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天幕擦黑,大开门的堂屋神龛下,在没有灯火的夜晚,二喵相伴到天明。
老木屋感觉不到炙热,和早没烟火气的厨房一样,火塘里堆着柴灰,泛着说不清颜色的冰凉。老木屋外,河水早已退去,初秋热烈的阳光照着小河,泛起粼粼波光,只见小河浅处的河床慢慢露出头来。在岁月冲刷下磨去棱角,圆溜溜的鹅卵石安安稳稳的呆在水里,听小河哗哗歌唱。
河边水草青碧到枯黄,顺流水飘浮着畅快的线条。小河对面,沙坪上长了成片芦苇,有一只小巧的翠鸟站在上边儿张望,眼睛骨碌碌转动,盯着小河,随时待鱼儿游来,俯冲过去。
竹林里一直有落叶,一棵粗壮的楠竹开了竹花,却不显老态,别树一帜的高个子在秋日的阳光下特别显眼。春笋长成的新竹矮矮,伸直了脖子,仰望身旁挺直腰身的老前辈。
小灯笼似的桔子挂在枝头,青黄的橙红的,在秋风的枝头招摇。避开落果,二喵从桔林穿过,去了老怪头家。
老怪头坐在水龙头边椅子上,正在杀鱼。喵先生掩不住兴奋,几步奔上前去,‘喵嗷’叫唤。鱼腥味让喵小姐忍不住欣喜,它站在喵先生旁边,轻轻晃动尾巴。
是一条大草鱼,刮下的鱼鳞随流水冲下地坝,鱼鳃丢了过来。喵先生和喵小姐下口前‘喵喵’道谢,三两口吞下,舔着舌头砸吧滋味,四眼望着老怪头下刀。
“英古,杀鱼啊。”
“哦,今天吃鱼,刚去集市买的。”
应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小老头从小路上走了过来。他的姿势有些怪,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外八字左右摇摆,他自己应该知道,所以刻意想要纠正,又拗不过习惯使然。最奇怪的是他的头发,像鞋刷子一样根根站立,粗硬从生。一件长袖猪肝色的T恤挽到手肘,下摆前面扎在裤腰里,兜着长长的后摆,这让T恤上的人物头像只能见到半截鼻子和一双圆睁的斗鸡眼,露着拴裤子的破皮带应该很耐用,磨得旧而干巴,映衬着的脸看上去瘦黑又皮实,半新旧的牛仔裤过于肥大,刚到脚踝,裤腿时尚出好几个小洞,这八成是烟灰整的,一双解放鞋看不清绿色,泥巴糊了破口子,鞋带系上死结。
饥肠辘辘的喵小姐这会儿更想吃到丁点儿鱼肉,嗯,哪怕是可能有沙子的鱼鳃再来一片也好,但小路上那个瘦老头第一回见,他长得不太一般,怎么说呢,应该算引人注目。是的,那么瘦的黑的走路有些怪的干瘦老头儿。
站在地坝边,喵先生瞧见瘦老头的脑袋没有地坝高。他在地坝下站着,抬头与老怪头说话。老怪头将鱼放在盆里,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摸香烟出来,递给瘦老头一支。
啪,瘦老头打着火机,伸直了胳膊,给蹲在地坝边的老怪头点上香烟。老怪头瞧见香烟着火,放进嘴里吸了一口,火星闪耀,烟雾从鼻孔涌出。
“英古,鱼老板没杀鱼?”
“家里来了猫,两只。自己杀鱼,猫有得吃。”
喵小姐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觉得老怪头的十足可爱,原来他惦记着它们,昨天说咱们吃鱼,是的,是咱们,是它们和老怪头一起,他们仨一块儿吃鱼。
英古?是了,老怪头的名字,或许。喵小姐有些不解的看着喵先生。
“喵嗷,米玉也叫过英古。”
“喵呜,这名字好怪。”
或许腿麻了,老怪头站了起来,招呼瘦老头上来坐坐,瘦老头站着笑着,没答应也没拒绝。
“米玉带孙子,春节要回来吧?”
“回来,快了快了,要到处暑了。根古,上山去?”
瘦老头抽完烟,从兜里掏出两支,都点上,递给老怪头一支。
喵先生和喵小姐交换眼神,好像都在诧异,怎么瘦老头的名字和老怪头差不多?英古?根古?
“啊,收夹子,不知道有没有货。”
“多少有点儿,回头来喝酒啊。”
“酒就免了,你又不陪我喝,我明天下河,网鱼熬汤。”
“好好,今天吃大鱼,明天吃小鱼。”
二喵的眼睛从老怪头手上转去小路,目送背着柴刀拎了编织袋的根古走进桂树林,老怪头将鱼肚取了出来,掐下苦胆,余下的鱼肝肠丢给二喵。喵先生和喵小姐几乎同时下口,这是一顿难得的大餐。
吃进肚里,饱腹感带上满足,喵小姐舔舔嘴巴,喵先生在水龙头下喝了几口山泉。老怪头进了厨房,喵小姐前蹬后弓,伸伸懒腰。
嗯,舒坦。
椅子放去屋檐下,原来的位置,背靠柴堆,斜向厨房。二喵蹲在椅子边,眼睛望向河对岸,耳朵听见老怪头在厨房剁鱼。
“喵呜,根古是谁?”
