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好的一天上午,二喵看见小老太的身影在河对岸田梗上走着,她拄着那支连根竹拐,一步一顿的佝偻着身子,手里拎着编织袋,身后背把镰刀,她去了那块等待收割的稻田里。
把连根竹拐和编织袋放在一起,穿着胶靴的小老太踩进烂泥田,将稻穗一棵一棵割下来,扎成一把,仔细装进袋里。半上午功夫,小老太收了半块稻田。
今日早午饭是咸菜汤和青菜汤泡饭,二喵努力吃饱,老怪头同样没有浪费。
站去地坝边时,二喵见小老太还没回去,仍然在稻田里忙碌,她的身形本就瘦小,扛着袋子的单薄肩膀令她的脖子努力往前伸,看前路时将起未起的下巴让人感觉吃力。是的,当然吃力,小老太已经劳作一上午了,秋天中午的阳光有些热烈,汗水早将她齐脖的黑发濡湿了。小老太足够老,但她的头发和身板很不相符,就像非要证明她还能耐似的整整齐齐的青黑,少见华发,也许只有从她沟壑的皱纹里能看出小老太的年纪。
当然,还有那副顽强而又瘦小的弯曲老身板。
对于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要忍受疼痛的同时,做到生活自理怕是最大的麻烦。老怪头就是如此,走路困难的老怪头出不了远门,不能去马路边的店里取报纸,不能到集市买肉买香烟,当然,他更不能像根古那样上山砍柴,下河网鱼。于是他每天只能在屋檐下翻看旧报纸,给地坝里的鸡群喂食,到鸡窝捡捡鸡蛋,去菜园摘几个茄子豆角青菜,在厨房里给自己和二喵一天做上两顿饭。本来可以求助他人,老怪头只需打个电话,根古或表亲堂亲都能过来帮忙,可他不喜欢麻烦人,而且根古这几天不知去了哪儿,没见从地坝下路过。
电话响了,老怪头从椅子上站起,尽量忍痛急行,跨进屋时,差点跌坐在门槛上。
“没有,刚上厕所回来,就听见电话响了。”
“好,没什么事,身体好着呢,只是牙痛。”
“有药有药,跑了几十年药材,哪里不知道该吃啥药。”
“国庆前伢子帮忙收了谷,晒干了又帮着拖到桥亭,扛了回来,都进仓了。”
“不怕,不碍事。快冬天了,日子清闲。”
“有猫陪我呢,来了两只,猫喜欢吃鱼,逢场都买。”
“好好,不用担心。”
“宝宝,嗄,宝宝,小乖乖。”
“宝宝,爷爷想你啰,你想不想爷爷?”
“哦哦,不哭不哭,宝宝是男子汉,不哭啊。”
“好好,没事,我才六十,身板硬朗呢。”
“好,常打电话就行,我闲着就去店子里下棋,取取报纸,赶赶集市。”
电话挂了,老怪头坐在电话前,缩着脖子,发了一阵呆。
吃上几天素菜咸菜剁辣椒,老怪头的行动稍微利索了些。大公鸡每日必到树皮棚顶挑衅,老怪头不再理它,由它带着一群小母鸡飞上去,就跟没看见似的,眼不见为净。
那个有些摇摆的瘦老头从小路下走上地坝时,喵小姐觉得他今日分外可爱。拎着鱼肉香烟的根古,送到老怪头面前,老怪头呵呵笑得不好意思。从口袋里摸了钱出来,又赶紧递上香烟。
烟抽过了,根古提议下棋,老怪头有半个月没下棋了,心里痒得慌,现在根古能和他对上两局,总能解解馋。
也只是解解馋而已,根古是臭棋篓子,根本不是老怪头的对手,两人乐呵呵的下了一阵,二喵看着挂在屋檐下篮子里的鱼肉,闻着鱼腥味儿,直咽口水。
“喵呜,你看。”
“喵嗷。”
二喵冲去了地坝边。
小路上,小老太拄着连根竹拐,背上背了一捆树苗,正从地坝下走过。
“喵嗷。”
“喵呜。”
二喵冲小老太叫唤。
小老太停下了,她将树苗从背上放了下来,叉腰喘气。
“猫”,小老太叫到。
老怪头和根古听到声音,走向地坝边儿。
“老姐姐。”根古招呼。
“他舅母,这是去栽树?”老怪头询问。
“啊,栽树。”小老太应声。
“秋分过了,今天天气好,好栽树啊。”老怪头感叹,要没伤了腰,他也想上山去。
“嗯嗯。”小老太似不愿多说。
“老姐姐,你这捆有百十棵苗,今日怕是栽不完了。”
“不怕,栽不完就丢沙坪上。”
“丢沙坪上”?老怪头觉得奇怪。
“不丢沙坪上丢哪儿?还背回去啊”?小老太的声音带着倚老卖老,当然,树苗是她的,这事儿她能做主。
“他舅母,你这苗栽不完,从山上背到沙坪上,还不如放在山上,就一个夜晚,不怕。”
“谁说我要上山?这树苗我就栽在沙坪上,栽不完,就不用背回去了。”
老怪头脸色变了,栽沙坪上?十几年前从马路边的老屋搬到这里住下,米玉就在沙坪上种了楠竹,而且早已成林,这会儿小老太要种树,她什么意思?
