盘旋着飞翔在岩洞里。被绑在祭品旁边的那只公狗,在狂吠着,“汪汪汪……”声回响在岩洞里。
班社国的众弟子“叮叮咚咚”地敲起了牛皮鼓。穿着黑色长袍的班社国走到祭品前,踩着鼓点节奏,手舞足蹈着。他那飞速移动的长袍与脚步,卷起尘土一团团。不一会,黄色尘雾迷漫在岩洞入口处大厅里。他手里紧握着的长剑,在反射着一道道光芒。
班社国抑扬顿挫地唱了起来:
长空变云化雾了
青天赤日高悬悬
十个太阳高空照
照得海水也干涸
照得海底也坼裂
牛滚水塘见裂缝
养鸡找不到水喂
猪到河底拱泥巴
鸡在干潭来回走
去河打水空筒回
牛到田地不架犁
大地干旱如火燎
烈日炎炎似火烧
族老齐聚共商议
当地乡约来盘算
狼山岩洞摆祭品
来到山上设道场
…………
在歌声中,班社国一次次地走近公狗,将长剑指着狗头。公狗在“汪汪”地惊吠着。班社国又轻重缓急地唱了起来:
神犬寻得旱魃家
众人捉得旱魃了
枷锁上了加捆绳
神火燃燃烧旺旺
旱魃哪里逃得了
…………
历时一个钟头的道场结束了。鼓声停住了。李清亮手里牵着公狗,走在岩洞里。众人手捧火把,跟了上去。“神犬啊神犬,快快带着我等人,快快找到旱魃……”李清亮嘴巴里反复呢喃着。
又是两个钟头过去了。李清亮等人又回到祭品前。“寻着坟墓了没?”班社国问道。“没有。”李清亮回答。
“再摆道场!做法事!”班社国大声喊道。他的一个弟子接过李清亮手里的牵狗绳,将狗绑在祭品前。“叮叮咚咚”的鼓声又响了起来。班社国围绕着公狗,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唱着:
神犬啊神犬
白食大块肉
辜负我期望
怎能饶过你
在“ 怎能饶过你”的歌声中,班社国将手中的长剑突然迅速地刺向狗脖间。公狗“汪汪”地狂吠着闪身躲了过去。班社国收回手中长剑,又是围着公狗边跳边唱着……如此重复了十几趟。这回,班社国不再用长剑来刺向狗,而是扬起长剑,敲向狗头。说时迟,那时快,长剑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敲在狗头头顶上。那狗立刻在“汪汪”的吠叫声中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颤抖着。长剑猛地刺中狗脖子。鲜红的血浆喷溅出来,溅在班社国的长袍上。一个弟子冲了过去,他手中的长铁夹迅速夹在狗脖子,拉了起来。另一个弟子将一只铝盆放在狗脖下。狗血流落在盒子中。“咚咚咚!咚咚咚!”鼓声急促起来。班社国坐了下来。狗吠声渐渐低落,最后没了。狗也死了。鼓声也停住了。众人稍作休息。
“叮叮咚咚”的鼓声又响了起来,最后一场道场法事开始了。一盒狗血摆在祭品前。班社国手持长剑,围着狗血盆子又跳了起来。他唱道:
神犬红血祭天地
祭过天地镇旱魃
旱魃镇住不再出
天上大雨顷盆下
……
这歌反复唱了好几趟。每唱到“神犬红血祭天地”时,班社国手中长剑猛地刺入狗血中。这回,再唱到“神犬红血祭天地”时,班社国突然扔掉手中长剑,飞快地两手抓起狗血盆子,紧接着只见他两手往上一扬,狗血飞扬在前方空中,盆子也掷了出去,砸落在岩洞里,发出“咣啷”的撞击声。班社国坐下。鼓声停了。“这狗血已经溅落在那坟墓上了!里边的旱魃将不能再出来了!”班社国大声喊道。他将长袍脱了下来。他脸上满是汗珠,头发与身上衣裤早已湿透。一个弟子赶紧过去,拿着毛巾给他擦汗……
