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飞。树叶飘。蝉嘶鸣。万里晴空。秋高气爽。秋季来到盆地上了。中秋节就要到了。
一大早,李清亮、梁明汉、李思元三人在保障所办公室内坐着。突然,院子里传来了一阵轰鸣声。他仨抬起头来,透过屋子窗户,只见一辆军用吉普车在院子中停住,车上下来两名军人,朝着屋内走来。三人急忙起身,走出屋去。“哟!两位军爷好!军爷来了,不知有何公干(注①)?”站在军人面前的李清亮一边作揖一边问道。身背长枪的那名士兵上前一步,站定之后先是敬了一个军礼,之后将右手掌扬向那军官说道:“这位是我们营部李参谋。”那军官马上立定,紧接着敬了军礼,说道:“卑职乃派驻广西省长公署之警卫团营部参谋李虎。今奉省长及知县之命,前来带领乡约李清亮、梁明汉去开会。有请两位乡约马上随卑职上车前往会场……”“好的。”李清亮、梁明汉异口同声应道,接着跟随两位军人上了吉普车。车子在李思元注视的目光中从保障所院子里驶了出去。
车子缓缓行驶在葫芦街上。李虎问道:“我桂军大元帅宋阿六好象是葫芦人?”“不是。宋阿六大帅是本县武宁仓人。”李清亮回答。“对于葫芦仓在建之贞节牌坊,李静诚省长甚为重视。这不,今日他从老家城府街上赶来了。目的是要与两位乡约共商大计,以便于牌坊早日竣工。”李虎说道。“贞节牌坊至今未能竣工,乃卑职之失责也。卑职检讨之。”李清亮说道。言语之间,车子早已驶出葫芦街,往南边的狼山而去。不一会,车子前方道路上那座高大的贞节牌坊已然在望了。
在贞节牌坊前后的道路上早已停着两辆军用卡车,以及二辆小轿车。身背长枪的士兵们站在路上。吉普车停了下来。李清亮、梁明汉下了车,跟随李虎来到牌坊下。一干人站在牌坊下。李廷章同李清亮、梁明汉打过招呼后,朝他身旁那身着丝绸长袍的瘦高者伸出右手掌,说:“两位乡约,快过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省长李静诚。”李清亮、梁明汉急忙向李静诚作揖问好。
“两位乡约辛苦了!贞节牌坊建设,务必继续。”李静诚说道。
“李省长已于几日前回到了家乡本县城府街上。今日特意前来葫芦街,不为别的,只为了与县、仓,共商建造贞节牌坊之大事。现在,省长现场办公会议开始。”省长秘书张志亮宣布道。
李静诚举起右手指牌坊,说道:“前些日子,铭刻有大总统徐世昌题词之汉白玉大牌匾,在吊装中,不慎掉下砸烂了。既然已烂,则不能再用了。应当再面见大总统,再求其墨宝题词。所需盘缠等款,由本县负责之。本县增设‘牌坊捐’,以筹该款。由县警局武力维护征捐纳税之秩序,确保捐款能及时上交于县国库。”唐胜江喊道:“卑职明白之!卑职照办之!”“李乡约,梁乡约,对于李省长之指示,可否明白?”李廷章问道。“卑职明白!”李清亮、梁明汉异口同声答道。“不日,县公署将下文责成各仓开征‘牌坊捐’。此牌坊若建不好,唯你俩是问!下面,张秘书有紧要公务要宣布。”李廷章说道。
“第一,根据广西总督、桂军大帅宋阿六之提议,省长公署已下发文件,将‘明伍县’更名为‘灵水县’。第二,省长公署赠与灵水县公署小轿车一辆。”张志亮说道。“是的。县名已更。县公署不日将下文件转发之。另外,由葫芦仓于中秋之夜,安排一场演戏。届时,我,以及李省长等人,要来看的。李乡约,听清否?”李廷章问道。“听清了。卑职将照办之。”李清亮承诺道。“大帅、总督宋阿六说了,县名应更才对,本县县城有闻名遐迩之灵犀湖、灵水湖,且早已被记载于《徐霞客游记》中。何不将湖名应用于县名上来?”李廷章说道。
