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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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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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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仓》连载

第三章 总统题匾砸断裂 乡约日夜疲奔波

屋漏偏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祭天求雨典礼结束以后,一个多月过去了,盆地上还是没有下雨,旱情愈发严重了。这时候,在葫芦大地上正在进行的贞节牌坊建设工程却出了意外,使得建设停止了:那块雕刻有大总统题词,以及“荣典之玺”印文的汉白玉牌匾,在吊运往牌坊上安放的过程中,从半空掉了下来砸断成两截。接连而至的两件烦心事,让李清亮心里不再清亮,连日来郁郁不欢。但是,职责所在,使命使然,他只能不舍昼夜地一往无前。

贞节牌坊是为了记念贞妇詹梁氏而建。詹梁氏是总乡约詹诚叁的婶子。詹诚叁还在世的时候,他与李廷章花去了保障所不少金银钱财,才求来了民国大总统徐世昌的题词,以及国家专门用于褒奖授勋的大印“荣典之玺”的印文。在保障所筹集到大部分建设费用之后,省公署与县公署才分别下拔一小点经费,牌坊才得以开工建设。在祭天求雨典礼的那时候,大牌坊已经初具雏形,屹立在葫芦街南郊去往狼山、去往县城的路途中。这是葫芦盆地上的史上首座贞节牌坊,因此它也就成了乡民们风靡一时的闲聊话题。每天,都有路人停在牌坊下,仔细端详,反复谈论。人们议论最多的是牌坊的朝向。在位于县城西北部的葫芦盆地上,自古以来,祠堂、土地庙、住房之类建筑物,都是坐北朝南。几千年来,在一代代葫芦人的意识中,坐北朝南才是最佳的建筑物朝向。然而,这座牌坊却建成了坐北朝南!这朝向,就让好多乡民极为纳闷了。

四柱三开间结构的高大牌坊,由一块块大石头垒砌而成,顶上盖了灰黑色琉璃瓦。两侧门上方为第一层,三叠层装饰风格:最下面梁枋上刻有麒麟一对,以及祥云吉祥绶带纹。麒麟上方阴刻有“百世流芳”四字;文字上方有横梁,梁上阳刻寿字纹和草龙纹。两侧门的背面梁枋上浮雕着展翅飞翔的凤凰一对,其上阴刻“千秋蒸尝”四字,文字上方则阳刻瑞草纹饰。麒麟和凤凰,均采用高浮雕方式雕刻,立体感极强。两者神态可掬,身上毛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中门正面上方则是牌坊第二层,即牌坊的主体部分,五叠层装饰布局:中门梁枋上刻有一对狮子抢绣球图案和吉祥绶带纹饰;梁上雕刻着一双相对而卧的狮子。狮子,昂首伸腿,脊椎弯弓,指爪刨地,双眼注视中间的绣球。这梁之上是第二叠层,中间则留空着,那是即将要安放由大总统题词大牌匾的位置。牌匾一旦安放至此外,即告竣工。再上方是第三层,三叠层装饰:首叠层是石头横梁上雕刻着双龙戏珠;次叠层是在两条龙的腾挪涌现一块巨大的红砂岩石板,板上面雕刻着正在云海中翻腾飞升的龙,龙尾、龙身在云海中若隐若现。第四叠层是一块大青石岩横板,板上雕刻着在云海中的太阳,在放射出一道道光芒。第五叠层所有的石板上雕刻都是镂空透雕,据说那是为了减少狂风吹来的阻力,以使得整座牌坊永固。

吊装安放大牌匾的那一天,阳光明媚。前来围观的人很多。好多人头上戴着竹草笠子。在牌坊北面也就是牌坊正面前方不远处,地上竖起了两把大下的竹木遮阳伞。伞纸上涂满了桐油。牌坊下摆了一张八仙桌摆在伞前方处。桌上摆有猪肉、米饭、煎鱼等祭品。桌面上的香火与蜡烛已点燃。李清亮、梁明汉在桌前跪拜三下后,回到伞下坐在金黄光亮中,喝茶。

牌坊下面的路面上,已经铺了一块块长条青石板。一辆马车从牌坊南边也就是牌坊背面行驶到牌坊下方,停住。几名小伙子从车下搬下包着稻草的牌匾。在剥去稻草之后,一片白色光芒跃入人眼。那是汉白玉石头制成的大牌匾。匾上刻着的文字闪出金光。有不少看客质疑道:“那字上该不会涂的是金粉吧?”小伙子们先将一段段麻绳绑上牌匾,再将从牌坊二层上放下来的长长麻绳绑上。长长吊落下来的麻绳的另一头,系在牌坊后方路面上的两头牛身上。

“李乡约,牌匾吊运工作准备完毕。”一名小伙前来向李清亮报告道。李清亮起身,走到牌坊下方,对牌匾仔细查看一番之后,两手抓住牌匾上的麻绳,用壮语大声唱道:

“天灵灵,地灵灵,跪过苍天将地拜。

葫芦要建大牌坊,千秋万代记贞妇。

民国总统题了词,荣典之玺盖上来。

宝匾今日要吊装,苍天诸神保顺利!”

