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长风过林,泥土里残余落花痕迹。小河在此处绕了个大弯,弯处是一片三角形的面积约三四亩的沙坪,沙坪上竹林丰茂,见缝插针的栽了好多半人高的杉树苗,竹林里散落少许杂木,自生自长的枇杷树,野生板栗树和杨梅树等等。
说是沙坪,其实是一块没有主人的荒地,或许土壤肥沃,栽下几天的树苗已然成活,细针似的叶子竟能见着青绿,这在初冬算是一种奇特景色。老怪头家坐落小河边的一处山坡,桂树林在沙坪里边,紧靠坡上菜地。菜地高出桂树林,位于老怪头家东面。
沙坪对面是山,山脚从小河拐弯处往上,有一层层上水梯田,早已收完稻谷的梯田看不见枯草,偶尔田梗上有棵不知名的树孤零零的站着,这下完全露出真容。梯田层层叠叠,直到一个平坡,平坡下是马路。梯田靠马路边有好些木屋砖房,各自交叉零落,依偎在一起生活。
山上林木茂盛,最显眼的就是那棵高大光秃的香椿树。老怪头家在小河边上,小老太的老木屋在老怪头家斜上方,处于山坡中段,而根古家在山坡转角最上边,对着沿山马路,朝向西南。
这一片桂树林从菜园下过去,沿着小河几百米,直到一处山坳。沙坪和桂树林间有条小路,小路穿过桂树林,到达山脚。早几年,大家都从这条小路上山。翻过山去,上面还有一个村子,几十户人家。自从山的另一边通了马路,山上的村民很少走小路了,三两人骑上拉风的摩托车,出入开拖拉机,或是坐上平民又实用的客货两用三轮。这三种交通工具共通点就是喜欢在马路上叫唤。摩托车轰轰开路,只有冬天不敞篷的三轮最响亮,车箱后驾驶座旁挤满了鸡鸭鸟笼,大家扯着嗓子七嘴八舌,叫嚷不过三轮车。拖拉机呢,它慢腾腾的咳咳突突,不爱赶时间。
根古的两个儿子外出打工去了,如今他是这条小路上的常客。根古没啥大本事,就爱到山里放上夹子,捕捉竹鼠鸟兽,下河网鱼熏鱼干,拎到集市售卖。现在河里鱼少,野生鱼干稀缺珍贵,一斤能卖上百来块。根古好酒,从山上收获回来,必会大喝一场。那时根古黑瘦的脸总能看见两团红晕,透着黑黄的皮肤,笑容在喜庆的老脸上合不拢嘴。
熟门熟路的村长领着羊老板向桂树林里走,慢吞吞的老怪头像是旧疾复发,拄上竹竿低着脑袋跟在后边。他紧盯脚下,像在寻找东西,仔细看看缓缓落步,他不担心掉队好好的走他的路,他让他们勇往直前。好奇的喵先生和喵小姐有主人陪伴,大了胆子,跟在老怪头脚边。
“叔,你看什么?”村长站在小路分岔口停下,小路直行进入桂树林,另一边过沙坪通向河边。
“啊?没什么。”
“拿竹竿干嘛?桂花树不量高度,只论胸径株形冠幅。”
“哦哦,习惯了,怕草丛里有蛇,拿着竹竿放心。”
旁人喜欢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来奚落人,老怪头说这话时寻常得很。因为他被蛇咬过,所以害怕那些冷血的家伙冷不丁从哪儿冒出来,要么从容窜过吓唬人,要么逮上谁咬一口,但他并不觉得这事说出来会招来笑话,比起被咬上一口,这个他不在乎。
“没事,九月九过了,蛇都冬眠了。”村长安慰。
好一片桂树林!茂密的枝叶随性生长,树与树间排列有致,既让每棵树有合适的光照,又没浪费丁点儿土地。绿树成荫说的不过如此,走在桂树林里,光斑透了进来,地上几乎没有其他植物,养份都成了桂花树的了。大的树一人合抱,小的粗过成人大腿,再小的苗长在小路边和有光照的地方,不到半人高,零零落落,随意自然。
羊老板钻进桂树林里,从口袋掏出布尺,开始测量桂花树的胸径。
对竹林感兴趣的村长走向沙坪,老怪头站在岔路口,谁都没跟。二喵就在老怪头脚边,左右看看,仰着脑袋喵喵两声。
“叔。”村长喊了一声。
“诶。”老怪头走向沙坪,当然他先用竹竿在前探路,落脚小心翼翼。竹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枯草枯藤绕在树上,唯有楠竹光光生生,节节拔高。
“冬天了,怎么种了杉树苗?”村长问。
哈,这就奇怪了,老怪头心想,我还想问你呢,还不是你老娘干的好事,趁着米玉不在,没人治得了她,就颠颠儿跑来栽树占地,义正言辞要治理水患,植树造林。都入冬了才植树?植树节不是在三月吗?来年春分干的事,提早到年前了。这俩母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还佯装不知?