“李省长之今日公务,至此已毕。下面,到仓里,吃饭!喝酒!”张志亮大声宣布道。众人相继上了车。在车厢上站着荷枪实弹士兵的两辆卡车一前一后护送下,两辆小轿车及一辆吉普车驶向葫芦街……
清晨,当飞鸟们在屋顶上、树枝上吱吱喳喳地叫着的时候,一辆载着一队军人的军用卡车驶进了保障所大院。正在厨房里吃早点的李清亮、梁明汉、李思元三人急忙放下饭碗,迅速走了出来。从驾驶室里下来的那名军官在三人面前站住、挥起右手敬了军礼,说道:“报告!葫芦仓乡约!本人,桂军铁血星十九军营部参谋石岩,率三排共三十二名官兵,奉十九军,以及灵水县公署之令,今日进驻贵仓,执行特别临时军务!还望几位乡约予以大力协助之!”“军爷石参谋好!鄙人乃本仓之负责人第一乡约李清亮。请问军爷本次进驻,要执行啥军务?可否有公文?”李清亮问道。石岩转身走至卡车旁,从驾驶室上拿下皮包,打开来,取出一张纸,双手递给李清亮,之后说道:“本次特别临时军务是要在贵仓大地上,征收桂军开拔费。这是贵县公署出具之致贵仓之公函。另外,受县公署之委托,本参谋带来了一百张县公署印制之开征桂军开拔费、牌坊捐,以及小工商副业税之布告,现在车上。”“好!鄙人明白之!本仓将予以协助之!”李清亮看着公函,说道,“县名真的更名为灵水县了。看公函上之大印……”“是贵县人本军大帅宋阿六提议要更改县名的。难道李乡约不知道?我听说在大前天,在贞节牌坊下,省长李静诚先生可是宣布了过的呀。”石岩问道。这时候,一阵“啊啊啊……”的响声在人们头上响起。人们循声抬头望去,只见几只乌鸦盘旋飞翔着。“乌鸦来了。喜鹊不来……”梁明汉嘴里低声呢喃道。李清亮扬起右脚,轻轻踢在梁明汉右脚跟,低声说道:“梁乡约。”梁明汉不再言语。
“下车!”石岩大喊一声。在卡车车厢上的士兵们背着长枪跃身下车,列队站在他面前。“炊事班到厨房弄饭菜。其他班原地休息。待吃过早点后,立即开赴各村!”石岩又喊道。梁明汉双眼圆睁着望向李清亮。李清亮又是一脚踢在他脚板上,低声道:“别说话。”
军人们吃过早点之后,又集中列队在卡车旁,听从石岩号令:“一班,乘车,随我去比较远的清白村。二班,步行去马山村。三班,步行去四冬村。”随后,石岩转身对李清亮说道:“李乡约,按县公署之令,三位乡约分别跟随各班,进村入户,协助本军征收开拔费。”“石参谋,方才我忘了介绍了,本仓才有两位乡约而已。现在给你绍一下,乡约有两个,一个是我,第一乡约李清亮,另一个是乡约梁明汉。至于旁边这位,不是乡约,而是本所聘请的账房先生李思元。”李清亮一边说着话一边将右掌摊开来依次挥向梁明兴、李思元,“乡约、账房才有三人,如果三人都随军方下村串屯去了,就无人在所里值班了,万一上峰突然来人,或者民众突然来访,谁来接待呀?所以,我意见是我跟随你去远处的清白村,梁乡约跟随二班去马山村,账房先生李思元留守本所。”石岩思忖一下,大声问道:“你这么讲,是由士兵们自己走路去四冬村?”“是的。”李清亮答道。“不行!绝对不行!”石岩大声喊道,“账房先生要带着兵们去四冬村!我的兵们又不认识村长,无保障所的人带去,如何开展工作?再说了,这开拔费用,各户,以及各村各屯,该交多少?有账房先生去,算得更快速,更准确嘛!”李清亮一时无语。石岩又说道:“贵所不是还有一名伙夫兼杂工吗?依我看,留他在所里即可了。李第一乡约,你要明白,如果届时我军下令收兵了,而贵仓征收之桂军开拔费总金额尚不达宋大帅,以及李知县之预期目标数……哼哼,你这乌纱帽……”“好吧。本仓遵从石参谋之安排。”李清亮说道。