又过了十多天,天上依然没有下雨,葫芦大地上干旱如故。李清亮与梁明汉骑着马,到四冬村登门拜访班社国。三人商定:造土龙,投入仙湖河,以祈求土龙归家报信后,龙王爷开恩下雨。
放龙归江以祈雨仪式,在狼山西北麓的仙湖河东岸上的四冬村土地庙处举办。计划搞三天。前两天,仅是搞些祭品,摆在庙前广场上,让乡民们来烧香祭拜。投龙入江的重头戏,定在第三天举行。
第三天很快就来到了。这天,依然是炎热无比。可是,无论再炎热再酷暑,都无法阻挡住我们葫芦仓盆地上众多乡民前进的脚步。一大早,他们就离开家,或走着或骑马或骑牛,在前进着。从四面八方来了的他们,走在炎热的空气中,走在发烫的路面上,走在鼎沸的声音中,终于来到了四冬村土地庙。
来到土地庙广场上跪拜苍天的人特别多。李清亮看见有不少人身后都背着一只绿色包袱,心生纳闷的他遂走近一看,发现那包袱是用香蕉叶等庄稼叶子制成的。“老乡,里边装的是什么?”李清亮一连问了好几人。被问着的人只是看着他,呵呵微笑着没有回答。有不少人虽然在第一天或者第二天已经来过,但是,这天他们又来了。用他们的话来说是由于之前未将家里宝物装在叶子包袱中带来,另外他们要来看青龙投江这一典礼中的重头戏。
鼓声与钹声琐呐声响了起来。一身黑袍的班社国随着音乐节奏在土地庙对面的戏台上手舞足蹈地跳着祈雨舞,同时唱道:“青龙青龙,兴云吐雾。放汝归去,降雨滂沱……”他的众弟子在戏台下卖力的演奏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已是汗珠点点,但是,他们已无暇擦汗,在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上的乐器。在戏台下广场上,围观者众多。
锣鼓声与钹声琐呐声停住了。戏台上的道公舞表演也结束了。广场上的人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在人们的嘈杂声中不时传出一声声马嘶声牛叫声。
一会,锣鼓声与钹声琐呐声又响了起来。人们循声望去,只见班社国的众弟子们已经转移到土地庙门前空地上去演奏,李清亮、梁明汉等一行人正在跟随着班社国往土地庙一侧的土坛上走去。班社国那身黑色长袍在皆着短衣上装的众人队伍中显得很特别很突出。
土坛,成了庙前广场空地上众看客注目的目标。一只用竹木扎制的龙的骨架早已摆在坛上。只见班国社大手挥起,大声道:“造龙。”十个青年小伙子迅速将一张张黑色布料包在了龙的骨架上。不一会,龙的骨架上全包上了黑布。弟子们闪过身子,班国社上前凑近黑龙。他一边唱着“青龙青龙,兴云吐雾。放汝归去,降雨滂沱……”一边往龙头上糊上一团黄泥。随后依次是李清亮、梁明汉各将一团黄泥糊在龙头上。三人退了几步。十个青年小伙子迅速上前,将一团团黄泥糊在那龙身上布料外。很快,龙身全都被黄泥糊住。黑龙变成了黄龙。一条长达六米的黄泥龙终于制作完毕,摆在土坛上的木架子上,给阳光暴晒着。锣鼓声与钹声琐呐声停住了。土坛上那些人走下了土坛,在庙门前边空地上稍作休息。