恬不知耻。
“种都种上了,由着长吧。”不好附逆村长脸面,老怪头顺着他们。
“伐林的时候,这苗怕是活不成。”
诧异在老怪头脸上闪过,他故意回头看了看猫:“没事,到时候再说。前伢子,你这段时间忙什么?”
“没啥忙的。”村长刚估摸过竹林,掏香烟出来递给老怪头:“村小不是空着吗?市里有家医药公司想租下来,办药厂。我这几头跑,事没落定。”
“啊?村小就在河边,要是改办药厂,那河水不是给污染了?”
“是啊,是啊,县里还没批,这事回头再说。”
抽了三两口,村长将半截香烟踩灭,冲着散落的鸡群数楠竹去了。半截扁扁的香烟委屈进泥土,没能体现它基本的存在价值。老怪头走回路上,远远看见根古下山,走上小路。
掏了本子,羊老板边量边记,用大头笔在树上标了记号。老怪头任由羊老板和村长忙呼,迎着根古快步走去。这会儿他似不怕蛇了,或许是村长的话提醒了他,又或许他心急赶路,提着竹竿顾不上脚下。
“得了什么好东西?”老怪头拦下了根古,指指桂树林。
根古会意,高应一声:“没有,空手回来。”
随即压低声线,根古问:“怎么了?”
“没事,明天再上山,该有收获了。”老怪头应了声,也压低嗓门,“村长带人看树,要买桂花树,还让卖了楠竹林。”
“这个时候,卖什么树?”根古嘀咕后高声,“好,明天得了野物,去你家喝酒。我就喜欢米玉酿的米酒。”
“得等米玉回来,小老太刚种上苗,村长就来撺掇卖林,你比划不过他们。”根古低声言语。
看向根古的眼神会意,老怪头拉拉根古,两人往回走。
路过沙坪,根古特意和村长打招呼,忙得不亦乐乎的村长走了过来,派烟,应付几句,继续忙去了。
老怪头和根古走到地坝下,根古耳语,“前些天山上有人卖了一棵桂花树,长家门前的,一人抱大小,听说卖了五万。”
“五万?”老怪头大吃一惊,他可没想过桂树这么值钱。桂树林原本是几块旱田,种稻收成不好,种玉米用处不大,就着家里田多,米玉种上桂花树。她说这树好,花香,树常青,老了累不动了,就不用上山砍柴,只需走几步,门前屋后长着柴禾,剥了黄柏杜仲的树皮卖药材,修了桂花树枝当柴禾,儿子少些负担。几十年过去,天气好的时候上山砍柴,风干扛回来。只是火塘里冬天才有火,木柴烧着菜锅和水锅,煮饭用电饭煲。春春买了电磁炉电水壶,还说要装气灶,老怪头收着不用,他吃惯了柴火饭,连电饭煲也是米玉去了南方,才用上的。他们真的老了,虽说都还能动,总归已经花甲,哪里还能折腾?