秋日艳阳高挂天上,明亮的阳光照在盆地上。梁明汉带着十名军人行走在泥砂路上。他们匆忙的脚步卷起阵阵尘雾。黄色尘土飘落在他们身体上。晶滢的汗珠流淌在他们面孔上。他们来到了四冬村石头屯,进了保长班石头的家里。班石头不敢怠慢,马上交清了本户该交的桂军开拔费。他说道:“只有让本屯富户道公班社国一户交清了费用,其余各户才不会欠费,才会尽快交费。”于是,梁明汉一干人马跟随他来到了班社国家里。在堂屋里,身背长枪的十名军人挺胸站着。梁明汉与班石头坐在班社国父子俩人身边的太师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同班社国商谈征捐纳税事宜。梁明汉先说了牌坊捐:“县公署决定,在全县范围内按人口征收牌坊捐,每人五元。你户有夫妻俩及两儿子共四口人,应交二十元。你有无意见?”“既然全县每个人都一样交,我没意见。”班社国答道。接着,梁明汉说起了养军费:“最近,粤军在司令陈炯明带领下,攻入广西,目前已占领了南宁。为抵抗粤军之侵害,桂军已开拔至本县。按照省长公署,以及县公署之决定,对县内各户征收桂军开拔费,标准是每户十至二十元。根据你户的人口,以及经济状况,你户应交二十元。你有无意见?”“没意见。”班社国答道。“最后一项是工商营业税,这是县公署新开征的新税种。在县公署的《布告》里已予明确。你从事道公生意,要办营业执照。据估算,你每年应邀开办道场约一百场,税金按每场一元计,你一年应交一百元。近期内要交清,也要到保障所内办好营业执照。你有无意见?”梁明汉一边将县公署的《布告》递给班社国一边如此说道。班社国没有接过《布告》,大声说道:“对于牌坊捐,以及桂军开拔费,我无异议。但是,对于道公营业税,我有异议。因为从我之先父时起至今为止,官府都未曾对道公这一行当要求办理营业执照并交税……”“啪”的一声巨响打断了班社国的话。原来是梁明汉将手中瓷茶杯猛力敲在茶几上。屋里一片寂静。一会,梁明汉喊道:“班社国!还真的由着你了?别以为前些日子你将道场开在了保障所里,你就很大了去了?就能对抗县公署了?”班社国望着梁明汉,一言不发。“啪”的一声,梁明汉一掌拍在茶几上。“咣啷”一声,茶几上的瓷茶杯,以及杯盖掉落地上。梁明汉站了起来,又喊道:“别给脸不要脸!要不是看在你曾到保障所里开过道场的份上,现在你都被捆走了!你也不看看,我身边这十杆长枪?最后告诉你,限你三日内,到保障所办好执照,交清所有捐款及营业税。在办好执照之前,不得再开道场!走!”梁明汉往屋外走去。士兵们与班石头也跟随着走出屋。
班社国望着还坐在太师椅上的班宝选,说道:“儿子呀,你见了没?朝中无人被人欺。我们家,如果再无人当官,即使赚再多的钱,也一样被官场上的人欺压。哼……也不知道你哥哥宝湖现在怎样了?我花那么多的钱,送他到桂林去,上法政学校。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他毕业后,在官场上捞个一官半职……”
