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才说的过几天,村长一大早打了电话过来,说人已经请好了,正在路上,上午就来伐林。老怪头一听懵了,应也不是,拒绝又来不及。
难得的天放晴的好日子,本来应该有个好心情,看看报纸,洗洗衣服,做顿好饭,晒晒冬日里的太阳,可这一会儿,老怪头就跟那日树上的大公鸡一样,急得团团转。
和二喵一同站在地坝边的老怪头已经抽了好几根烟,二喵望着河对岸,看见小牛正要跨进水田。翘首以盼的老怪头却是看着河边小路上,伸直脖子,就差他直接从地坝上跳下去,奔出去。早上起来,看见东边太阳露出笑脸,接了电话的老怪头顾不上抹洗厨房,也顾不上肚饿了。老怪头在等一个人,等他等得心急如焚。他本来可以去他家的,但今日不能去,他也可以到小路上吆喝一声,他就能马上过来,可这事不能这么办,要是什么事都大张其鼓的叫嚷,太容易落人口实。
那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小路上时,老怪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他是那么的可亲可爱。那是根古,那是老怪头盼着望着能来出主意的救星。老怪头有再多主意,也得根古帮手把关,他们经历不少事,两人的默契在一种眼神一个举动里就能彼此知会。
要上山的根古被老怪头做贼似的拉上地坝,两人快步去了厨房,坐在火塘边。火塘有三两根烧过的柴禾乌黑,今早老怪头还没来得及生火,昨晚夹了火子,剩下小半柴灰,和几块没捡走的码得整齐的被火熏焉了的桔子皮。老怪头没心思抽烟,只派给根古,说着说着,老怪头不由叹了口气。
这事本可以直接拒绝,但参加工作几十年的老怪头早已学会迂回之道,换在年轻时,他非要直来直往,把村长和叫来的一干人等全都骂着赶回去。可这不能这么办了,乡里乡亲的抬头能见,低头还会见,都得顾着颜面。
“上午就来伐林?”根古听后难以置信。
“可不是?”根古就似一针镇定剂,慌神的老怪头总算缓了下来。他把昨天村长来的事说给根古听。根古听后,心里纳闷又诧异,好好想了一阵,有了主意。
“没事,今天伐不了林,”根古起了身来,“你只管等着,人要来了就招呼坐下,烧支烟,我先去了。”
“你去哪儿?”
“能去哪儿?今天上不了山了。别怕,这事包我身上,我有好办法,你只管等着就行。”根古话音落下,起身走出厨房,从屋檐下取了竹篓,去桔林里摘了些桔子,走上小路。
心里安定不少的老怪头本想问个明白,这会儿见根古往回走,自然深信他有办法能解燃眉之急。
胡乱抹一回,老怪头煮了白面条,吃得没滋味。
突突的拖拉机由远而近,停在了河对岸的田埂上,几个年青人跳了下来。屋檐下的老怪头看见村长不在,却知道他们应该就是村长找来伐竹林的人。老怪头的心里紧了紧,拿了报纸,不去看他们。拎了绳索油锯类的家伙什,几个年青人往回走。若是前些日子,河水尚浅,只需脱鞋挽裤腿淌过河来。下了这些天雨,他们只能走回村小旁边,过了石桥,然后上田梗,走上小路,再去竹林。
村长领着他们过来时,老怪头热情的迎了过去。
“都来了啊,”老怪头笑眯着眼,一人派一包香烟。
这香烟是昨天村长拎来孝敬老怪头的,这会儿见他大方散给他人,村长心里不是滋味。一条香烟几百块,就这么会儿,没了。
几个年青人都是村里的,其中两个老怪头挂得上脸,好像叫什么钢蹦儿还是铜板儿?寻常哪里会买这么好的香烟,年青人接过去,大家乐呵呵的道谢。老怪头言语请他们上去坐坐,抽支烟,喝口茶。多么听话的年青人,跟在大方的英叔公身后,上了台阶,坐到地坝里的两条长凳上。
