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没了太阳,阴沉了天,秋雨说来就来。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哗哗啦啦,淅沥在竹林里,滴答在屋檐下,哗啦于小河边。‘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阳光美好在昨日,雨从夜晚下到今晨,打着落叶,敲着瓦背,清脆的,沉闷的,断断续续的,哗哗然的。
蹲在厨房透着凉意的火塘边,二喵耷拉脑袋,没什么精神。去年这会儿,火塘早已燃起旺火,勾上挂着鼎罐,罐里煮着香香的米饭,小老太炒菜的锅子铮铮响,母亲就是在这儿,在这个去年还温暖的火塘边生下了二喵。后来,不知母亲去了哪儿,好像昨日的太阳一样,突然就不见了,且没再回来。或许是这雨挠着它们好眠,或是天气让它们多了伤感,秋天的雨,一场比一场寒凉,分外清冷的这一场,不知是入秋的第几回了。
昨晚抽抽嗒嗒,今晨稀里哗啦,喵小姐走到门边,望着不断丝的雨线发愁。地坝里积上水了,雨点落下,溅起小坑,填上,再落下,又击打出小小的水泡。已经饿了的喵先生和喵小姐一样,不喜欢下雨,雨水冲刷下的竹林起了雾气,小河对岸,在秋雨中朦胧。
稻田余下禾桩,粮食早已进仓。前几日早上起来,总能在阳光下看见收获的忙碌,轰轰的收割机,突突的拖拉机,还有远远传来的丰收的欢声笑语,有人吆喝,有人高亢几声山歌,哥呀妹的像稻穗一样热闹极了。河对岸那一片金黄的稻田,不过三五日就忙碌完,好日头,晒干谷,收进粮仓,人们闲下来,一年中闲暇惬意的日子,怕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所以老天爷要让大伙儿好好休息,索性下起雨,充盈河道,滋润稻田,轻松日子。
唯一一块儿没有收割的稻田,实在太小,又因地处山脚下,偏僻,收割机从那附近作业时,上不去田梗,转不开身。村长好不容易说服司机,让他帮忙收了,可稻子还有青头,小老太舍不得,要蓄上几日。待大家收割完,收割机开走了,那块余下的小稻田倔强的点缀着秋日村景,河水清亮,山坡青青蒙蒙,烧了的稻草灰在雨水下融进田里,发酵至来年,滋养新稻。小块儿金黄的稻子在秋雨里压弯了腰,就像小老太弯下的后背一样,看着不堪重负。
雨越下越大,由着声响,噼里啪啦起来,这让老木屋内感到分外清静。今年春天,小老太将最后一只母鸡宰了,炖了鸡汤,不知她拎到何处去了。二喵只闻着味儿,馋眼垂涎。
一上午雨时大时小,总算淅沥下来。二喵冲进雨里,很快湿了爪子,小雨落在身上,没有声音。
竹林里湿漉漉的,踩着落叶,淌着水痕。雨水从竹林冲出一道浅沟,积水流过小路,汇进小河。桔子落了一地,大的小的,红的青的,堆在桔林边的柴禾倒了一捆,或许昨夜它站累了,干脆躺下了。
喵小姐跟着喵先生抖了抖,一身雨水飞溅开去,有些落在屋檐下的椅子上,留下浅痕。二喵没有看见老怪头,不由东张西望,喵喵叫唤。
从厨房到屋里,从木楼上下来,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二喵更是失落,或许老怪头也没在家。
二喵蜷在木椅边,看见鸡群在树皮棚下躲雨,丢了尾羽的大公鸡喜欢生事,左右折腾。突然,菜园的木栅门打开了,只见老怪头拄着竹竿,一步一个脚印,慢吞吞的走了出来。
“喵呜,他怎么和小老太一样,拄上棍子了?”
