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霜给大地穿上薄袄,冬天夜里零度以下,白天即使有太阳,依然冻手。老怪头一时高兴,买下半车木炭,几个年青人跑上四五趟方给搬了家来。嗯,孙子快回来了,小家伙不能冻着,每天要有炭火;春春怕冷,爱笑爱闹爱吃零嘴儿;去了南方几个月,米玉回来不一定习惯,多备无防。
住在乡下,难免时常停电,不是哪儿跳闸,就是哪里倒了电杆。所以村长将一整箱白蜡烛捎给老怪头时,老怪头没有不吉利的念头,痛快掏钱,欢欢喜喜往家搬。
鸭子每天能吃一大勺谷子和半盆糠菜,长势喜人,宰上一只能煮半锅。鸡在冬天不怎么下蛋,海古前脚回来,羊老板和村长跟过来,三言两语交谈,海古不让卖树,两人见势不对,走了。
省事的老怪头把鸡蛋全给了海古,现在每天捡鸡蛋囤在缸里,孙子要吃,春春要吃,诚伢子和米玉也得吃。菜又种上一拔,菜园子没有一处空地,连厕所路边的野葱生得青嫩嫩的,多好。
杀了年猪,根古扛上半片猪肉过来,两人伙在一块儿腌肉,封缸。过了十来天,挂到火塘顶的钩子上,每日烧柴火,炊烟袅袅熏着。屋檐下冷,老怪头换到火塘边的长凳抽烟看报纸,偶尔烤个桔子吃。二喵蹲在脚边,享受温暖。
晚上下了一次雪,扑扑簌簌,悉悉索索。晨起时屋顶树枝山坡上铺了薄薄一层,见太阳就慢慢化了。春节近在眼前,老怪头去县城买回两大袋东西,瓜子花生糖果,还有好几件叮当响的小玩具。
当那个雪团子似的天天出现在老怪头面前时,老怪头看着笑着抱着亲着,欢天喜地舍不得放手。老怪头顾不上米玉,顾不上诚伢子,更顾不上一手一个箱子的春春,他抱着一脸发懵眼睛转得咕噜的天天下马路上田埂,走过小河边,直往堂屋奔去。
上香,下拜,嘴里神神叨叨念了一堆有的没有,天天抱着老怪头脖子,盯着老怪头看,咿咿呀呀跟着唔噜好几声。
放置好东西,春春窜进厨房。火塘烟火正旺,鼎罐里飘出米饭的香气。春春去揭菜盆,炒好的腊肉肥瘦正好,一大盆炖好的柴鸡,还有小半盆炒香的辣椒干牛肉,一碗又香又辣的小鱼干,半盆白萝卜和香蒜苗。早已吞口水的春春五爪不停,塞进嘴里,手从一个菜盆伸向另一个菜盆。
米玉进来时,春春的嘴巴已经酣畅吃上一阵。当春春将干牛肉送到米玉嘴边时,米玉打趣了一声馋猫,接过去,复又塞回春春嘴里。吃得乐呵呵的春春发现桌下守着二喵,笑道,“妈,馋猫在这儿。”说完,春春抓上鱼干给猫去了几条,又掐下头尾丢给二喵,鱼身丢进自己嘴里。
“猫,咱们分享吧。”
“喵呜。”
“喵嗷。”
二喵欢快应声。
老怪头抱着天天进来,坐到火塘边。天天见春春香香的吃着,咿咿呀呀伸手过去。春春在天天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继续扫荡菜盆。别开脑袋的老怪头眼看天天白生生的脸蛋上多了油光,一时有些恼。将天天圈在怀里,老怪头摸出一包纸巾。这玩意儿包得紧实好看,老怪头愣是研究一会儿方才拆开袋子,取纸巾给天天擦小脸。许是不适,天天只让擦了一下就扭过头去。细声哄哄,老怪头放轻手脚。
吞下鱼干的春春嘴巴得空,话里满是惊奇,“爸,你用的什么纸巾?好别致。”
别致?别什么致?老怪头记得春春第一次回家的情形,她拆开一捆卫生纸时脸上和看见外星人一样神奇。生怕春春嫌弃,老怪头在超市里挑最贵的买,就这么小包东西,营业员说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纸手帕’。纸做的手帕?一听就是这个意思,就是可惜了,一个鸡蛋才能买两小包,一张纸手帕又不能洗了再用,算什么手帕?