稍做停顿之后,他又大声喊道:“牌匾今日要吊装,苍天诸神保顺利!牌匾今日要吊装,苍天诸神保顺利!”言毕,他松开手中麻绳,回到伞下坐下。他以梁明汉在以本地父母官身份,参加牌匾吊装安放仪式,因此要坐在伞下。他掏出怀表看后,站了起来,右手朝天上高举着,左手拿起长筒喇叭凑在嘴巴前,大喊道:“现在,吉时良辰已至。我宣布:大总统题词之宝匾!贞节之宝匾!起吊!”言语之间,他之前高举的右手挥了下来。

在牌坊后方泥土路上,两个老汉手持牛鞭,在远远地望着李清亮。这时,看到李清亮高举的右手挥下,他俩马上将牛鞭击打着两头牛的屁股,同时大声喊着“驾!驾!驾!”。两头牛拖着麻绳往前走了起来。一会,麻绳绕过挂在牌坊上的滑轮,将地面上的石雕牌匾徐徐提升起来,吊在牌坊下的半空中。众看客七嘴八舌在议论着:“啊!怎么能用公牛来拉?”“用母牛来拉才对。”“不对!不对!应当是公牛母牛各一头……”在人们的议论声中,悬挂在半空中的牌匾慢慢接近牌坊上指定位置。早已坐在牌坊横梁上的两名小伙子将手里的麻绳往下放了下来,麻绳下的铁钩就要钩住牌匾。这时候,突然,疾风从南边“呼呼”吹来,空中飞扬着一团团尘土。人们不得不闭上了眼睛。一会,“咣啷”一声巨响。同时,公牛在“吆吆”鸣叫声响亮地传来。人们睁开眼睛,定神细看,只见两头公牛正在飞速往南方奔跑在牌坊后方远处。牌匾已经落到地面上青石板上,断成了两截。原来,受惊的公牛突然猛力往前奔跑,以致牛缰绳挣脱了。吊在半空中的那块沉重的石头牌匾,突然失去了牵引力而狠狠地掉落下来,与地面上的青石板撞击而断成了两截。匾上阳刻着的一行四个大字“节励松筠”,以及下一行小字“中华民国大总统徐世昌题”,凹现在那两截石头上。更令人惊讶不已是牌匾上右下方处阴刻着的“荣典之玺”方形篆书印文,断去了一角。

惊呆了的人们一时无语。两头公牛还在往前奔跑着。“的答的答”的牛蹄声让李清亮惊醒,他站起身来,右手指着远处公牛,大声喊道:“快!快!快拉回公牛!”几名小伙子跑向前去,用力抓住牛缰绳往回拉着。两头牛,被拉住了,在“吆吆吆”地鸣叫着。

“贞节牌匾在吊装中掉下来,断了!大总统题词砸烂了!荣典之玺大印文也砸烂了!此乃大祸事也!贞节牌坊在修建过程中,是不能掉下一块石头的。如果掉下石头来,那是因为在苍天上的诸神对这个女人的贞洁持质疑意见,所以神要以石头掉下来的方式来公开谴责她质疑她。”人们循声望去,只见满头银发的前清秀才詹武文站在李清亮面前,一边右手捋着他下巴上的灰白山羊胡须一边这样说道。他那一身黑色长衫在身着唐装短衣的众人中很是显眼,很是另类。

人们知道,几个月来,奉县公署的委托,詹武文正在饱读史书与志书,编纂《明武县志》。因此,他讲的这几句话显得很有份量,引发众看客们议论不已,有的人说:“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这是神的惩罚”“这是神的质疑”“神不愿意让牌坊顺利地立起来”“这是神的公开谴责”……还有的人讲:“荣典之玺是民国政府庆典和表彰用印,我们仓怎么砸烂了呢?”“荣典之玺砸烂了,李清亮做事,砸烂了国家大印章,麻烦大了去了!”“是的,李清亮这回日子不好过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渐渐低落下去。“那么要怎么办?”李清亮问道。他脸上淌着汗水。詹武文说道:“除非能向苍天以及天上诸神证明这个女人是贞洁的!否则,别想再将牌坊往下建。如果证明不了,这牌坊是建不起来的!不信?走着瞧!这回是牌匾掉下来断了碎了。下回呢?依我看,就不是牌匾掉下来这么简单了,而是整体坍塌!甚至死人!都是有可能的!”

这时候,李清亮与梁明汉都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站在在宽大的桐油纸大伞下。阳光透过黄色纸伞面在伞下亮成金黄色的光芒,这就使得他俩脸面金黄金黄的。他俩,目光遥遥相对,沉默不言而呆立着。

“啊啊啊……”一片片喧闹嘈杂声,在上空回响。人们举头看去,只见在牌坊上空黑压压的。无数只乌鸦盘旋飞翔在那上空。无数只鸟鸦停栖在牌坊横梁上,以及瓦顶上。一会,那些聚集在牌坊下围观那断裂了的牌匾的人,纷纷跑了出来。他们一边跑一边举起手来,抹擦着头顶与脸上。有的人脸面瞬间成了大花脸。“他妈的!该死的乌鸦!屙屎拉尿到我头顶了!”“就是!乌鸦!该死!”“万恶的乌鸦烂鸟,我手上若有鸟枪,你信不信我会开枪”……他们在喊着在叫着。

阳光依然亮丽。空气依然炎热。众看客们一张张淌着汗珠的面孔上,圆睁着一只只眼睛,在透露出惊奇与纳闷的目光。众看客七嘴八舌在叽叽喳喳着:“怎么才能证实这个女人是贞洁的呢?”“难道要这女人自己吊死在牌坊上,以死来证明清白?”