“喵嗷, 也许他行动不便。”
是的,老怪头缓缓转身,将竹竿靠在木栅上,垂着右手臂,左手努力将木栅门关回去,扣上。咳,咳咳,老怪头倚着木栅咳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身来,低头缩脖子,佝偻肩膀,拖着两条腿,一步一停顿的挪动身体,笨重又缓慢的走了过来。
路过树皮棚时,鸡群被击在地上的竹竿声响吓了一大跳,胡冲乱撞,很快冲进雨里,散了开去。老怪头没有理会,就像小雨落在他那花白又稀疏的头顶一样,没什么干系,他缓缓的走在地坝上,将身体的部分力量分压给竹竿,两条腿僵硬又艰难。
好一阵子,雨水浸透了衣裳,老怪头不禁打了个冷颤,站在地坝里,喘了会儿气。
从地坝上到屋檐下,有一步快没过膝盖高的梯坎,高过堂屋的门槛,老怪头望着梯坎发愁。等在屋檐下的二喵,不由喵喵招呼。喵先生从坎上下到地坝,仰着脑袋冲老怪头喊加油。小雨纷纷,落在喵先生脸上,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
“猫。”老怪头低低叫了声。
放下竹竿,老怪头将腿往坎上挪,无奈梯坎实在有些高,更多的是老怪头的腿脚好像不听使唤,无论费多大劲,始终迈不上去。
试了一阵,老怪头有些气馁,气喘得更粗。喵小姐站在屋檐下,冲老怪头喵喵加油,喵先生一跃而上,又跳了回来,然后跃上去,再跳回来,喵先生想告诉老怪头,就是这样,用力,加油。
老怪头有些哭笑不得,他何尝不知,要走上去原本就是这么简单。可是昨晚半夜起来上厕所,他没留神雨天路滑,自屋里迷迷糊糊跨出,走了几下迷踪步,就从坎上重重的跌了一跤,摔到地坝里,且滚了好远。也就是这么个高度,已经让他苦不堪言,摔了右肩,伤了老腰,也迈不开两腿了。
可怜的老怪头,二喵哪里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昨晚好不容易从地坝里爬了起来,带着疼痛和满身雨水去上厕所,慢慢挪了回来,也是在这儿,竟然是坐在屋檐下,慢慢爬了上去。好了,现在也只能如此。
二喵眼见老怪头侧着身子坐到了屋檐下的梯坎上,双手帮扶双腿,挪了上去。爬起来的动作更是缓慢,双手用力撑地,努力撅起屁股,疼痛的老腰不得劲,这让老怪头的双手更受罪了。待他终于撑起竹竿,站起身来,仿佛过了一年半载,多么漫长。
挪回屋里,老怪头关上门,换衣服去了。二喵守在椅子边,望着房门,又看向冷清的厨房。
“喵呜,他好可怜。”
“喵嗷,应该是摔跤了。”
“我们陪着他吧。”
“好,不回去了。”
雨水停住已是午后,太阳从云里探头探脑,羞怯慵懒,好不容易脱离云被,在天空里眨巴眼睛。二喵和老怪头直到地坝的雨水快要晒干,方才吃上热腾腾了的午饭。不,应该说是早饭,或者下午茶。菜是昨天剩下的,还有鱼,老怪头将鱼汤泡饭盛进盘里,二喵吃饱肚子,躺在地坝里晒太阳。
这天傍晚,二喵没再回去,它们就躺在木椅边上,安安静静的看着一只又一只鸡从身旁小心翼翼的连走带跑,钻进木墙边的鸡棚。老怪头觉得奇怪,想了想,关上鸡棚门。老怪头将下午的剩饭泡上剩鱼汤,极少吃晚饭的二喵开心叫着,尽管这份晚饭是冷的,剩的。
习惯不太好的老怪头半夜起来,摸摸索索,走得艰难。喵先生慢慢跟着老怪头,看着他进了菜园子,上厕所去了。然后等着老怪头,见他嘴里咬着手电,手里拄着竹竿,慢慢出来,缓缓走回去,坐在坎上,挪腿,好不容易站起身。