寻常坐的那张木椅,上面放了一个精致的大茶杯,随后跟上来的村长只得站着。还好村长昨日接下四包烟,算上今天这包,也是捞了一半回来。老怪头去屋里搬了把椅子出来,递给村长。
“今天天气好,难得见到太阳,等会儿伐林怕是要出身汗来。”老怪头笑道。
“没事,大冬天的没什么活,窝一个月了,今天正好练手。”
“对,我们几个平常少过来,今天给英叔公伐林,顺便联络感情。”
“就是就是。”
······
七嘴八舌的聊开了,各自抽着烟,喝着茶,老怪头领他们去桔林里摘桔子。村长由着老怪头,见他们回来坐下,茶话会似的没打算开工。村长正要发话,老怪头却把话题扯到修便道这件事上了。
年青人们还是那个意思,想把便道从村边修上山,老怪头附和着说,“这样好啊,大家都方便,就是占了良田。”
这会儿村长最有权力发话,自然不会客气,“英叔说的是,前几年国家提倡退耕还林,这两年又注重农业生产,依我看,便道从村边修上山去,一路占的都是良田好地,这样做的话,县里怕是批不下来。”
“怎么批不下来?咱们都是这个意思,县里还能拦着?”好像是钢蹦儿在说。
“对嘛,便道,便道,不方便大家,叫什么便道?”这应该是铜板儿。
“便道是为了方便修建高速公路,”老怪头补上一句。
村长得到支持,连忙又道,“英叔说得对,便道是为修高速公路通行施工运输车辆,不是为了方便大家。”
“怎么不是?”钢蹦儿不退让,“修高速也是为了给大家出行方便,便道既要方便修高速,又能方便咱们上山,不是更好?”
不好直接反对,村长拿话溜边儿,“到也是,只是县里和乡里的领导都有这个意思,说是不占良田,不侵占河道,所以说从村边修便道上山,这事不好办。”
“勇前叔,你是村长,你替我们争取啊。”钢蹦儿也不傻,顺竿往上爬。
精明的村长同志这会儿得顺应民意,“这是应该的,我会争取。到时候批不下来,我们再行商议。行了,差不多了,该去伐林了。”
“哎,”老怪头起了身来,想要拦下,“中午都在这儿吃饭,等会儿我去集市,买些肉来。”
“好好。”几个年青人应声。
老怪头接着要问喝什么酒,买些什么菜,村长却道,“不用了,一人一碗面,吃完有活干。”
年青人的脸上一时讪讪,铜板儿干笑两声,看得村长有些发毛。老怪头不好意思的搓搓手,他走到水龙头下洗了洗,到地坝边看见根古的身影正从马路上下来,心里安定了。
拎上油锯,村长领着年青人往竹林走去。
二喵和老怪头一起跟了过去,站在岔路口,村长给年青人分工,“先从河边伐林,一人负责伐林,两人负责去枝,另外两人把竹子拖过河对岸。下午四点后,再行装车。”
没有应声,但他们各自拾了工具,捋起袖子。老怪头趁机上前派烟,又给点上,口里说着辛苦大家了。
当第一棵楠竹倒下时,小老太终于颠颠儿的跑到河边,一把推向使油锯的年青人,嘶声喊叫,“谁敢伐林?老娘砍了他。”
还好小老太上了年纪,匆忙赶了一路不说,猛的推来,劲儿没到位,却是让使油锯的钢蹦儿吓了一大跳,赶紧收手关油锯,“姨婆,你这是做什么?勇前叔,你老娘来了,她不让伐林。”
应声跑过来的村长看见小老太推了钢蹦儿,吓得脸色发白,要是钢蹦儿刚才失手,这会儿怕是酿下大祸。村长赶紧上前打量,看见钢蹦儿没事,松了口气。
“娘,你怎么来了?”村长问小老太。
小老太气得双手叉腰,歪着脑袋粗喘气,“我怎么来了?啊?我怎么不来?你这杀千刀的要伐林,也不跟老娘说一声,我要不来,你不反了天了?”