龙身上的黄泥稍干了。时辰也到了。李清亮又出现在土坛上。他大声宣布:“葫芦仓祭天祈雨仪式大会开始。”锣鼓声与钹声琐呐声又响了起来。班社国在土坛上合着音乐节拍又跳起了祈雨舞,又唱起了祈雨歌“青龙青龙,兴云吐雾。放汝归去,降雨滂沱”。站在坛下的广场上的众乡民都在看着坛上,随着坛上传来的指令而跪拜起伏着。当坛上传来“跪拜”声时,众乡民一个个屈膝跪下。当坛上传来“起身”声时,众乡民一个个缓缓起身。李清亮站在土坛上前边处俯看,望着广场上众人不断地跪拜起伏的样子,心中萌起“我是他们的父母官,我是葫芦仓大地上的王”的想法,心里一片愜意。
由四张方形八仙桌拼凑而成的大方桌摆在土坛上。贡桌上各种祭品一应俱全:一头带皮去毛、猪血抹红全身的猪,猪头上系着一朵大红布花;全羊、全鸡、全鸭各一只;还有一条已经被煎煮至澄黄色的大青鱼;各种时令水果,以及糖果饼干若干;一大盘壮家五色糯米饭……桌上,一副高达两米的香烛的顶上在燃烧着摇曳的火焰;由众多支小香杆顶上冒出的多条黑色小烟雾在袅袅上升着。
在烈日阳光暴晒下的土坛上,尘雾滚滚,那是因班社国的步伐与长袍快速运动所卷起的尘土在飞扬。虽然班社国早已是满头大汗、长袍湿透,但是,他仍然神情兴奋地合着音乐节拍来手舞足蹈着。同时,他操着本地壮语口音,抑扬顿挫地在大声唱诵着葫芦壮家人传说《秃尾巴青龙特掘》:
葫芦班氏妇
三月上狼山
树上有李果
心思好纳闷
暮春咋有李
采而食之焉
甘美异常之
归家腹隆起
然有身孕之
十月产小龙
坠地即飞去
每晨归家来
畅饮其母乳
父恶持刀逐
刀断小龙尾
小龙不再来
…………
小龙驻狼山
恶父听谗言
以为是妖怪
恶父捉龙来
关押在家中
严刑拷打之
意欲诛灭之
葫芦乃大旱
…………
疾风起兮云飞扬
青龙猛兮归狼山
安得飞天泽葫芦
在戏台下,众看客如痴如醉,有不少人轻声哼唱起来。
歌唱完了,音乐也停了。主祭人李清亮又站在土坛上正前方处,大声道:“迎神。”锣鼓声钹声琐呐声又响了起来。班社国边舞边唱:
“吉日良辰,祀典式陈。
纯阳之精,惟是大明。
濯濯厥灵,昭鉴我心。
以候以迎,来格来歆。”
在歌声与音乐声中,李清亮将一副二米长大香烛点燃,跪拜之后将香烛插在祭桌上。唱毕,音乐稍停。李清亮大声道:“三跪拜。”于是,土坛上与庙前广场上众人一个个皆跪拜起伏。
跪拜毕,李清亮大声喊道:“奠帛。”音乐起。班社国边舞边唱:
“灵旗莅止,有赫其威。
一念潜通,幽明弗违。
有币在篚,物薄而微。
神兮安留,尚其享之。”
唱毕,音乐稍停。李清亮双手捧着将丝绸等布料,跪拜之后双手恭敬地放在祭桌上。之后在李清亮的指令下,众人又跪拜起伏。
跪拜毕,李清亮大声喊道:“进俎。”音乐起。班社国边舞边唱:
“春祈秋报,率为我民。我民之生,赖于尔神。
维神佑之,康宁是臻。祭祀云毕,神其乐忻。”
在音乐声歌声中,四个壮家小伙子从土坛下扛着一头已经烤熟的牛犊来到土坛上,放在祭桌旁的木架上。唱毕,音乐稍停。众人三跪拜毕。李清亮大声道:“现在是诸神,以及龙王爷食馔。时间一个钟头。香客众人休息。”
在接下来的这一个钟头里。广场上众人热闹极了,人声鼎沸。一些人拿起放在身旁的香蕉叶包袱稍稍打开来看了看,提醒身旁那些没有查看包袱的人说道:“干了。”被提醒的人有点不相信,反问道:“干了?”“真的是干了呀。”于是,这些人纷纷背起包袱,鱼贯状走在由庙前广场去往江岸的穿行在稻田之间的小径上……