婴儿的啼哭声回响在班世民的家里。班世民的妻子梁莲春在卧室里敞着衣裳在为婴儿哺乳。班世民坐在屋檐下,左右两手手指飞速翻动,一条条竹片上下左右飞舞。他在用竹片编织箩筐。梁明汉、班石头,以及军人们来了,站在院子里。班石头走到班世民面前,将手里拿着的县公署的布告摊开来,说道:“班世民,根据县公署的决定,你户有夫妻、儿子,以及你弟弟共四人,要交贞节牌坊建设捐二十元,还有桂军开拔费二十元,共计四十元。现在交钱。”面对催款,班世民停下手中活儿,大声喊道:“我家中哪里还有钱?老婆几个月前刚刚生下儿子。县公署征税、纳捐,怎么连刚生下几个月的婴儿也要算份子?哎!土豪梁恩天掘了先父长坟,我不得重新建坟,请来道公来开道场,又宴请全屯人吃喝了两天;还到县城请讼师写了状纸,同梁恩天打官司……哪一件事不是花钱?今年又逢干旱,稻田里谷子减产了还不算,还搞得我变卖了谷子才能凑来钱,如今连我家的牛马猪都好不容易才能饱食一餐……”“老班呀老班,别再讲那么多了。对每家每户开征桂军开拔费,那是铁血星十九军,以及县公署的决定。你愿交,也得交。你不愿交,也得交。你以为我身旁这十杆长枪是摆设来的?”梁明汉喊道。“刁民!反了!绑了!”三班班长窜向前来,大喊道。“班长,先别急着绑人。老班方才所言,也是实情。我想想先……”梁明头说道。一会后,梁明汉又说道:“老班,你户要交牌坊捐与桂军开拔费共计三十元。这对你而言,不难。你正在同梁恩天在县署里打官司。依我看,那官司,你多多少少会得到一些钱。你还是先交了这三十元吧?”“哼!不提那官司也罢了。开庭后到如今,一点动静都没有。你是乡约,你有点能耐,你去找梁恩天,让他先为我垫付这笔税捐。之后再在那官司中抵扣我该得的钱。好不?”班世民喊着。
“你讲的也是个办法。我们先告辞了。”梁明汉说完这话,右手一挥,众人便随他出了屋。
“山连山来坡连坡,苛捐杂税实在多;
农人辛劳汗如雨,长年流满仙湖江。
几时收获吃不尽?迎来富裕葫芦仓;
何夕盼得税捐减?牛马饱来农人乐。”
曲调悲沉凄凉的壮语山歌声从屋里飘了出来。
“呵,这个老班,老爱唱山歌……”梁明汉边走边呢喃着。
一辆军用卡车在烈日下一路疾驶向前。尘土飞扬。黄色尘土骤起飘散,落在道路两旁开得灿烂的一丛丛野花以及野草上。汽车在滚滚尘雾中来到古塔前,停了下来。李清亮与石岩相继从汽车驾驶室里下来。“石参谋,这里是清白村一冬屯。保长就在这屯里。”李清亮说道。十个背着长枪的士兵从车厢上跃身下来,将背在身后的长枪解了下来,扛在肩上。石岩一声令下,队伍便朝屯里走去。一只黄毛狗跑了过来,在队伍前一边朝前跑去一边在“汪汪汪”地吠叫着。黄毛狗跑进一处大院子大门。保长詹诚仕迎了出来,双手作揖后大声说道:“哎哟!我家黄毛狗汪汪叫,原是贵客来到了。李乡约来了!咋还带着一帮兵?斗古几马罗(注②)?”李清亮答道:“诚仕保长,今日我和石岩参谋带兵前来,是要到每家每户征收牌坊捐款和桂军开拔费。对于态度恶劣、抗拒不交之人,将由兵们绑了押回保障所……”“哎呀呀。李乡约,石参谋,本村乃仁义模范村也,不会有人态度恶劣、抗拒不交的。”詹诚仕又说道。“哼!仁义模范村?我倒要再见识见识!”李清亮右手摸在额头上伤疤处,说道:“收钱就先从贞妇詹梁氏这户开始吧。有请诚仕保长带路。”“好的。”詹诚仕答道。