“沙坪上长了楠竹,栽不了杉树,还是种自留山吧”。根古劝道。
小老太不应根古的话,却对老怪头道,“英古,把你锄头借一把,我懒得回去取了。”
还真不客气,老怪头忍着脾气,声音冷下来,“锄头在厨房木楼上,要用自己拿。”
“根古,我爬不了木梯,你去拿。”
“早上我喝了酒,脚不稳,爬不上木梯。”
“哼,不就是想帮着英古,不让我在沙坪上栽树吗?沙坪是公家的地,谁都能栽树。”
这一听,老怪头也不客气了,“对,就是公家的,米玉早十几年就种上楠竹,楠竹是我家的。”
竟也不生气,小老太语气里多了神气,“就是,就是,地是公家的,谁种树就是谁家的。”
“你这杉树苗栽在竹林里,长不活。”
“谁说长不活?我就沿那河边栽上两排,楠竹又没长进河里。”
“杉树也长不进河里。”
“河里我不管,你要拦网养鱼我也不眼馋,我就种树,就在沙坪上种树,有空地的地方,都种树。杉树种自留山上,起初要伐三年林,种楠竹林的沙坪上,伐林都免了。”
“公家的地,谁都可以种,没谁拦你。”
“对,就是公家的地,你种楠竹竹林是你的,我种杉树树林是我的。”
“我是绿化祖国,你在捣乱。”
“你是霸占良田,我治理水患。”
“你这是巧取豪夺。”
“哟,你这退休干部还霸道呢,许你在沙坪上种楠竹,就不准我栽树?”
“我早退休了,算不上干部,你儿子才是国家干部呢。”
“我儿子是什么我知道,他也管不着。”
“你爱栽就栽,谁爱管就管。”
“这就对了嘛,许你为国家做好事,也许我栽树,我这是植树造林。”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二喵和根古此刻都成了看客,只见小老太输声响不输气场,不知何时,竟然拾了连根竹拐,说一句顿一拐,听一句又顿一拐,直把小路戳出好些眼来。地坝边上,老怪头摸出香烟,按了好几回火机,都没打着。香烟放回口袋,老怪头真给气着了,小老太可不是大公鸡,身处低位的小老太并不输阵,那耀武扬威的气势毫不逊色站在树皮棚顶撒野的大公鸡。
这是欺他头上来了,老怪头不气才怪。刚搬来那两年,米玉在屋旁种下红桔树,碰柑树,柚子树,金桔树,沿小路种上黄柏和杜仲,小老太不知从哪里移了楠竹过来,三两年就长到了桔树林里。每年春天,小老太光明正大的挎着竹篮,在桔林里挖春笋,偷偷挖走眼看能挂果的小树。米玉忍着她,让着她,小老太不知收敛,越来越得意,每每挖春笋冬笋,吆五喝六。来年春天,老怪头提上锄头,将桔林里挖了一遍,将那些长进桔林的竹鞭一一挖了起来,丢在小路上。
桔林是米玉的地,小老太不敢造次,眼看米玉将竹鞭种到沙坪上,又买来楠竹苗,小老太不敢跟风再去。打理菜园似的照料沙坪,过几年有许多春笋露出头来。楠竹长满沙坪时,小老太后悔莫及,提上竹鞭也要种去沙坪上,没想到让米玉三两句给堵了回去。
这一次,老怪头怕是拦不住了,米玉说话句句在理,小老太吃她那一套。老怪头嘛,没法子和小老太蛮干。
解气的小老太挺悠闲,叼着小烟锅,慢吞吞的抽了一气,语气比烟圈还放肆,“怎么,不吵了?我还没过瘾呢,我就栽杉树,就栽沙坪上,来年等杉树成林,长得和楠竹一般高,你又能将我怎样?”
发现老怪头要使性子,根古赶紧从兜里摸了香烟出来,塞进老怪头嘴里,替他打火点上,“别管这疯老婆子,让她种,明年夏天几场大雨,洪水一来,保准冲得一棵不剩。”
听了耳语,老怪头轻松的冲小老太笑了。
小老太觉得莫名其妙,根古却是赶紧跑下地坝,在她开口破骂前,凑到跟前耳语,“别骂了,省着力气去栽树,等树长成林,地是公家的,树林是你的,再骂一阵功夫,树根都生稳了。”
将那捆树苗提起,放到小老太背上,小老太头也不回,迈着坚定的步伐,向沙坪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