这几声闹腾,停手的大伙围了过去,老怪头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的扭捏。
“怎么反天了?英叔要卖楠竹,要不伐了林,怎么卖?”
“卖什么卖?”小老太恶狠狠的冲老怪头骂去,“英古,你个杀千刀的,我上个月来种上树,你就怂恿我儿子伐林卖楠竹,你安的什么心?”
“这事,我,”老怪头难为情的红了老脸,一时退到村长身后,将手里的竹竿藏了起来,生怕小老太打他似的。矮了老怪头半头的村长好生无奈,老怪头缩着脖子,还是看见小老太窜到村长面前,想要扭打上手。
“你个老东西,不干好事,”小老太骂骂咧咧,伸手上来。
拦在中间的村长只能抓上小老太双臂,阻止他那不讲理的老娘打人,“娘,你这是做什么?英叔又没错,楠竹是米婶种的,成了材当然要卖掉,你总得讲道理不是?”
几个年青人站在一边,没有上前劝架的意思,铜板儿仔细问了钢蹦儿一回,见他没事才有心情看热闹。有一个年轻人跟闷葫芦似的,一会儿紧张皱眉,一会儿搓手乐呵。他们几个胡乱帮衬两句,小老太说话帮忙小老太,老怪头还嘴帮老怪头,就是村长的话帮不上忙,无心且无力帮手。他们总不上前拉架,这是小老太和村长母子的事,何况刚受了老怪头的好处,帮谁都不是回事。
“我不讲道理,我讲什么道理?你放开。”小老太不依不饶,蹦着跳上两跳。
“你看你,你这样上来就要打人,是讲道理吗?”村长赶紧指出小老太的错误。
小老太总算听进了一句话,不再蹦跶了,“好,我今天不打人,就讲道理。”
“对嘛,就该这样嘛,”一阵惊吓的老怪头抹了抹额头,拉着村长的衣服,不敢放开。
村长回头安慰老怪头,“英叔不要怕,我娘也是讲道理的人,她最爱讲道理了。”
“就是,就是,好男不跟女斗,何况是你娘。”老怪头赶紧应声,像是怕极了小老太,他好不容易放开村长的衣角,唯唯诺诺从村长身后走出来。
年青人们看得好笑,铜板儿索性坐在刚倒下的楠竹上,又拉了拉钢蹦儿,于是乎,五个年青人规规矩矩的坐成一排,仰着脑袋看三人论理。
场面有些尴尬,小老太气呼呼的横在老怪头面前,吓得村长赶紧上前一步,拦开两人。老怪头呢,这会儿畏惧得跟缩头乌龟似的,立马又躲去村长身后,手里紧抓着竹竿。
冷了会儿场,村长不得不开口,“你们,谁先说?”
“呸,”小老太恶狠狠的唾了一口,“谁先说?这事还能怎么说?今天不能伐林,就这样。”
“那,那明天?”老怪头怯怯的声音。
年青人哄笑几声,见小老太凶恶的眼神瞪了过来,赶紧收声。
“明天?明年都不能。”小老太似得了道理,毫不退让。
“怎么不能了?竹林又不是你的。”村长应得没好气,“米婶不在,英叔卖林还得听你指挥?”
“怎么不听我的?谁说这竹林是英古的?当年米玉在沙坪上种楠竹,竹林就是她家的了?那我还种了杉树,这片沙坪,怎么就不是我的?”
“好,就算是你的,哪有人在竹林里种杉树?阳光都给竹子挡了,杉树苗能抢得过楠竹?”