众人跟随着詹诚仕在一处大院子前停步。“民捷!民捷!快出门!带路去你小奶奶家!”詹诚仕在大门前大喊道。“怎么诚仕保长还要民捷带领,才能去贞妇家?”李清亮问道。“李乡约呀,那贞妇是独居老妇人,几乎是不轻易出门的,也不单独会客。再说了,她年纪那么大,万一在会见我们时她突然昏倒了,身边没她亲属,那我们就难办了……”詹诚仕才说到这儿,眼见詹民捷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就不再讲话了。
“诚仕叔,又有啥事要找我小奶奶?”詹民捷一边走来一边问道。“民捷侄仔呀,找你小奶奶,还是为了建造牌坊的事……”詹诚仕答道。“为了建造牌坊的事?”詹民捷望望着李清亮额头上的伤疤,说道:“李乡约,额头上伤疤不疼痛了吧?你,可别忘了,你那额头上伤口怎么来的哟?”“你这个年青仔,李乡约也是你叔呀!”詹诚仕一脚踢在詹民捷小腿上,说道。“哎哟!诚仕叔!”詹民捷喊道。
詹民捷带着众人来到第一院院子里的詹梁氏堂屋里,将李清亮、石岩、詹诚仕引领坐在太师椅上,之后,他转身出了屋,走进第二院院子里去了。一会,在他的引领下,老贞妇詹梁氏右手撑着拐棍,慢攸攸地来到堂屋里,坐在了主位那把大大的太师椅上。看见屋里站着十个身背长枪的士兵,她说:“哎哟!我儿子派你们来的?有啥事?有啥话?说吧。”詹诚仕为她介绍道:“这位是李清亮乡约。这位是石岩参谋。”之后,又说道:“老婶子,今日前来,是征收牌坊建设捐款,你户有你与你儿子两口人,要交十元。”“牌坊,那是为了记念我而建设的。牌坊捐,我交。”詹梁氏说道。
“老婶子,还有,你户要交桂军开拔费十元。粤军打来了,占领了南宁。桂军大帅宋阿六率领部队,开拔到本县了。省长公署与县公署决定了,家家户户都要交这笔钱来养桂军。”李清亮说道。“民捷呀,刚才他讲的是什么军?”詹梁氏问道。“桂军。”詹民捷答道。“民捷呀,那么你诚武叔是什么军?”詹梁氏问道。“奶奶,我诚武叔是粤军。”詹民捷又答道。“桂军开拔费,我不交!我身为母亲,哪能交钱资助自己儿子军队的敌人?”詹梁氏说道。“老婶子,这笔养军费用,是县公署和桂军铁血星十九军共同决定要收的。你就交了吧?你不要为难我呀。也不要为难李乡约和石参谋了,好不好?”詹诚仕说道。“不交!送客!”詹梁氏喊道。“反了?绑了她!”石岩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喊道。“石参谋,且慢!且慢!”李清亮站了起来,走了过去,拍了拍石岩肩膀,低声说道:“石参谋,贞妇年纪大了,万一你的兵们绑了她,她昏倒了或出现什么意外,那么你我的麻烦就大了……”石岩点了点头。
李清亮走至詹梁氏面前,说道:“老婶子,今日就先交牌坊捐款。至于养军费用嘛,日后再另说。好不?”“好吧。”詹梁氏说道,“民捷呀,到后院我屋子里拿钱来。”詹民捷应声离屋去。一会,他回到堂屋,将钱交给李清亮,取到了收据。
临时征税纳捐工作,在由账房先生李思元牵头负责的马山村开展得比较顺利。该村超一大半农户耕种的是土豪梁恩天名下的田地。李思元与保长梁仁耕一合计,带着十名军人来到梁恩天府上,软泡硬磨了两日,最终逼使梁恩天答应由他先出钱为各佃户垫付牌坊捐与养军费用,待下造稻谷收成时再从各佃户应交给他的田地租金中予以抵扣。李思元还应允打了个九折。梁恩天一次性就将各佃户该交的费用交清了。