秋天山脚河边的夜,虫鸣唧唧,河水哗哗,月亮比下午的太阳还要羞涩,只露了小半张脸,不愿出来。星空不够明朗,稀稀疏疏,朦胧高远。二喵蜷缩在一起,互相陪伴。
清晨,东方还在迷蒙,大公鸡高唱开来,引得几只小公鸡和声同歌,喔喔喔的声线穿透鸡棚,飘过小河,传去河对岸。河对岸马路边上,村落里的鸡叫声远远传了回来,和着高唱,此起彼伏,打破清晨的宁静。
屋子门打开了,军装外套了件背心的老怪头从屋里出来,慢慢走去鸡棚,打开棚门。关了一晚的鸡群蜂拥出来,撒欢开跑,跳下地坝,跑过树皮棚,迈下台阶,冲到沙坪上。
喵小姐迈着懒懒的步伐走到地坝边,靠着喵先生站着,它们撑撑腰身,舒展四肢,晃晃脑袋。河对岸,小老太那块待收割的稻田在晨曦下泛出金黄,雨水浸泡下的稻田,多了滋润,没了干涸。
太阳正从东方缓缓升起,就像老怪头的脚步那么缓慢。二喵在阳光下站了好一阵子,沙坪上的鸡群寻觅虫子,和早起的鸟儿抢食。
咳咳,当然,鸟儿喜欢树上的虫子,鸡群抢不到它们的。
是了,这样美好的清晨,怎么少得了鸟儿的歌唱?一只山雀喳喳叫着,从桂树林飞到河对面的杨梅树上,悄声寻了会儿,又喳喳叫着,飞了回来。
卧在木椅边,二喵看见老怪头放下竹竿,缓慢挪着脚步,手里拿着一团黑黑的东西,在水龙头下冲洗。老怪头挪进厨房,慢慢的将灶头上,盆子盖子罐子缸子,一一抹了几遍。行动本就迟缓,老怪头进进出出十几回,直到日上三竿,方才收拾完。
饭煮上了,没见有菜。忙一早上的老怪头坐了下来,点着烟,看报纸。
厨房门的右边是柴禾堆,左边有个木质洗漱架,架上挂着那块老怪头用了一早上的大大的乌黑的破抹布,另一边搭了一块有破洞的,但能看清颜色的旧毛巾,刚才,老怪头用它洗过脸。
“喵呜,上午了。”
“喵嗷,我饿了。”
临近中午,二喵和老怪头才吃上饭,老怪头碗里是昨天剩的豆干,和一小堆红红的剁辣椒,二喵嘛,它们仍是剩鱼汤泡饭。
“喵呜,美味。”
“喵嗷,有点儿辣。”
“应该是勺子沾上辣椒,拌了饭。”
“没事,习惯就好。”
鸡群总是能寻着饭点儿,就像它们派了哨兵一样。老怪头端碗没多久,鸡群就围了过来。这一回,或许老怪头的行动艰难,实在不便从屋檐下到地坝,他从正屋外的一个木柜子里窊了一大勺谷子,直接倒向地坝。鸡群欢快啄食,眼睛咕噜,没停嘴。
一大勺谷子在老怪头洗碗前没剩一粒,鸡群散去,饱肚的大公鸡需要吊吊嗓子,于是飞上了树皮棚,像国王一样俯视,然后引颈高歌。
这可把老怪头给惹着了,他差点儿将手里的空碗扔了出去。发觉不对劲后,急急收手回来。放下碗,拾上竹竿,老怪头抬不起右臂,只得左手将竹竿抓在手里,用力标向大公鸡。
大公鸡惊觉竹竿就要飞来,刚要跳下树皮棚,只听咵嗒一声,竹竿落在地坝里。稳住身形的大公鸡还没唱够,反正竹竿一时半会飞不起,于是又站在树皮棚顶,扑腾翅膀,喔喔喔。
老怪头眼看竹竿躺在地坝里,就像前晚他摔下去一样躺着,这一下,老怪头给气着了。他想急走,可双腿迈不大,老腰不给力,好不容易下了梯坎,弯腰拾起竹竿,大公鸡刚刚又唱了两回。
挑衅,这是绝对是挑衅,树皮棚下小母鸡们欣赏着歌曲,看见老怪头提起竹竿,一哄而散。老怪头的左手不得劲,失了准头又不如往日威武,但这足以在竹竿落向树皮棚时,将大公鸡吓得飞了起来,翅膀扑腾再扑腾,直飞过台阶,飞到小河边的小路上。
“叫叫叫,等我孙子回来,第一个拿你开刀,剁了吃棒腿。”撑着老腰,老怪头狠狠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