谁能想到这片桂树林,竟然这么值钱?老怪头不由在心里盘算,没想到根古却是先说了出来,“英古,你这林子怕有小几百棵,大的和山上那棵差不多,照这么算,要是卖上好价钱,能顶你几辈子工资。”
“是了,是了。”老怪头的心里有了底,不想多说,“我还是等米玉他们回来。”
“对,都别卖了,只管说树是米玉种的,你做不得主。”
“好。”
根古走了,老怪头上了台阶,搬椅子到地坝里坐下,眼睛看着报纸,嘴里抽烟,耳朵听着树林那边的动静。二喵跟了回来,喵小姐去水龙头下喝泉水,喵先生等它。二喵到树皮棚顶看了看,又蹲到老怪头脚边。
过了好一阵子,报纸落在地上,晒太阳到打盹儿的老怪头醒来浑身抖一抖,觉着饿了。回屋看看时钟,已过两点。初冬的太阳暖哄哄的,老怪头想做午饭,想着还有两人在林子里,于是向桂树林走去。
沙坪和桂树林的交界处有一块月牙形的凹陷旱田,因田里石子过多,实在用不上,于是任由荒芜长满枯草。隆起的田梗上有一棵杨梅树,树下就是小河。小河在此处快要转弯,冬天河面不宽,距河对岸不过三四米。
刚走下台阶的老怪头敲敲竹竿,惊得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此时羊老板正从田梗上走向杨梅树,村长直接踩进旱田,围了过去。杨梅树上,只见那只失尾大公鸡站在上边,向前试探走两步,又退缩回去,张开翅膀想往树下飞,看见人影又不敢了。大公鸡一时畏缩着左顾右盼,不知进退。
“怎么了?怎么了?”老怪头连声问。
“叔,没事。”村长边说边笑,“哈哈,羊老板说放养的土鸡最好吃,他想买这只公鸡,哪知道它竟然往树上飞。”
往树上飞?可不是吗?狗急了会跳墙,猫惹毛了会挠人,那公鸡被赶急了,不得往树上飞?老怪头大为不快,他本要留着大公鸡,等春节儿子媳妇回来,宰了给孙子吃‘棒腿’,这‘龟孙’羊老板,竟然问都不问,直接上手抓。
真不是东西。
心里暗骂,老怪头不好直说,何况这会儿公鸡已经在树上了。老怪头哦哦应声,说着我来帮忙,于是也从田梗的另一头围了过去。
三面受敌,大公鸡在杨梅树上急得团团转,眼看羊老板到了树下。忽然,大公鸡扑腾起翅膀,弄得灰尘直往下散,没来及抓鸡的羊老板眼睛进灰,赶紧收手。
“哎哟,好利害。”羊老板使劲揉着眼睛,流出泪来。
“快去洗洗。”老怪头焦急说道。
看看难受的羊老板,心知也帮不上忙,村长只好急着去抓大公鸡。跨上田梗,就要爬树,惹得大公鸡往上边的树枝窜了窜。老怪头见大公鸡踩在米玉剁去枝丫的河上光秃的那一头,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死家伙,让你飞,我让你飞。”老怪头大声叫骂,用力扔出竹竿。
咵嗒一声,竹竿标在大公鸡的脚上。大公鸡呢?只见受了惊吓的大公鸡扑腾起翅膀,向河对面飞去。神通的老怪头大显神通,竟然给他标着了,只是这一回,大公鸡的双脚没给标掉,痛得它飞身逃离。
约莫半分钟功夫,羊老板揉好眼睛,大公鸡已然落在河对面的沙坪上,咯咯转动脑袋,时不时看回来。
“哟,公鸡变飞机了。”村长打趣。
“这样放养的土鸡宰了炖上,不加油,不加香料,只要盐,肉香有嚼劲,鸡汤天然美味,鲜得很。”羊老板说得直咽口水。
老怪头歉意冲羊老板笑笑:“不好意思,怕是整不成了,下次吧,下次。”
不好勉强的羊老板落了遗憾,对村长道:“勇前,下回帮忙买几只带县里去,我数钱给你。”
“都是兄弟,钱不钱的先别提。我老娘往年还养些土鸡,现在上年纪了,店里不方便,村里又在马路边,也只有英叔这里好养鸡鸭。叔,春节留几只给我,我带给羊老板。”
“好说,好说。”老怪头打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