一张张白纸黑字写着征税纳捐的《布告》,贴在葫芦街上,以及盆地上的各个村屯。《布告》上的红色条形县公署与李廷章的印章痕迹,似乎在彰显着说一不二的权威。这纸《布告》,让葫芦盆地立即卷入了一场临时征税纳捐的风潮中。在荷枪实弹的军人护卫下,李清亮、梁明汉、李思元一日又一日地早出晚归辛劳着,在各村村长引领下走屯串户,不断地收钱、开收据。手上不断重复的数钱与写字的动作让他们累得手指麻了;嘴里不断重复的动员交钱的游说言语让他们口干舌燥。保障所里那一间存放钱款的库房门窗紧闭,每时每刻都有两名士兵持枪保卫。一时间,盆地上的农人们怨声载道,议论不断,说的都是同一个话题:旱灾之年,收成少了,却偏偏要多交钱给官府。家里这一点点谷子大米收成,还要变卖出去,实在不知道家中谷子大米能否挺到下一造庄稼收成。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
有不少农户为了凑款来交税纳捐,将家里谷子、玉米、花生变卖。盆地上的大大小小碾米加工点繁忙了起来。狼山脚下的水力碾米房是产量最大的加工点,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开机碾米。各屯里那些由牛马拖拉着的小石碾也在碾米。因为就出卖价而言,大米的高于稻谷的。于是,很多农户就忙着将谷子碾成大米后出卖。葫芦街上每天都摆满了变卖谷子等农产品的摊点。农人们很快就发现,从县城来的米贩子将价钱压得一日低过一日。于是,农人们将目光投向了南方的县城。每天早晨,天尚未亮透,在去往县城的泥土路上,尘土飞扬,牛鸣马嘶声回响不停,车轮碾地声车轴转动声声声入耳,一辆辆载满谷子之类农作物的牛车、马车嘎吱嘎吱地往前行去,一匹匹驮着谷子大米的马“的的答答”地奔弛……在仙湖石拱桥附近的码头上,也是一番热闹景象:人声鼎沸;牛鸣咩咩;马嘶萧萧。一辆辆满载货物的牛车马车人力车,还有一匹匹驮着货物的牛马,都在排着队。队伍从江岸边的码头上一直排到大桥东西两端的道路上。农人们在码头上来回穿行,将一袋袋稻谷或大米、花生、玉米,从车架上马身上卸了下来,又扛上船去。农人们在阳光下劳作不止,汗水沾湿了他们的头发,也弄潮了他们的衣衫。他们撩起汗衫擦着汗,同时讲一些埋怨官府、埋怨苛捐杂税、埋怨老天干旱之类的话语。农人们更热心于议论着连日来的农作物买卖交易价。他们希望大米之类的农作物能在县城里卖出个好价钱,以便于能换回钱来,将税捐交了,并应付着家中购买猪肉及油盐等生活开支。满载农人们希望的一艘艘船只浮在江面上,朝着县城方向顺流南去,不舍昼夜……
两辆小轿车鱼贯驶入保障所后停下了,李廷章、李静诚及其秘书相继各自下了车,步入会议室。在会议上,在听取李清亮汇报了本仓收费进度之后,李静诚说:“自粤军入桂以来,其攻势日益日猛也。我桂军急需大笔军费,以用于抵抗粤军。因此,征收军费之力度,势必加强加速。卑职已经同宋阿六大帅形成共识,对于那些拒交军费之户,先由军方带回,关押于保障所。待其交清费用之后再予释放。”李廷章发言强调称,保障所一定要配合军方开展好工作,千方百计,对农户软硬兼措,以尽快完成军费征收任务。会议决定:今日马上抓捕班世民,以敬效尤。