这时候,在由仙湖石拱桥东桥头公路上去往四冬村土地庙的小路上,迷漫着一团团黄色烟雾。那是小路上的泥土飞扬起来了。人、牛、马,以及牛车马车独轮车的影子,在时浓时淡的烟雾中时隐时现着。在一声声马蹄声牛步声车轮碾地声人步声,以及马嘶牛叫的陪衬下,人们一边前进一边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有人说这几天会下雨,我家田地上的庄稼会得到灌溉;再有人说不会下雨,因为仓保障所并没有将埋在狼山北岩洞里的那坟墓找到;又有人说那岩洞就是公狼盯着狼山北边盆地平原大地的左眼睛,那户缺德人家将坟墓葬在岩洞里,就是往公狼眼睛上抺上泥土;还有人说公狼左眼被坟墓泥土蒙上了,公狼看不见葫芦盆地上的旱情了,就不能通知住在狼山上的秃尾巴青龙特掘飞上天去,请求龙王爷开恩下雨了……”
一个钟头时间终于过去了。这时候,那些背着包袱去了江岸的人们也回到了广场上,坐着。由桥头公路上来的人们在广场边上放好了他们的牛、马、车,带着香蕉叶包袱在广场上坐着。
“那包袱里装的是什么?”在土坛上坐着的李清亮询问道。梁明汉、班社国都说不知道,也猜不到。在庙门前空地上,班社国的众弟子们又在顶着烈日曝晒,卖力地演奏着。广场上众人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渐渐弱了下去。音乐停住 。 李清亮又站在土坛上前方处大声宣布道:“送神。”音乐起。班社国又在土坛上踩着音乐节秦边舞边唱道:
“三献礼终,九成乐作。神人以和,既燕且乐。
云车风驭,灵光昭灼。瞻望以思,邈彼寥廓。”
唱毕,众人又按着李清亮指令跪拜起伏着。
“跳蛙舞。舞龙。”李清亮大声宣布。叮叮咚咚的锣鼓声在演奏着欢乐的曲调。在广场上的众人掉转身子,将目光投往在与土地庙遥遥相对着的戏台上。十个赤裸着上身、仅着七分长青色短裤的壮家小伙子,“呼”地一声,好似疾风一样跑到戏台上。一道道或绿色或青色的横线,画在各人面孔上、胸前腹部处,以及后背上。各人头上戴着青色香蕉叶制成的帽子。随即,他们都抬起双臂,朝天伸开两手十指,张开四肢,踩着锣鼓声的节奏,时快时慢地一边绕圈子奔跑着一边跳跃着。远远望去,好似十只青蛙正在戏台上快乐地跳跃着奔跑着。他们张开的两脚同时跳上跳下,在学着青蛙跳动的样子。一条香蕉叶制成的龙出现在戏台上。在舞龙人手上木棒或抬或压或举或绕的动作下,那龙在戏台上翻腾着绕飞着……
当西天落日那橘红色的霞光照在土地庙上的时候,蛙舞、舞龙结束了。人们掉转身子注视着土坛上。又站在土坛上前方处的李清亮大声宣布道:“望燎。”音乐起。班社国又在土坛上踩着音乐节秦边舞边唱道:“
“俎豆既彻,礼乐已终。
神之云旋,倏将焉从。
以望以燎,庶几感通。
时和岁丰,维神之功。”
唱毕,众人又按着李清亮指令跪拜起伏着。
这时候,广场上人山人海。在密集人群中摆放在地上的那一只只香蕉叶包袱,在周围人一跪一拜之中,或被人的膝盖压住或在人起身时被扯住或被人踩着。于是,人们就有了语言冲突:有人说你搞坏了我包袱,时辰未到,宝物见光了,你要换你的给我。有人说我的也坏了烂了见光了。有人说不讲究时辰,反正等下子那宝物都要拿出来见光的。”