“怎么抢不过?你就知道抢不过?个儿高了不起啊?个儿矮的活该被欺负?啊?我不知道哪有人,我就种了。”小老太傲娇的脑袋仰了起来,跟坐着的五个年青人一样,很有力度。
“好好,你种就种了,可你没有权力拦着别人,不让伐林。”村长应得越来越有底气。
“就是,还是勇前有道理,”老怪头从村长身后探出身来,说完立刻躲了回去。
小老太这下不依了,“他讲道理?他讲什么道理?”
“他怎么不讲理了?勇前是村长。”钢蹦儿顺口在火上浇了勺热油。
“好,好好,”双手叉腰的小老太总算换了个姿势,却是一手招呼向村长,“你是村长是吧?你先是我儿子,才当上村长。”
吃上痛的村长没能躲开,小老太一巴掌冲他门面而来,村长扬手去挡,刚好挨上一记,啪的一声,响亮。
“对,我是你儿子,我也得讲理不是?先不说竹林是谁的,英叔要卖楠竹总要伐林,你拦着不让,没道理。”
“我没道理?这楠竹林伐了,我的杉树苗全都活不成,你这是要你娘的老命。”
“谁要你的命了?”村长给小老太气得涨红了脸,不由背上双手左右踱步,老怪头跟在村长身后,也走来走去,“杉树苗倒了,没了,明年开春给你种上,不就成了?”
“就是就是,”这回应声的老怪头好没底气,他索性壮胆座到年青人们的末尾,离小老太和村长远远的。老怪头的心里咯噔,要是小老太答应了,那就麻烦了。
身手敏捷的小老太几乎大跨几步,抢先在老怪头和村长前面将竹竿夺了过来,吓得老怪头连滚带爬,赶紧远离。小老太没去追打老怪头,转身冲村长抽出一竹竿,清脆的打在村长屁股上,小老太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种上?怎么种上?这些树是种给你爸的,他托梦来说没木造房子,你爸就那么走了,你还要灭了他的树?他拿什么造房子?啊?拿什么造啊?”
结实挨了一记竹竿,村长要上前夺下竹竿,小老太一边大骂,却是没再挥出,反而将竹竿一顿一顿的搓在地上,不停数落,“我问过柳师傅,说要在他出事的地方种上油杉,要半人高的苗,得在庙里供养七天,你知道什么?啊?你天天眼里只认钱,哪想你过爸,啊,你要灭了杉树苗,你这不是让我去死吗?”
躲一边的老怪头听不下去了,他哪里知道有这么一层?村长气得涨红了脸,一句话都还不上,平日里小老太信神信鬼信佛,怎么都不会这样数落他,若不是把她逼急了,一定不会如此失态,全然不顾村长的脸面。湿了眼眶的老怪头赶紧走上前去,拉了村长一把,将他按坐在楠竹上。
“他舅母,别说了,楠竹不卖了。今年不卖,明年也不卖,等哪天应古将杉树拿了去,我再卖林。你别生气了,这事不怪勇前,他还年青,他哪里知道这些。他不过是为了村里着想,为我和米玉着想,他一时没能顾念上你,你别生他气啊。”
让步的老怪头像哄孩子似的细声细气,还没说上两句,小老太啜泣的声音变成嚎啕大哭,一边抹泪,一边坐到村长身边,很快,村长身上那件花灰棉袄,敷上小老太的鼻涕眼泪,数不清也流不尽。
“英古,英古,”根古的喊声远远传来。
“诶,”老怪头赶紧回应。
“送木炭的来了,赶紧找人搬去。”根古没有过来,传完话转身就走。
“英叔公,我们去帮忙。”钢蹦儿机灵,赶紧拉了铜板儿起身,拎上油锯立马走人。
“我们也去。”另外两个小年青是聪明人,拎上伐林的家伙什,走得干脆。憨头憨脑的那个呵呵笑笑,将留下的东西收了一大袋,也紧赶慢赶的溜人。
老怪头拍拍村长肩头,叹了口气,小跑着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