会后,李清亮、石岩带兵上了军用卡车,赶至四冬村牛头屯,将班世民绑了回来,关在保障所小牢房里。班世民是全仓因拒交军费情节严重而被抓获的第一人。他被军方认定为以虚假文书戏弄军队。前几日,在梁明汉、班石头带着军人再次到班世民家里催收军费的时候,班世民交来了一张《收据》。他说梁恩天已代他交清他一户的费用,这收据是梁恩天派家里长工特武送来的。后来,军方石岩参谋查证获悉,虽然该《收据》上的保障所印章属实,但是,收据上经办人李思元签名是伪造的,梁恩天与李思元均认可收据上的款项并未发生,且也不知道收据的来历。特武也不承认是他将这收据交给班世民。
梁荣强从南宁回来了。他将李静诚已不再是省长的消息带回到盆地上。他掏出几张《南宁民国日报》,告诉人们:“这报纸上写了,粤军入桂,讨伐桂军,桂军头目宋阿六大帅已通电下野。孙中山以‘桂人治桂’之原则,于不久前委任马君武为广西省省长。马氏已抵邕就任。”盆地上不少的农人质疑道已经通电下野的大帅和省长,怎么够够回到本县来指手画脚?发令征费?还有人说呵呵,人在屋檐下,人头能硬过子弹吗?
李清亮在获悉李静诚与宋阿六已经下野的消息后,连夜赶着马车到了县公署,求证于李廷章。李廷章这时才告之于实情。他说那消息是真实的,李省长与宋大帅确实是下野了之后才回到家乡本县的。他还说,其实,在李省长刚回到本县之时,他就已知道省城里传来的传言:李静诚去年就任省长后不久,就在省长公署大院里大兴土木,将头门、孤鹤亭等建筑拆除,改建了西式楼房,因此也坏了省长公署之风水,搞得他如今下野了。李清亮小心问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他下野了,为何还在执行其征费纳捐之令?”在紧盯着李清亮双目好一会后,坐在办公桌后的李廷章才攸攸说道:“李省长的背后是桂军。大帅宋阿六支持着他呀。虽然今天我还是知县,但是,你要明白,只要李省长、宋大帅一句话,明天我就不是知县了。”李廷章还承认是他吩咐县邮政所将这段日子的《南宁民国日报》扣押于县公署的。
中秋节到了。中午时候,保障所从县城请来的戏班子来到了在葫芦街东面的古戏台。一只只木头箱子,被戏子们从马车上搬了下来,又被打开来。戏服等道具,以及二胡锣鼓等乐具,从箱子里搬了出来。戏台上挂起一面大大的布幕,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葫芦仓中秋文艺晚会”。一只只马灯也挂在戏台上。戏子们在为晚上的演出忙碌着。
一辆车厢上站满了军人的军用卡车呼呼驶进保障所院子里,紧接着,两辆小轿车、一辆吉普车驶了进来。最后,又驶进一辆军用卡车。这卡车车厢上也站满了军人。车队停了下来,李静诚、张志亮、李虎从第一辆小轿车上下来。李廷章、唐胜江从第一辆小轿车上下来李清亮、梁明汉、李思元三人急忙迎了上去。李清亮一边作揖一边大声喊道:“热烈欢迎李省长、李知县到本仓欢度中秋佳节!”李虎从吉普车上下来,同石岩敬过军礼后交涉道:“奉团长之令,从现在起,到省长离开葫芦仓时上,本大院内防务,由你负责,你不能离开大院。省长及知县之随身警卫防务,由卑职负责。”
夜晚。天上,一轮圆月。月光如水。葫芦古戏台。人声鼎沸。酒足饭饱的李静诚、张志亮、李廷章、唐胜江等人坐在戏台下。右膀上斜靠着长枪的一个个军人坐在他俩围围。军人们身后坐着的从盆地上各村屯赶来看戏的农人百姓老少。盖着瓦片的戏台,遥遥相对是高高的文昌阁。按李虎的吩咐,三名士兵身背长枪,带着手电筒与望远镜爬上了阁楼顶层。