“抹亮龙眼。”李清亮大声宣布道。刚才扮作青蛙的十个小伙子走上土坛,两人一组,将竹杆横跨在泥龙之上,再将泥龙上的麻绳挂在竹杆上。班社国一边绕着泥龙手舞足蹈地走着一边高声唱着:
“青龙青龙,兴云吐雾。
放汝归去,降雨滂沱……”
李清亮将两块涂成黑白两色的泥巴糊在龙头眼睛处。这时,停止了唱歌跳舞的班社国来到龙头前,手持刚从水盆里拿起的湿毛巾往龙头上一扬,珠珠水珠滴落在龙头上。之后,他大声唱道:
“青龙特掘,眼已抹亮,可以入江,畅饮江水。
青龙特掘,喝足江水,腾云飞天,降雨滂沱。”
唱毕。“护送青龙返回仙湖江。”李清亮站在土坛上前方处大声宣布道。“一!二!三!起!”那十名小伙子一齐用力将竹杆扛在肩上,泥龙升起。在锣鼓声与钹声中,泥龙被扛着下了土坛,经过广场,往江岸去了。
在去往仙湖江的田间小径上,已经有一些拿着香蕉叶包袱的人在等候。“闪开!闪开!”在抬龙小伙子的吆喝声中,这些人闪过路旁去,踩在稻田里。那一束束禾穗被踩到地上。泥龙一过去,他们就跟在后边往江岸走去。
一个临水的木头大平台,早已在河床上搭建好了。泥龙被扛至平台上,放在木架上。跟着泥龙前进的众人来到江岸上,纷纷将各自包袱解开……
班社国、李清亮来到了江岸上,正要走上河岸连接平台的木头小桥上。突然,“时辰到了!”人群中传来一声呼喊。顿时,一团团泥巴飞扬在空中,砸在班社国、李清亮身上,砸在平台上,砸在平台上的那条长龙。班社国、李清亮两人全身上下沾上了一块块黄泥巴。一块泥巴飞了过去砸中李清亮嘴巴后粘住了,他赶紧用手扯着。“呼”的一声一块泥巴落在他头顶上持他那一头华发粘住了。班社国的长袍上粘了一块块泥巴,他左右扭转身子使得长袍飞速地左右转圈圈飞扬着,长袍上一块块泥巴纷纷掉落,紧接着一块块泥巴飞扬过来又砸在长袍上。“干什么?”“为何砸泥巴?”质问一声声。“啊!”“呀!”惊呼一声声。“我家田地里的泥土要随青龙入江去。”“我家田地上庄稼才得丰收。”回答一句句。与此同时,在由土地庙前来江岸的田间小径上,以及小径一旁的稻田中,一个个人都在用双手将黄泥抱在胸前,往江岸奔跑着。在来到临近江岸时右手抓着泥块往上抛去往前掷去。一团团黄泥巴,在空中此起彼落着。一声声惊呼声,在空气中抑扬顿挫着。一个个人影,在小径上在稻田间目标一致地以象疾风一样的速度往江岸飞奔而去……场面混乱极了。
突然,“呼!呼……”一阵阵疾风自南边的狼山刮来。刚才还是夕照橘红色的天空骤间暗了下来。疾风,一阵比一阵猛。狂风中,尘土砂石树枝树叶在翻滚着飞翔着……疾风以及在风中飞翔的杂物,让一个个人的眼睛无法睁开。一个个人在黑暗中一边惊呼着一边往前奔跑着。一个个人怀里的泥巴掉落脚下。一个个人被绊倒了。一只只脚踩了上去。一个个人从被绊倒那些人身上飞奔过去……
“啊!砂石砸中我了!”“树枝打到我了!”“龙卷风!”“龙卷风来了!”“快跑!”在一声声惊呼声中,一个个人都在闭着眼晴往前奔跑着。飓风将一些体重较轻的人卷起。被大风卷起的人在空中飞奔着,他们一边张开四肢舞动着一边在嘴里呱呱地叫喊着。他们从众人头顶上飞了过去,从一束束禾穗上飞了过去,掉落在小径北面不远处的稻田里,压在一束束禾穗上,有的人在痛苦地呻呤着,有的人再无声息举动。闭着眼晴在黑暗中往前奔跑着的一个个人,越过江岸往河床上、江面上飞了过去,纷纷砸落在河床上与木头平台上、落入江水中,发出一声声“呯呯”“嘭嘭”的响声。一个个人砸落到木头平台上。在平台上层层叠压着的一个个人将那条六米长的泥土龙压在底下。泥土龙在层层重压之下肢离破碎。平台上的人们在呼天唤地在骂别人的爹娘在讲疼说痛在哭泣。一声声痛苦呻呤声此起彼伏地响着……