怎么才能证实这个女人是贞洁的呢?这对于世间的凡人来说,确实是一件大难事,尤如徒身登天飞翔一般地难。李清亮为此寝食不安:自己就任第一乡约后,干的首件大事祈天求雨仪式,自己没能干好,不仅被知县打了耳光,还被警察局长将手枪顶上脑袋上来。如果建设牌坊再半途而废,自己如何向县公署交差?自己还能升任总乡约?如今,铭刻着大总统题词的大牌匾,却从半空中掉下来断了裂了碎了。这如何是好?

当天夜里,在仓保障所厨房里吃晚饭的时候,李清亮端着酒杯问计于梁明汉道:“梁弟,贞节牌坊就这样不再建下去了?难道一定要那妇人吊死在牌坊上,才能往下建?”

梁明汉端着酒杯,沉思一会后说道:“吊死,那是没办法的办法。但是,那妇人愿意自己上吊吗?依我看,未必!”

“那么,贤弟有何高见?”李清亮问道。

“我建议你最好去一趟四冬村,登门拜访道公班社国,也许他想出好法子来。”梁明汉。

第二天黄昏。一辆马车来到了四冬村石头屯。李清亮下了车。梁明汉从马夫座位上下来,转身从车上搬下一对竹木箩筐,挑在肩上,跟在李清亮身后走进屯里去。

他俩进到班社国的家里的时候,班社国正在灶头前煮菜。“哎呀!两个乡约来了。有何贵干?”班社国问道。

“就是来同你吃饭喝酒呀。”李清亮如此说着。梁明汉将箩筐中的酒、鸡、鸭、鱼搬了出来,放在饭桌上。

“哎呀!来了就来了,咋还带这么多东西来?”班社国说道。之后,他将俩人引至堂屋,同时交代儿子班宝选到厨房里去弄饭菜。

当堂屋里挂着的马灯亮起来的时候,一桌丰盛的菜肴摆在灯下八仙桌上。李清亮、梁明汉、班社国、班宝选四个人围坐在桌子四角,共进晚餐。四人相互敬酒。好几番推杯置酒,略去不表,不必细说。正当四人皆酒酣耳热面露红光之时,李清亮道出了此行目的,问道:“公师(注①),我俩这次来,是讨教于你,贞节牌坊该如何建下去?想必前几天牌匾在吊装中掉下来碎裂了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贞节牌匾在吊运到半空中时掉了下来,断了,裂了。这事我听说了。老秀才詹武文讲的那些话,我也听别人传说了。他讲的,还是有道理的。铭刻有大总统亲笔题词的石头牌匾,是宝物呀!宝物,一旦断了裂了,哪里还是宝物?哪里还能用?这是大事呀!绝不能随便地再刻造一块来补上的……”班社国说。

“是的呀。正是因为绝对不能随便地再刻造一块来补上,所以我俩现在专门来拜访你的呀。那么,依你公师之见,下一步,该怎么做?怎样将牌坊往下建?”李清亮问。

“一时半会的,我也想不出好法子来。”班社国推辞道。

“拿光洋出来。”李清亮说道。梁明汉从身上掏出光洋,一枚一枚地摆在桌面上。手指着那些光洋,李清亮说道:“公师,你一定要好好想出法子来。这些钱,是保障所给你的酬劳。”

“那么,好吧。我年纪大了,不能单独想出好法子来了。夜深了,你们先回去。容我同我儿子好好想几天吧。”班社国两眼放着光,盯着摆在他面前的几枚光洋,如此说道。

听闻班社国这么说,李清亮只好举起酒杯,站了起来,说道:“今夜喝到此为止。有劳你父子俩好好想。若想出好法子来,能将牌坊顺利建成,另有谢礼。”

四人站在八仙桌四周,碰杯,各自干了杯中酒。散去。

三天后,班宝选骑一匹高头大马来到保障所,告诉李清亮说:“办法,仅仅是想出个苗头而已,那就是……”“是啥苗头?”李清亮问道。

“那就是要问计于天上的神。我老爸讲了,要择良日选吉辰,在保障所里搞一场道场,好让他代表全葫芦仓乡民,到天上去走一趟……”班宝选答道。

“好吧。”李清亮应道。

这夜,在听了儿子班宝选的叙述之后,班社国兴奋得躺在床上一夜无眠。他眼前浮现出十年前先父班家园临死时的情景:那一天,躺在床上的班家园已经奄奄一息,却紧紧握着跪在床前的班社国的手,断断续续地嘱咐道:“我……我……将你大名……命……命为社国,将……将……道……道行……传于你,就是……希望……将道公……在我……我们……家中……将这一行……行当进一……步发扬……光大。不要……象……我一样,大名……家园,命……中注定……我只能……围着一个个百姓小家园转来转去。几十……年来,我身……披道袍,摆了……无数场道场,却也……只是在乡民家……园里跳跳……唱唱,赚些小钱而已。你……大名社国,就是……要打出一番……大世界来。社会,国家,够大……吧?你,一定……要将道场摆到……官府中去。那样子,你才……赚大钱。你……你做得到吗?”班社国说道:“达啵(注②),我一定做得到!最迟十年,我要将道场摆到官府里去!”班家园两眼一闭,双手松开去。他死了。班社国泪流满面……