老怪头呵呵笑笑,将纸手帕塞给春春,“余下的在沙发上。”
乐呵呵接过,春春塞进衣兜。
将擦过嘴巴的纸手帕细心叠好,放进口袋。老怪头的行为让春春微惊,不好说的春春只能看向米玉。会意的米玉瞧在眼里,可没待她开口,老怪头自说自话,“我留着引火。”
得,不用问了,米玉用开水烫洗天天的小碗小勺,春春眨眨眼,五爪光明正大偷吃。
“妈,天天能吃什么?”
盛了米饭,米玉递给春春,“等会儿我喂他。”
“有四个棒,给天天两个。”老怪头插话。
米玉歪了老怪头一眼,“天天能吃鸡棒?牙才四颗,怎么吃?”
“哈哈,棒腿都是我的了。”春春笑着张大嘴,嘴角一滴油眼看滑过唇角,流过下巴。春春抹了一把,顺手擦在诚伢子的新夹克上。
见怪不怪的米玉将筷子递给诚伢子,春春无所顾忌的开心吃着,时而逗逗天天。
装了软米饭,泡上鸡汤,米玉将蒸好的蛋羹放在旁边,舀了半勺子,放嘴边吹吹,喂进天天的小嘴巴里。天天吃着热乎乎的汤饭,笑眯着眼,开始欢快拍巴掌。
四个鸡腿春春只吃了一个,剩下三个全进了诚伢子肚皮。
春春肚皮饱了,天天的小肚皮饱了,诚伢子的肚皮也饱了,二喵还守在厨房里,卧在火塘边。春春抱过天天,老怪头和米玉方才顾上吃饭。老怪头见春春和天天笑作一堆儿,心道,都做妈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大?诚伢子呢,一手一个大柚子,拎上柴刀,杀猪似的杀柚子。
柚子皮扔进火塘,青烟往上熏烤腊肉。掰开柚子,诚伢子将一瓣柚子撕开皮,细心掰下籽,送到春春嘴边。天天伸手去抓,诚伢子快闪,天天没抓着。天天咿咿唔唔比划,诚伢子塞了一点儿给天天,米玉连忙制止。
“天天不能吃柚子,吃坏肚子就麻烦了。”
“哦,”诚伢子应声,将递出的柚子肉收回来。天天不依,扑上去抢,春春抱着哄了几句,取了天天能吃的零食儿,拆开。
一家五口呆在厨房里有说有笑,忍了一上午,老怪头这会儿想起香烟来,刚摸出兜儿,春春和天天纷纷看来,老怪头呵呵笑笑,塞了回去。
一堆碗筷,春春的兴趣从桌子上的菜盆转到火塘边的食盘,挽袖子的诚伢子被米玉拉开,自然天天回到老怪头的怀抱。
或许不大会抱孙子,老怪头有些紧张,天天盯着老怪头看了一会儿,裂嘴儿笑了。欣喜的老怪头凑近前,往天天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天天愣了一下,回神亲了老怪头一脸口水。老怪头抹了一手湿润,心里嫌恶刚冒芽,看着天天粉嫩的小脸瞬间没了。
春春‘哞哇’噘嘴,眯眼眨眼,天天学春春的样儿噘起小嘴没亲出声儿,眼睛眨眨,盯着春春伸长脖子,就是学不会。乐呵呵的春春笑着,逗天天乐子,天天在老怪头怀里扭来扭去,伸手要春春抱。
肉团子似的天天抱在手里挺沉,春春双手搂着,再教天天噘嘴巴,喜欢孙子的老怪头看得微恼,天天这么小,当妈的教些啥呀。没一会儿,差手劲儿的春春将天天还给老怪头。
枕着诚伢子大腿卧在火塘边的长凳上,春春舒坦眯眼。
好几个箱子,米玉有得收拾。
老怪头抱着天天进屋,低声埋怨,“春春怎么那样?”
“哪样?”