此时,在狼山北面半山腰处的大岩洞口处,两个身着黑裤白衬衣的汉子在站立着,在轮流手捧望远镜,朝着仙湖江河床上那木头平台俯看着。他俩的脸上露出微笑……
是夜,一骑飞马飞奔在由葫芦仓去往县城的道路上在夜幕中前进。那是四冬村保长班石头奉李清亮之命去往县公署报信。
在四冬村土地庙连续举办了三日的祭天求雨典礼仪式,不但不能将一个雨点带到被高温热气蒸烧着的大地上来,反而给我们葫芦仓带来一场史上未曾有过的灾难。这一结果,完全出乎祭天求雨仪式主持人李清亮的意料,也使得李廷章彻夜未眠。
次日,当天上那一轮明亮耀眼的太阳发出的光芒照在葫芦盆地上的时候,两辆各由一匹马拉着的马车呼啸着从狼山山脚密林中那长长陡坡飞奔而下,披着葫芦街上的尘土由西往东而驶过仙湖石拱桥,然后拐弯往南疾驶在去往四冬村土地庙的泥土道路上。“快!快!再快点!”车篷里传出急速的催促声。坐在车头上的马夫扬起马鞭“叭啦叭啦”地抽打在马的屁股上。马车飞快地朝前奔去。路面上的尘土飞扬起来在马车后面迷漫着成为一团团黄雾。
连续响着的“叮叮咚咚”敲锣打鼓声,以及“呜呜咽咽”琐呐声,合着间隔响起的“咣咣咣咣”钹声,在演奏着忧伤的曲调。“吁吁嗡嗡”的高低不一的如泣如诉的哭声,在渲染着悲痛的气氛。这时候,呼啸着前进在炎热空气中的马车来到了一座大圆坟处。忧伤的曲调与悲痛的气氛将两辆正在疾驶前进着的马车吸引住,停了下来。唐胜江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第二辆马车帘门一拉开,李廷章伤感的面孔暴露在那耀眼的阳光中。微微眯着双眼的他起身下了车。
下了车的两人步行至道路东侧的大圆坟处的小广场。突然,“啊!啊!啊!”天上叫声一片片。人们抬头一看,只见小广场周围的树木上瞬间站了好多只黑乎乎的乌鸦在仰天嚎叫着。随着“呼……”声,一阵阵疾风自南方刮来。树木上枯萎的树叶纷纷掉落,在随风洋洋洒洒飘扬着。正在风中随树枝晃动着的乌鸦们一边大声喊叫着一边往下屙屎。从天而降的一粒粒鸟屎,使得树下的人们不断地躲闪着。李廷章、唐胜江两人都在手持手巾不断地往头发上、脸面上抹擦着。一粒粒鸟屎被他俩抹擦成一条条或黑或灰或白或绿或黄的线条。两人的脸面瞬间成了难看的大花脸。
锣鼓声琐呐声钹声停止了。情绪激动的人们将李廷章、唐胜江俩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诉说着他们心中的怨气。有的人说都怪仓保障所搞祭天求雨会;有的人说怪第一乡约李清亮弄的黄泥长龙没弄好;有的人说祈雨用的黄泥长龙尚未来得及投下仙湖江就已经被人挤得断了碎了,哪里还能求得天上龙王爷开恩下雨;有的人说死了那么多人真的是惨啊……
李廷章、唐胜江两人板着面孔毫无表情地站在这些人中间静静地听着。疾风终于过去了,“呼呼”作声的风声没有了。随着这些人的引领,李廷章、唐胜江往坟前广场中走去。望着摆在广场中的一具具男女老少尸体,李廷章两眼涌出泪水在脸上流淌着。鸟屎随着泪水淌在他的嘴唇上。唐胜江双眼噙着泪光。