几天后,班社国终于实现了十年前他的理想,将道场摆到仓保障所里去了,狠狠地赚了一大笔钱财----

凌晨二时。道场开始了。被道公班社国自称是奉全仓乡民之意而去往苍天之漫漫旅途,在夜幕中的保障所大院中开始了。几盏挂着的马灯汽灯在夜空中发出光芒。前来围观的人不少。

“咣咣咣咚咚咚”的锣鼓声,“叮叮叮”的钹声,在回响。在由四张八仙桌拼凑而成的大祭桌上,摆满了各种祭品:一头黄澄澄的烤乳猪;一对巨大的粽子;煎鱼、煮鸡各一只;一大块熟猪肉……香火与蜡烛在桌上燃烧着火苗。袅袅烟雾升腾着。

班社国的众弟子坐着,很有节秦地敲鼓、打钹。身着黑色道公长袍的班社国、班宝选父子俩,踩着音乐节奏,在祭桌前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唱着。听从手持长剑的班社国的号令,李清亮与梁明汉在在祭桌前,跪拜起伏着,一下又一下。院子里满是或站或坐或蹲的看客。灯光下的一个个看客,皆是面目呆滞,一语不发。因为他们心里牢记着在道场开场之前班社国讲的话:“在道场上随意喧哗讲话,那是对神的侮辱!必将受到苍天的惩处!”

班社国刚唱毕,一匹高头大马被其弟子牵到祭桌前。班宝选接过了父亲班社国手上长剑,手舞足蹈地大声诵唱道:

“神驹威武!快快起程!

驮着公师,神驹飞疾!

披星赶夜,去往天庭!

面见玉帝,讨教旨意……”。

在灯光照射下,飞速舞动着的长剑不时地闪亮光芒,牵动着看客的目光。终于诵唱完毕了,班宝选大声宣布道:“公师上马!神驹起程!”

班社国飞先是身跃上马背,再是左手拉住缰绳,右手上马鞭“叭”的一声击打在马屁股上。马跑了起来。“的的答答”的马蹄声在回响着。一会,“驾!驾!驾!”班社国在大喊三声的同时,将左手上的缰绳用力往后拉着,右手上的马鞭飞速朝着马屁股上连续击打几下,马蹄声变得急速了。马驮着他在保障所大院内绕着跑了一圈又一圈。在跑了十几圈之后,“喝!喝!喝!”班社国又大喊三声,急促的马蹄声便渐渐地变得稀稀拉拉起来,直到消失。马儿停了。坐在供桌前的李清亮问道:“怎么停了?公师,你到苍天上面了吗?带回天上诸神的旨意了吗?”

班社国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但是,他依然骑在马背上,右手在紧紧往后拉着僵绳。黑色纱巾蒙住了他的面孔,以致人们看不见他的面目。他跨下的高头大马不时地嘶鸣着。在一阵阵马嘶声中,一身黑色长袍迅速出现在供桌前,在李清亮面前。原来是班宝选从角落里快步走了过来。班宝选将右手中的长剑指着李清亮面孔,两眼盯着剑尖前方,问道:“李第一乡约,去往天庭的天路,不仅有千里万里万万里之遥,而且还有数也数不清的恶鬼小神在挡道,在把守着大大小小的路卡,没那么容易到达苍天上面的!至于千里马为何驻步停滞?有待于我到天上看一看。你,是否同意?”“同意。”李清亮答道。

“银锭一只?”班宝选问道。

“银锭一只!给!”李清亮吩咐道。梁明汉右手一挥,坐在角落里的保障所账房员李思元端着盘子走了出来。盘子上盖着红布。红布上是一枚银锭。在灯光照耀下,银锭在闪闪发亮。班宝选右手一挥,一名弟子走了出来,在供桌前跪拜起伏三下之后接过盘子,两眼盯视着银锭站在桌前。班宝选将指着李清亮面孔的长剑放下,嘴里大声唱道:

“天灵灵,地灵灵,跪过苍天将地拜。

葫芦有家保障所,一心一意为乡民……”

歌声毕,班宝选右手一挥,手捧盘子的弟弟闪进角落去。随后班宝选也闪身下去。锣鼓声钹声又响了起来。在供桌前,班宝选手持长剑,手舞足蹈地唱道

“天灵灵,地灵灵,跪过苍天将地拜。

葫芦大地有神驹,驮着公师将路赶,

去往苍天万里遥,夜以继日风雨行,

只为葫芦将福招,大神小鬼莫挡道……”

一会,歌声毕,音乐停。班宝选放下长剑,抬起右脚、张开左右手成金鸡独立状,头往前伸去,大声喊道:“奈何桥!小鬼好!为何不让公师与神驹从桥上过?”稍停之后,他又大声说道:“你说怎么?桥成危桥了,无法通行。只有黄鱼……”他来到李清亮面前,说道:“要两条大黄鱼,才能驮着神驹与公师过江去。”李清亮说:“如今正是深夜,哪里去找黄鱼?再说了,世上天上哪里有那么大的黄鱼能驮着公师与神驹渡过江河去?好吧,拿钱!买船去吧!”说完后他右手一挥,李思元又捧来装着两条金条的盘子。“啊!金条!”“公师讲的黄鱼就是金条呀!”“真的是金条呀!”众看客惊叹着。