戏台上挂着的一只只马灯,照亮了戏台。李清亮站在戏台,在大声宣布完“葫芦仓中秋文艺晚会现在开始”之后马上走下戏台来,坐在李廷章身后。虽然他没有介绍道这台晚会是专门为回乡的李省长而演出的,但是还是有不少农人看客知道李省长来了。农人们在高兴地议论道他们是沾了李省长的光,才能有这台戏看。那时候的农人们不知道灾难正在逼近葫芦盆地。
灾难是在首场戏即将演完的时候来到的。那场戏演的是壮剧《刘备托孤》。戏台上,诸葛亮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用壮语大声唱道:“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这是这场戏的尾声了。这时候,“轰”的一声巨响,从葫芦街南郊那里传来。戏台上的诸葛亮呆呆地站立着,不再动作,也不再演唱。之前响着的那依依呀呀的二胡伴奏声也不再响了。人们呆住了。一会,“怎么回事?”戏台下的李静诚站了起来大声问道。“是大炮声!”“对!是大炮!”“快跑!”“快逃!”众看客们一边大声喊道一边四处奔跑着。小孩在呱呱大哭。马嘶牛鸣声响在夜空里。农人们骑上自家的马、坐上自家的马车牛车,飞速逃离。戏子们来不及收拾马灯、道具乐器,就马上登上马车,迅速离去。场面混乱极了。
李虎右手高举手枪,大声喝令道:“军人听令!护卫省长!”手中紧握长枪的军人们站了起来,将李静诚、李廷章等人团团围住。一会,戏台对面文昌阁楼上下来了三名士兵,向李虎汇报道:“有一支军队正从狼山山脚下步行逼近葫芦街。”这时候,一骑飞马疾速而至,停下,一名军人跃身下马,气喘吁吁地告诉李虎:“报告!粤……粤……军……来……来了……一……一发……炮弹……打烂了……贞……贞节……牌坊……一角……”
“粤军打来!”“快跑!”众人齐呼。百姓们东奔西跑。军人们听从李虎指挥,在护卫李静诚、张志亮、李廷章、唐胜江上了小轿车之后,迅速跳上军用卡车。李虎收起手枪,跳上军用吉普车。之前停放在戏台下广场边的两辆卡车,以及两辆小轿车、一辆吉普车,在呼呼的轰鸣声中驶离广场,沿着泥土路,驶过仙湖石拱桥,向东而去。
李清亮、梁明汉、李思元三人跑回到保障所的时候,手持手枪石岩正在指挥留守在院子里的军人们从屋子里将一只只大箱子搬上军用卡车。他仨知道那箱子里装的是连日来征收到的军费。“好在每天都将征到的军费移交于军方了。”李清亮刚说完这话,就想起了由保障所自管的牌坊捐款与税金,于是他急忙将马车驾好。一会,梁明汉、李思元将从屋子里的箱子搬了出来,抬上了马车。
待军人们都跳上卡车车厢后,石岩收起手枪,跃身上了卡车,坐在副驾驶位上。“开车!”随着他一声令下,卡车呼呼驶出大门去。紧接着,马车飞箭一般地冲出大门来。伙夫班克骑着马,从大门里飞奔而出……
葫芦街上,家家户户忙着关上大门。吱吱呀呀的关门声,汪汪的狗吠声,惊慌失措的人声,此起彼伏地回响在中秋节里的夜空中。
葫芦街外,不时响起冷枪声……
注:
注①:公干,系壮语译音词,汉语译为“公务”。
注②:斗古几马罗,系壮语译音词,汉语译为“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