一身黑色长袍的道公班社国告诉李廷章说,他带着他的众弟子在这里搞道场做法事,以超度亡灵。
“墓碑的石帽,为什么没有安放在墓碑的顶上,而放在一边去?墓碑与碑帽相分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廷章手指着那分离的墓碑与碑帽,深感兴趣地发问道。
“李知县,这坟里埋的是我们四冬村全村几千人的大始祖先人。据一代代人相传,当初建造坟墓时,就是有意这么干的。为何?当年安放墓碑的先人们留下话,待日后本村出了那个杰出好汉时,再由那人主持仪式,将石帽安放到石碑上去……”道公班社国如此回答。
两辆马车终于来到了四冬村土地庙。一座高高的由黄土垒起的大圆坛屹立在庙前右侧土坡上。庙前广场上,一片凌乱:一具具尸体,一匹匹马,一辆辆木头独轮车……燃烧着的香烛冒出一缕缕烟雾,在炎热的空气中缭绕上升。在一阵阵哭泣声中,人们一边在议论着如何将尸体带回家去一边料理着尸体。
在亮得耀眼的阳光中,李廷章、唐胜江一前一后行走在由土地庙去往仙湖江的那条蛇蜒小径上。小径穿行在一块块水田之间。天地之间没有一丝风吹过。源源不断的汗水淌在这两人脸上,以及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上。汗水,让他俩头顶上的头发湿透,也使得他俩身上短袖衫衬紧贴皮肤在湿润着。大地上的炎热在透过步鞋那薄薄的鞋底袭击着他俩的脚板,这就使得他俩前进的步伐变成了一步深一步浅的样子。一串串枯萎了的稻谷禾穗在一丛丛蜷缩稻叶中弯弯地下垂着。一具具尸体横躺在小径上,在稻丛中。两人来到河岸上小心地往河床走下去,之后到了临水搭建的木头平台上。脚下是一片黄色,泥土一块块。在一块块碎了的泥土之中露出一根根一条条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青竹棒与青竹片子,以及一段段麻绳。两人站平台临江面处,低头往下俯看,只见江面上有人在水里游着,有小船在水上荡着。原来,人们在打捞江水中的尸体。
“李知县……”站在平台边上正在俯看江面动静的李廷章听到身后响着这一声,忙回头转身,看见李清亮一脸惶恐地弯着腰在站着。“叭叭!”两声巨响,李廷章扬起右掌狠狠在李清亮脸上左右来回打了两下。
李清亮脸上火辣疼痛感尚未消失,一支乌黑手枪的枪口抵在他脑门上太阳穴处。愣过神来的仔细一看,只见唐胜江正圆睁双目在紧盯着他双眼。李清亮顿觉两腿发软,一颗颗汗珠迅速流淌在他脸上。不一会,他一头华发瞬间湿透。他移开目光,又看见李廷章也在两眼紧紧地盯着着他。李廷章一语不发,下排牙齿咬着下嘴唇,两眼里透出冰冷的目光。这就让李清亮心惊胆颤。烈日阳光下三个人,就这样在木头平台上一动不动地僵持着。
“呼呼……”。一阵南来的疾风吹来。李廷章一边盯着李清亮双眼一边嘴吐一声“哼!”,之后迅速离开平台,往河岸上走去。
“呯!”随着这一声,唐胜江收起手枪。手枪插在腰间皮带上枪套里的他迈开脚步,跟着李廷章往河岸上走去。
疾风停了。已经走在河岸高处稻田中小径上的唐胜江回过头来往河床上的木头平台俯看,只见李清亮还在保持背对着他而面朝江面的样子在站着,一动不动地好似烈日下的一尊塑像。他知道,刚才在疾风呼呼声中,他突然一边将早已抵在李清亮在额头上的手枪用力朝前捅去一边嘴里恶狠狠的大声喊“呯”,彻底地让李清亮心理一时崩溃以致呆若木鸡了。