“在道场上随意喧哗讲话,那是对神的侮辱!必将受到苍天的惩处!有哪个人胆敢再出声的,神剑!我手中神剑!将替天行道!”班宝选挥舞着手中长剑,大声喊道。众人不再发声议论。叮叮咚咚的锣鼓声钹声又响了起来,演奏出欢快的音乐。“渡船已备好!神驹与公师请上船,继续前进!”班宝选大声宣布道。紧接着,只见班社国左右腿用力一夹,手上僵绳一松,他跨下的马又“的的答答”地跑了起来,跑在灯光中,跑在院子中,跑在众人注目中。

“呼!呼!呼……”风声响了。风,一阵紧过一阵。挂在树枝下的一盏盏马灯在随风晃动着,发出忽暗忽明的光。树木,摇晃不止。树叶,在哗哗作响的树木摇晃声中簌簌掉落,洒满一地。正在绕圈疾跑着的马将马蹄踏在地上,地上的落叶又纷纷腾飞起来,飘扬在保障所院子里。“啊!不好了!要下雨了!”“快要下雨了,道场能停下吗?”“停下!停下!可以停下!”“不能停!不能停!”人们惊呼着。锣声鼓声钹声依然响着。马儿依然在奔跑。马背上的班社国伏下身子,手拉着缰绳,依然与马同在,在疾风中穿过飞扬着的一片片树叶,在灯光照耀着的大院中,继续前进。突然,在漆黑夜空中,一道耀眼光芒闪过。紧接着,“轰隆!”一声响雷响过。锣声鼓声钹声止住了。马,驻足不前。“噼哩叭啦!”雨水从空中飘落下来。

“哎呀呀!老天爷终于下雨了!”“老天爷开眼了!下雨了!”“下雨了,地里庄稼有救了。”“千盼万盼,终于下雨了!葫芦大地这回有救了!”众看客连声惊呼着,纷纷挤进屋檐下及屋子里去。有几人却在风雨中手舞足蹈地欢呼着,雨水浇湿他们全身。

“快!快!快!不能停!敲锣!打鼓!继续前进!”班宝选跳了出来,大声喊道。于是,已经进了屋的弟子们又在两手忙碌着摆弄锣、鼓与钹,欢快的曲调回响着。马儿,驮着班社国,扬蹄疾奔。众看客退至屋檐下。李清亮与梁明汉依然坐在供桌前。李思元从屋里拿来蓑衣与斗笠,给他俩披上戴上。供桌上的香火与蜡烛,早已熄灭。几盏马灯掉落在地。很快,树枝下挂着的马灯被转移到屋檐下。

马驮着不穿蓑衣的班社国,又在院子里绕着圈继续奔跑。跑了几圈后,马突然在供桌旁停下了。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班宝选跑至马前,与班社国低声交谈着。风声雨声锣声鼓声钹声将他俩低语声掩住了。一会,班宝选来到李清亮面前,说道:“公师与神驹,顶风冒雨,已经到了南天门。守门的小鬼索要一条黄鱼……”“黄鱼一条!摆到供桌上去!”李清亮大声喊道。李思元披着蓑衣跑至供桌前,将一条金条摆上桌面。马儿,又在风雨中,驮着班社国,撒开四蹄,奔跑着。马儿在跑了三圈之后,在供桌前停下。班宝选从屋檐下来了,对李清亮说道:“公师与神驹已经到了天廷,将要见到玉皇大帝。但是,要给玉帝两条黄鱼……”

“黄鱼两条!”李清亮大声喊道。身披蓑衣的李思元又跑至供桌前,将两条金条摆上桌面。马儿不再前进。马背上的班社国,一语不发,一动不动。他早已浑身湿透。长袍紧紧贴在他身上。这时候,锣声鼓声钹声不再响,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声雨声回荡着。

十分钟后,锣声鼓声钹声又响了起来,马儿又驮着班社国绕圈跑着。在马儿跑了十几圈之后,班社国飞身下马。站在屋檐下的班宝选大喊一声:“道场结束!”锣声鼓声钹声停了下来。班社国、李清亮、梁明汉相继进了屋,分别脱下长袍、衰衣、斗笠。班社国坐了下来。一名弟子上前去,用毛巾为他擦去雨水。李清亮站到他面前,问道:“公师,玉帝旨意如何?”

“天上的玉帝讲了,那个女人在年青时丧夫之后曾经不洁过。既然如今地上的民国大总统封她为贞妇,那么玉帝他也不再异议了。不过,要让她带她的情夫到牌坊下去,在青天白日下,跪拜苍天,公开忏悔。然后,方能重新雕刻贞节牌匾,继续建设牌坊!”班社国大声说道。班社国浑身湿透。

在班社国说这些话的时候,看客们还没有散去,有的人正站在屋外房檐下朝门里窗里看着,他们当然也就听到了这活。于是,要贞妇带着其情夫到牌坊下去、在青天白日下跪拜苍天、公开忏悔的消息,由这些看客连夜带出了保障所大院,带回家里去。之后几日,口口相传,很快就传遍了葫芦仓大地上的村村屯屯。

雨,还在下着。几人将饭菜从厨房里端至大会议室里,摆在几张大桌上。“咣啷咣!”“咚咚咚!”“叮叮叮!”锣声鼓声钹声在会议室里响了起来,将众看客吸引过来了,挤在室外屋檐下朝室内看去。高挂的几盏马灯与汽灯照亮着室内。葫芦小学的几个老师在会议室里,正在敲锣打鼓击钹。一会,锣声鼓声钹声停了,紧接着,二胡声与笛子声,奏出悲伤凄凉的曲调。校长梁旺湖走到屋中央处,站住。一会,只见他双手朝前比划着,嘴巴一张一合着。于是,依依呀呀的男中音便合二胡声与笛子声一起飞扬起来了:

哎哎呀……呀哎哎……

飓风狂,骤雨急,

叶纷飞,人飘零……

天地飓风狂,

葫芦震荡急,

孤雁万里飞,

何枝能栖停?