“没长醒似的。”
“春春小诚伢子六岁,怎么长醒?别小看春春,她在她们公司里可是一把好手。”
“公司是公司,这是在家。”
“在公司还能没个正形?春春心里有谱。好不容易放回长假,能回趟家,在家还让她拘束,算什么事。”
左看右看的天天盯着米玉,呵呵笑了。手里不得闲的米玉这才放下衣物,去水龙头下洗手,进屋抱过天天。老怪头不放手,“你忙你的,天天我抱。”
“好,你抱。啊,爷爷抱天天,天天乖乖的啊。”米玉亲了亲天天的脸蛋,将一个手摇铃递给天天,天天哦哦两声,左右晃着,摇铃叮铃铃的时响时不响。
“我去把火盆弄来,让天天坐烘桶里。”
“烘桶里有火盆,上午加了碳。”
“那你放他下来。啊,天天自己坐着,天天自己玩儿。”
“算了,我还是抱着。”老怪头舍不得放手。
米玉当然知道老怪头新鲜,好不容易抱上孙子,自然舍不得放开,“天天大了,要学着爬学着走,你不放手,他怎么学?”
“我再抱会儿,等你收拾完就放。”
“还是放下吧,再去取个火盆下来,装上火子,加上碳。这么冷的天,春春在凳子上躺着,容易感冒。”
半张床大的烘桶,中间放着竹编的栅子,栅子上面铺着棉被,又加上厚厚的毯子。米玉给天天把了尿,穿上尿不湿,将天天放进烘桶里。新奇的天天左摸右摸,原地爬来爬去打圈圈,然后站起来,靠在烘桶上,望着米玉呵呵呵的笑。
躲去地坝边,老怪头总算能摸出香烟,解解烟瘾。在暖和的屋里呆着舒坦,忽然周身冷气袭来,冻得老怪头缩着脖子。左手挡着右手,按上好几回,方才点燃香烟。二喵离开温暖的火塘,围着老怪头转,老怪头抽上两支,还没过瘾,米玉已经在屋里叫他,“英古,火盆拿下来了么?”
“就来,就来。”第三支没点着的香烟抽不上了,只能塞回烟盒。走去厨房屋后,老怪头架上木梯,从厨房顶上无四壁的杂物堆里找出火盆。
睡得迷迷糊糊,诚伢子叫春春起来,稀里糊涂上楼,躺到床上。床不大,厚厚的被子堆着,被窝里冰冷。春春卷成一团,瞌睡去了大半。
“我还是去火塘边,那里暖和。”说完就要起身。
“就躺床上,我陪着你,一会儿就暖和了。”让春春在火塘边压得腿麻,诚伢子将她领上来,这会儿瞌睡说来就来。
米玉进了菜园子,大半年没下地,少了几十年的习惯,米玉得要找回来。老怪头陪天天玩了好一阵,待米玉回来,只见天天躺在烘桶里,老怪头坐在椅子上,歪着脑袋打盹。
小两口这一觉睡到三点过,老怪头和天天睡到四点,天天醒了,左看右看,咧着嘴哇哇大哭。老怪头闻声醒来,迷迷瞪瞪一时不察,直接从椅子上跌坐地上。赶进屋的米玉来不及查看老怪头,一把将天天抱进怀里。天天瞧爷爷跌一大跤,反而不哭了,摔得屁股疼的老怪头忍住不‘哎哟’,憋得难受。天天瘪了小嘴,双手伸向老怪头要抱抱。站起了身来,一手揉着摸着,老怪头一手去抱天天。
米玉怕他再摔,拦着不让抱。神情拉扯痛意,老怪头低低一声呻吟。缓缓坐回椅子上,天天总算如愿了。
“啊,呼~。”天天凑过小嘴,亲向老怪头的脸,老怪头不解,又是一滩口水。
还没完全放手的米玉方才问道,“没事吧?摔着没?哪儿疼?”
这一跤跌得不算狠,但老怪头觉得哪儿都疼,只是这会儿也顾不上疼了,有孙子疼他,再疼能有多疼?老怪头摇摇头,天天跟着摇摇头,老怪头亲亲天天的脸蛋,天天抹了一把小脸,双手捧去老怪头脸上。
好家伙,一双小手够劲,哪是捧啊,小指甲直接挂出两道血痕来。老怪头觉着痛,米玉眼看着天天行凶得逞,咯吱咯吱笑了。
“小坏蛋,看把爷爷脸抓的,回头让你妈剪了你的爪子。”
正在剪爪子的春春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剪子一歪,指甲剪得狠了,疼得春春泪花打转。诚伢子瞧着一脸心疼,连忙将指甲刀拿走,收进口袋。
“我还是咬吧,牙齿咬了你再帮忙磨磨,也不会让指甲刀吃我的肉。”
“指甲刀哪里吃你的肉了?”诚伢子笑笑,“咬指甲不卫生。”
“那就留着,不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