江中能发现的尸体已被全部打捞起来。几副用竹木打造而成的担架来回往返于自河岸通往土地庙的稻田间蛇蜓小径上。路上有多处陡坡,由于高度落差,走在担架前边的那人只好一边弯下腰来一边两手抬着而前行,有时候甚至要跪着前行。否则,担架上的尸体就会往后滑出担架。
从江水中捞起的尸体,以及在小径上及其周边稻田中的尸体,一具又一具地搬到土地庙广场上。在炎炎烈日下,一具具尸体在广场上摆成一行行一列列。几个头戴竹笠帽的人穿行于其间,对尸体逐一查看、辩认。在队伍中的梁明汉手持簿子与钢笔,时不时地在簿子上写字。
“报告李知县,关于尸体数量,这广场上共有七十一具,加上已经被四冬村人领走抬到村大始祖先人坟前做法事的十具,本次事故至今共找到八十一具尸体。至于江中是否还有?尚不可知。”梁明汉站在马车旁这么讲。
坐在马车车头上的李廷章听罢,眉头紧皱,之后起身下车,穿行在尸体队伍中,时不时弯下身来查看着。身材高大的唐胜江紧跟在他身后。一会,他来到土坛前边,只见他上前退后、左移右靠地反复移动身边,在亮晃晃的阳光中,微微眯着双眼,仔细端详着土坛,以及土地庙。他吩咐唐胜江去将李明亮带来。
李明亮被带来了。李廷章挥舞着双手,对着土地庙和土坛指指点点,说:“李乡约,这土坛的高度竟然比土地庙屋顶还要高,在风水上,此为大逆也。换句通俗话来讲,就是反了,颠倒了。你主持搞祭天祈雨会,出发点是好的,都是为了求得雨来缓解旱情嘛。但是,身在官场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世间万事千物百人之中,皆有等级尊卑之分吗?搞祭天祈雨会,一定要以土地庙为中心才对呀。这土地庙的高度就是此处土地爷的高度呀。当你站这高高坛子上念经求雨的时候,你就不想想?你这是站得比住在土地庙里的土地爷还高呀。这不是大逆又是什么?难怪昨天一下子死那么多人……”李明亮喏喏点头。
西天落日露出了橘红色的霞光。保障所开始给等候多时的人们认领尸体。一具具尸体被带走。在从土地庙往北去往仙湖石拱桥东桥头处的泥土道路上,尘土飞扬;在“的的答答”的马蹄声以及“吱吱呀呀”的车轮碾地声中,夹杂着萧萧马鸣、哞哞牛叫,以及叽叽喳喳人声,声声不断……
最后,剩下三具尸体无人认领。“由仓保障所出钱,择地埋了,建坟。”李廷章对李明亮、梁明汉吩咐道。
是夜,梁明汉手持毛笔,在那本《广西省鸣伍县葫芦仓大事记(中华民国十年)》上写下:
“中华民国十年七月十八至二十日,在四冬村土地庙举办祭天祈雨典礼仪式。十九日有谣言称各农户要将其田地里泥土带至仪式现场,粘着祈雨用之泥龙一并入江,其庄稼方获丰收。二十日,以香蕉叶裹黄泥至仪式处者众。十八时,值祈雨泥龙将入水时,现场骚乱,泥块飞扬,被击中者众。龙卷风突起,数人被刮起,数人被推落江中,伤者亡者众多……二十一日,县公署知县李廷章及县公署警察局局长唐胜江到庙处置。经核,死八十一人;伤十三人,其中手断脚折者八人。死尸中,除三具因无人认领而由仓保障所出资安葬外,余者皆已由其家属认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