天地飓风狂,

江山震荡急,

大旗频频飞,

何日能驻停?

天地飓风狂,

江山震荡急,

骤雨阵阵飞,

何时能消停?

天地惊雷炸,

江山云水浸,

万客沉浮急,

何日能消停?

哎哎呀……呀哎哎……

飓风狂,骤雨急,

叶纷飞,人飘零……

梁旺湖一口气用本地壮语将歌重复着唱了三趟。有看客在低声地学着哼唱。唱毕,他大声说道:“刚才我唱的是我于不久前自编词、自配曲的新创壮语民歌山歌,歌名是《飓风骤雨歌》。”

“谢谢梁校长,以及老师们刚才在厨房里帮忙弄了饭菜!也感谢校长和老师们的精彩演出!现在,活动全部结束。请众看客马上离开。老师们,以及公师及其弟子们,准备吃夜宵。”李清亮站了起来,大声宣布道。

那夜之后不久,《飓风骤雨歌》便迅速传遍了葫芦仓大地,又传到了县城。据传,当唐胜江在县城头回听到有人哼唱这支歌的时候,他嘴里边吐出一句:“他妈的!怎么狗屁?”

次日,一辆马车在嘎吱嘎吱地响着一路驶来,车后飞扬着黄色的尘土。在清白村一冬屯的屯外,马车停了下来。李清亮、梁明汉相继从车上下来,往屯里走去。这时候,晚风缕缕轻拂在他俩脸上,炊烟袅袅跃入他俩眼中,牛声哞哞响在他俩耳中。西天上,挂落日,金色霞光映照大地,大地一片金黄。看见前进道路上金黄黄亮,李清亮心中清亮起来了,步履轻快起来了,嘴里吹起口哨了。“吱吱呀呀”的哨声,欢快地包围着他俩。

他俩在巷道上遇见了青年詹民捷。“李乡约,来了?有何事?”詹民捷问道。“特捷,我要见贞妇……”李清亮答。

在詹民捷的带领下,李清亮、梁明汉两人步入深宅大院里,到堂屋里坐下。詹民捷给两人上了茶水之后,讲了一句“你们等着,我去叫我婶子”之后,便匆匆离去。“听说詹民捷是詹诚叁的大儿子?”梁明汉问道。“是的呀。你不觉得他举手投足,以及身材与言语,颇有詹诚叁之风?”李清亮说道。“颇为神似也。他是大儿子?那么前不久到县城大闹警察局的就是他了?”梁明汉问道。

“就是他啦!直到如今,对于警局未能侦破其父被暗杀一案,还耿耿于怀。他时常骑马到县城,以及各圩各村各屯,明查暗访。查不出真凶,誓不罢休。他曾多次如此扬言于吾,以及李廷章知县呀。禁不住他纠缠,李知县遂吩咐下来,县公署久不久给他一点盘缠。”李清亮喝着一口茶水,如此陈述道。

“哦!如此看来,其行事风格,如其父一样。懂得缠人。”梁明汉说道。

“哎呀!你知道的,当初,为了给自家婶子建贞妇牌坊,詹诚叁花掉了保障所不少银两黄金。若无银子黄金开道,省城京城里哪里会有人牵线?詹诚叁哪里会进到总统府里去,求来了大总统徐世昌之墨宝题词?”言语至此,李清亮又端起茶杯,喝了茶水,叹气道:“哎!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如果不建贞妇牌坊,你我的俸禄薪水哪会这么少?如果不建这牌坊,哪会有今夜这烦心事?贞节牌坊之宝匾从天砸下,烂了。吾已伤心费神多日了。你也跟着我跑来跑去,想来想去……”

这时候,一个老妪缓缓走入堂屋。身着亮丽黑色唐装衣裤的她,右手扶着拐棍,迈着碎步走了进来。黑色裤腿不长,暴露出脚上的那又短又小的布鞋。“哎呀!八寸金莲小足!怪不得步履蹒跚。”梁明汉心中这句话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了。虽然生长于葫芦大地上的他早已经从人们传说中,知悉了这老妪的贞妇故事,但是,直到这日才是首回见到她。此前他当然也就不知道这贞妇的模样,也不知道她是否长着缠脚小足。

老妪就是贞妇詹梁氏。白发苍苍的她在主位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拐棍靠在椅子边。詹民捷坐在她身边另一张椅子上。四人双方相互道了寒喧,相互介绍,略去不表。寒喧之后,谈话进入了主题。

“老婶子,吾无需多言,简言之,吾此行找你,目的呢,一言以蔽之,就是要你去找到你之情夫,约个日子,同到牌坊下。摆了肉米鱼之类祭品,再点上香火蜡烛,在青天白日下,双双跪拜苍天,以示忏悔于天上诸神。唯有如此,贞节牌坊方能再往下建……”李清亮言语至此,突然,一团影子飞速闪到他身前。紧接着,“叭”的一声巨响。他止住言语,定神一看,发现詹民捷已经站在他身前。