“喵嗷,小老太右边靠西的邻居。”
“屋子离了那么远,只能算乡亲。”
“河这边就三户人家。”
“老怪头有孙子了。”
“孙女更好。”
鱼下锅里煮,饭香味从饭煲里飘了出来,老怪头添上木柴,坐到椅子上。二喵起了身来,围着老怪头叫上两声,又卧了回去。从口袋里取出报纸,老怪头靠在椅子上,开始看报。
“原来他鼓囊囊的口袋,放着报纸。”
“这是他的习惯。”
秋天的日头正好,慢慢不再热烈,老怪头穿了一件绿色四袋军装,干旧整洁,没有肩章,口袋没挂钢笔,两个上口袋整整齐齐,下口袋鼓鼓囊囊。左边下口袋里装了香烟火机,右边口袋塞着还没看的报纸,报纸是儿子代他订的,《文萃报》和《国防军事》。老怪头喜好不少,下下象棋,看看报纸,抽抽烟,当然,他更喜欢看八路军类的谍战影剧和军事频道。五十那年,老怪头提前内退,将大好事业交待给后辈,回乡休养。这一休养,日子流水似的寻常,眼见过去十年。
人生有多少十年?参加工作三十多个年头的老怪头,一日忽然闲下来,好不容易习惯。十年光阴,老怪头每月领不算丰厚的退休金,起初养过牛,下过地,上过山,直到儿子参加工作,更悠闲了。老怪头工作那会儿,一日一包烟,散去过半,现在仍是一日一包烟,偶尔散去三两支。
香烟,是的,老怪头的眼睛舍不得离开报纸,手可没有闲着,摸出香烟,打着火机,点上,吸一口。娴熟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畅快。香烟回到兜里,靠着火机为伴。就像此时的二喵,蹲在老怪头脚边,喷香的鱼味从厨房锅里飘过来,在阳光下散发着美好。
“喵嗷。”
随着一声凄厉,喵先生跳到老怪头腿上,猛的又跳了下去。喵小姐警觉地闪开,只见老怪头吃惊趔趄,带着椅子歪歪倒倒,摔在柴禾堆上,差点儿跌到在地。撑着站起身来,老怪头正要训猫,抬眼看见一只蜘蛛自屋檐溜下,悬在头顶,落过眼前。若不是老怪头让喵先生惊着了,估计这会儿,蜘蛛已经落在老怪头头项。
“蜘蛛。”老怪头声音带着颤抖,他没去扶摔跤的椅子,反而跑几步,从屋里拿出纸巾,一把将蜘蛛包住,死死的按了几下,然后摸出火机,点着纸巾。
标公鸡的竹竿这会儿有了新任务,老怪头将椅子扶起,见二喵站在边上,望着自己。老怪头蹲下,要摸它们的脑袋,喵小姐躲开了,眯眼的喵先生却很受用。
“喵呜,他拿竹竿干嘛?我以为会挨打。”
“喵嗷,不会的,他用来对付蜘蛛。”
“什么?竹竿打蜘蛛?”
“别怕,看着吧。”
果不其然,老怪头将报纸撕了一半,把未看完的折成方豆腐,仔细放回口袋。手握竹竿,老怪头找了顶蓝色帽子戴上,仰着脑袋直瞅屋檐。
始作佣者已然烧成灰,就在喵先生的脚边,老怪头用竹竿将蜘蛛网捣烂,顺着破网卷,就着檩子敲,瞅准一棍打,死劲儿按,竹竿滚压,如此来回,几分钟功夫,半张报纸上已经躺了十来个不成形的蜘蛛。
“喵呜,鱼熟了。”
“喵嗷,他知道。”
团上报纸,老怪头走到地坝边上,点着报纸,丢去河里。
“喵呜,要是它们还活着,也能和‘第三’做个伴儿。”
“喵嗷,‘第三’会有伴儿的。”
午饭并不丰富,只一锅炖鱼和一盘豆干,喵先生和喵小姐吃得很撑,今日它们懒得去理地坝里的鸡群,老怪头也异常和善,将碗里的米饭拨去食盆,吓得躲开的大公鸡扑腾回来,慢了两口食儿。
饭没吃完,屋里电话响了。老怪头把碗放在椅子上,走得急快,生怕那铃声断了似的。接起电话,老怪头老脸上声音里那只按着香烟口袋的左手和他坐着前倾的身体一样快乐,洋溢着说不出的兴奋。
“买了买了,三斤多的大草鱼。”
“都过花甲了,还长尾巴?呵呵呵呵。”
“不怕,有猫陪我,还有一群鸡,缸里的鸡蛋装满了,过阵子去买小鸭子,养着过年。”
“不累,累不着。”
“好好,快乐快乐,过生日嘛,当然快乐。”
“哦哦,宝宝,哦哦,乖宝宝。”
“宝宝,叫爷爷。”
“哦哦,不哭不哭,回来爷爷买糖糖,爷爷抱啊。”
“好,好好,早些回来啊。”
“不,不急,慢点儿,宝宝还小,等春节再回。”
站在门槛外的二喵伸直脖子,眼见挂上电话的老怪头依依不舍,坐在电机视面前,望着电话发呆。老怪头的笑容没了,似在抹泪,可是他并不悲伤,似在想事,又似回味。
“喵嗷。”喵先生抽身扑了过去。
“咯咯,咯咯哒。”刚够着饭碗的大公鸡差点儿被喵先生扑个正着。
听见声响,老怪头出了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