在将手上茶杯摔碎于地上之后,詹民捷右手食指指着李清亮的鼻子,大声喊道:“李清亮,勾的达啵(注③)、全仓的总乡约,尸骨未寒,你才当上第一乡约有几天,就欺负到我们家人头上来了?你信不信我能让你滚出保障所,让你回你屯里耕田种地地去?”坐在椅子上的李清亮、梁明汉望着詹民捷,一时无语。

詹民捷面红耳赤,继续在李清亮面前手舞足蹈,继续在李清亮鼻子前挥舞那伸出的手指头,继续在大声喊道:“李清亮!天杀的李清亮!你还是人吗?!你是狗!狗!你狗胆大过天去了吗?你狗眼低过地了吗?你狗心黑过墨了吗?你!你!你!你知道你在讲什么吗?你!你!你!在言语污辱我的小奶奶!你!你!你在否定我的小奶奶的贞德!我的小奶奶的贞妇荣誉,是大民国授与的!大总统亲自题了词,还亲手将国家专用于封授荣誉的大印荣典之玺盖了上去!大总统盖章的那时候,勾的达啵就站在大总统面前!牌坊,为什么坐南朝北而建?勾的达啵讲过好多次,那是总统府的指示,牌坊一定要面向总统府!而总统府就是位于我们葫芦仓的北面!这些事,这些话,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你!你反了!反了!你否定我的小奶奶的贞妇荣誉,你就是否定民国!否定革命!否定革命就是反革命!你!你听着!我!我要到省城告你去!非要将你赶出保障所!不将你身上官服脱下,我!我誓不为人……”

詹民捷终于说完了。李清亮说:“我不是否定你奶奶的贞妇荣誉。我是赞赏之,我才费心劳力地要把牌坊再建下去,才来这里,同你,同你奶奶商量呀。至于你奶奶是否在丧夫之后曾经不洁过?私通于男汉?你自己问她吧。想必她心里边,清楚得很啊……”一道黑影飞速向李清亮飞了过来。原来是詹梁氏突然站起身,拿起靠在椅子边的那根拐棍,扔向李清亮。李清急忙站起身。慌乱之中,他身子随着太师椅“轰”的一声跌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拐棍从他头顶飞了过去,落在地上。屋子里又响起“叭”的一声。与此同时,又是“叭”的一声,原来是李清亮身体倒在椅子上之后,他的额头撞击到椅子靠背上。梁明汉急忙起身,快步过去,扶起李清亮。李清亮站了起来。这时候,红红的鲜血,一缕缕地淌在他脸上。他举起右手,先是在额口上一抹,然后才压住额头上伤口。很快,他右眼处是血红一片,一道道血迹沿着右臂淌了下来……

“送客!”突然,一句响亮女声,响彻全屋。这女声,牵动了屋内三个男人的心。这女声,吸引了他仨的目光。他仨循眼望过去,见到詹梁氏手扶在太师椅而站立着,还见到她双眼在圆瞪着,嘴巴在张开着,浑身在颤抖着,脸上肌肉在抽动着,两腿在抖动着。这时候,李清亮张开右手在额头上在眼睛上抹着抹着。于是,他两只眼睛上一会满是血迹,一会无血迹。血,流淌在他眼睛上。于是,他看到的画面是这样的:一个老妪在瞪圆双眼紧盯着他;这老妪,满头红发,满面红肉在抽搐着;这老妪,满头白发,满面白肉在抽搐着;这老妪,张开血红红的无牙大口;这老妪,张开白皙皙的无牙大口。李清亮右手不断地抹来抹去。于是,白到红,红到白……这两种画面,反复交替着变换着,不断地影入他眼中。他右手抹擦速度越来越快。白到红,到白再到红,再到白……飞速变换的白色红色画面,眩了他的两眼。一会,他身子软软地跌倒在地,不再动作。梁明汉蹲下身子来,双手环绕住他后肩与前胸,抱起他上半身。他的头在往下耸拉着。他双目闭着。他双腿在地上伸直着。梁明汉右手拍了拍李清亮脸上颊部。连拍几下后,李清亮两眼渐渐睁开,随即他头部不再耸拉着,挺了起来。“水!水!水!”梁明汉大喊。詹民捷端来了茶水,往李清亮嘴巴灌了下去。李清亮终于精神起来了。他又将右手压在右额上伤口处。梁明汉与詹敏捷,一左一右将李清亮架了起来。李清亮就这样被两人架着,出了堂屋,出了院子……

在吱嘎吱嘎声中,马车行驶了。在马车上,梁明汉将车窗黑色帘布撕下,抹去李清亮脸上血迹,还将黑布包扎在在他额头上。马车前进在夜色中,前进在月光下,前进在离开一冬屯的泥土道路上。虽说马车此时已经不再疾驶狂奔了,但是,夜风更大了,从路面上飞扬而起的尘土弥漫着,将马车与马包围了。飞扬的尘土浸入马车里,以致于两人一边咳嗽一边谈话,还时不时地用手捂住嘴巴。“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咳咳……这牌坊……若建不起来,咳咳……你……我该如何……如何向李……李……知县交差?”李清亮问道。“依我看,咳……咳……去,去……问一下秀才……老,老师詹,詹武……文……”梁明汉答道。于是,马车拐道去往清白私塾。清白私塾是前清秀才詹武文开办的私人学校。

当两人来到清白私塾的时候,月光之下的院子里,只有一间屋子在亮着。詹武文正在伏桌疾书的身影呈现在窗口里边。马车才停下,两人刚下车。詹武文已从屋门里走了出来,迅速到马车前站着,双手合于胸前,左手在外,右手在内,一边作揖一边说道:“哎呀!李乡约、梁乡约,连夜赶来,欢迎!欢迎!”。李清亮与梁明汉急忙作揖还礼。李清亮说道:“如此夜深时,晚辈却前来拢了前辈秀才老师之清静,还望多多担待。”“哪里的话?两位乡约大人连夜登门,此乃愚叔之荣耀也。”身着长衫的詹武文一边说着一边将两人往屋子里引去。”“汪!汪!汪!”几声,一只狗已站在三人面前在狂吠着。詹武文走上前去,扬起右脚,踢中狗头,大声说道:“吠什么?吠什么?贵客来了,蓬荜生辉也。还吠?当心我砍下你狗头来煲了汤!”狗呼呼低声叫着闪过一边去了。

三人进了屋,各自坐定,互道寒喧。李清亮在将黄昏时到一冬屯的遭遇陈述之后,问道:“贞妇詹梁氏不承认在其夫死之后,曾有过不洁,拒绝到牌坊下,双双跪拜苍天。她与你同在清白村居住生活了几十年,关于她的事,你清楚吧?你说说看。会不会不曾有过不洁这事?会不会是道公班社国父子俩故弄玄虚,只是为了骗取保障所钱财?吾这回讨教于前辈也。还望赐教。吾不胜感激。”

詹武文望着李清亮额头上那条黑布好一会之后,说道:“为了葫芦仓,李乡约辛苦了!我等众乡民,必将牢记你之辛劳。那贞妇是否有过不洁?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二十多年前,其生育儿子时,民间曾传说那儿不是其夫之子。因为是在其夫病死后近一年时才生的。常言道,怀胎九月呀。世上哪有女人怀胎近一年才生产的?愚叔吾上述所言之深意,想必二位乡约大人心中已然明了了?”

“如此说过,不洁之事,其是有的?”梁明汉插嘴问道。“有?或没有?吾身低微,不便明说。但是,我可以告知你俩,她家,以及詹诚叁家,都是村里拥有田地最多的。靠着收田租地租而得来的谷子,成了富家。她将儿子送到城里上学。前些年,那儿子到云南陆军讲武堂去上学,学成之后成了蔡锷将军松坡先生手下之军人。听说现在在国军里当上营长了……”詹武文说着。

“哎呀!建牌坊此事,如果处理不妥当,她那儿子会回来,纠缠你我的呀!”梁明汉在说着这话的同时,扬起右手,将额头上汗珠抹去。李清亮望着书桌上堆着的一本本书,问道:“想必詹先生连日来正在饱读史书与志书。那么,可否在古籍书中,发现建牌坊类似事之蛛丝马迹?”

“说到史书志书,我如今想起来了。书中还真的有所记载。”詹武文说完这话,起身站在书桌前,从桌上书堆里翻出一本,就着摆在桌上马灯,翻阅起来。一会,他将手中书打开着,放在桌上,招手着说了这话:“来,来,你俩过来看。”

三人站在书桌前。詹武文指着桌面上那本摊开来了的书,说道:“此本是我们邻县缘滨县刚刚铅字刊印之李君钜、李沅诚父子俩私家著之志书《缘滨县图经》,记载了为贞妇潘卢氏建造贞节牌坊之事。你们看,如此写……”三人低下身来,三颗脑袋凑集着在桌子上空。詹武文手指头点在书上,念了起来:“造坊其间,石梁掉断之。潘氏妇于坊跪天拜地,悔其不洁也。方以复建……”

“如此道来,定要让那贞妇老妪,携其情公,到牌坊下去,双双跪拜苍天?”李清亮嘴里喃喃而言。“呵呵呵”,詹武文笑着说:“吾老朽矣,岂敢妄言?何去何从?乡约大人自定之。不过,吾提醒你,那贞妇之子如今是国军营长了,你还能让其母公开跪拜苍天以示忏悔?这,不是公开打了那母子俩的脸吗?”

三人一时无语。汗珠粒粒,挂在李清亮与梁明汉额头上。

夜深了。马车载着李清亮与梁明汉回到葫芦街上。在保障所大门,一个身着壮装服饰的小伙子拦下了马车。李清亮与梁明汉刚刚下车,那小伙子站在他俩面前,急促地说道:“两位乡约大人,快快随我去!我家里,我屯里,刚才遭枪击了!我家挂着的马灯被子弹打落了!我家大门上瓦片被打落了!”

“这么要紧?!”梁明汉道。月光之下,他双眼圆睁着。“哎!”李清亮叹了一口气之后,攸攸而言:“不知今夕几时能睡?”这时候,“呼呼”声渐起。夜风正从街上南方的狼山吹来。很快,风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三人身上衣裤迎风飞扬起来。三人赶紧脚腿用力,才能站定身子。三人身边,两匹马在一边蹄起蹄落地动着一边啾啾地惊叫着。两辆马车在不断地晃动着。

注①公师:壮语音译,意为“师父”“道公”“师公”。

注②达啵:壮语音译,意为“父亲”“爸爸”。

注③“勾的达啵”,壮语音译,意为“我的爸爸”“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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