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余玠遭诬丢官职 汪帅奔袭得军粮
却说嘉定统制姚世安原本是个不学无术、卑鄙势利的小人,在余玠斩杀王夔又不许自己荐代利州都统后,便怀恨在心,刻意拉拢并重贿谢芜,请其回京向丞相谢方叔为自己说好话,同时诬余玠擅杀大将,拥兵专权,私启边衅之罪。
当是时,赏识并极力推荐余玠的大臣赵葵已被排挤出朝,由谢方叔主持朝政。故而正当宋军与蒙军在沔、利对峙之时,宋廷却连连下旨命余玠退兵。这宋朝自太祖赵匡胤开国以来,接受残唐五代藩镇割据为患的教训,重文抑武,最怕武将立功掌权,致尾大不掉,危及皇家。为将者,丧师失地,往往不予深究;而一旦出师大捷,就有功高震主之虞。余玠深知其中的奥秘,故而在连接三道金牌之后,便连夜退兵,以示遵旨立行,而无拥兵自重之意。
余玠本想趁着军政大权在手,再筑新城,精练士卒,好将四川建成抗蒙磐石,然后再伺机北伐。哪知朝中权贵仍不放过。丞相谢方叔、参知政事徐清叟,私下谓理宗道:“余玠恃治蜀有功,拥兵擅权,屡建山城,广收民心,其阴蓄异志、叛逆自立之迹已昭然若揭,朝廷不可不早做打算。”理宗惊问道:“当真有这等事?”谢方叔道:“其于出征前,无故斩杀大将王夔,就是立威擅权,岂能有假?”
理宗闻言,呆了半响,徐徐道:“朕闻王夔屡屡居功傲上,残害百姓,是罪有应得啊!” 谢方叔辩解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夔勇猛善战,朝野皆知;纵然平时有不检点处,主官就应告诫惩处,怎能不教而诛?况且临阵斩将,出师不利啊!为帅者岂能如此妄为!”徐清叟亦道:“顷接嘉定统制密报,其兵进沔、利时,曾遣心腹大将王惟忠前往蒙营。具体干何勾当,众将不晓。但汪家军总帅赏以名马宝刀,则人尽皆知。微臣身为宰辅,应以国事为重,故不避嫌疑,命人暗中查访,其实有通敌之嫌。请皇上圣裁。”
理宗闻谢、徐二人之言,不由得汗流浃背,心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乃问道:“四川实抗蒙前线,赋税要地,不可轻视。眼下当如何处置?”谢方叔道:“陛下勿忧,只要将余玠削去兵权,召回临安,就无须圣虑了。”理宗点头道:“如此甚好。”
这天,余玠正与诸将吏筹备再筑新城时,忽报:“圣旨到!”余玠一愣,心想:“朝廷又有何事?”忙吩咐:“快摆香案接旨!”自己率众人迎将出来。
来使昂然而入,来到大堂之上,宣诏:“罢余玠四川制置大使、兵部尚书等本兼各职。即日调回京师,任资政殿学士。”
余玠猝闻旨意,不啻五雷轰顶,然仍强撑着叩头谢恩,山呼万岁。众将吏亦目瞪口呆,惊诧莫名:朝廷这是怎么了?
余玠设宴款待钦差,席间问道:“下官离任回京,不知何人继任此职?”使者答道:“四川制置使一职由余晦继任,现已动身,不日就要到了。大人可先将印信交与副使蒲择之,尽快启程吧。”余玠闻言,心中凉了半截,心想:“这余晦虽与己同宗,原只是个夸夸其谈、并无实学的阿谀逢迎之徒,如何能担此重任?”嘴里不好说出,只是道:“既如此,下官明日即可动身。”使者道:“那就好。”
余玠自知受小人中伤、权臣排挤,自己丢官罢职倒也不算什么,只是在蜀这十年的苦心经营所换得的稳定局面,恐怕又将不保了!思前想后,忧愤不已,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余玠早早起床,盥嗽已毕,匆匆吃了早点,便带了几件简单衣物和书籍,就与两个亲随启程。临行时,谓众部属道:“下官有暗疾在身。此一去,便辞官归里,不会再回来了。蜀地这一局面,实在来得不易,乃大家勤政辛劳的结果,望诸公好自为之。北兵虎视眈眈,按竺迩等数次入寇,骁勇异常;汪家军有勇有谋,牢牢把住沔、利这川北大门,随时准备进犯,实我蜀中大患。近几年其虽未占到大的便宜,但诸位决不可轻视。只有大家同心同德,精诚团结,方能保住我大好河山。”众人俯首听教,洒泪而别。
余玠乘舟东下,看看到了泸州,遥望那远处苍翠的群山和州城墙头上迎风飘扬的旗帜,未免触动心事,便命停舟上岸,来看铁臂城。
这铁臂城就是余玠主蜀后,新筑的泸州州治所在地。其三面临江,均为悬崖峭壁,一面是由长而狭窄的山脊与外界相连,就如同人臂一般。那伸入江中的,如同拳头,城池即筑于其上,故名铁臂城。看着这铜墙铁壁、十分险峻的山城,余玠拂须伫立,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夕阳西下,余玠正欲回舟,忽然远处奔来两人,高喊:“大人慢走!”余玠一看,原来是冉琎、冉璞兄弟俩。不由得欣喜道:“啊呀!原来是贤昆仲,如何也来这里?”
冉琎道:“我兄弟俩就是冲着大人忧国忧民之心,才主动入蜀以尽绵薄之力的。大人既不容于当世,难道我等还要在那里呆下去么?”余玠叹道:“可惜辜负了贤昆仲大才,埋没了,可惜呀,可惜!”冉璞道:“大丈夫,合则留,不合则去!眼下这局势,还是回乡耕读自娱的好!”冉琎低声道:“我等若不知进退,及早抽身,恐怕会落得如同王惟忠将军那样,身首异处的下场哩!”
余玠闻言大吃一惊,忙道:“王将军怎么啦?”冉琎叹道:“我兄弟见大人走了,便也收拾好行李,于次日起程返乡。因素敬诸葛孔明,故特绕路再游武侯祠。哪知才从祠中出来,便惊闻王惟忠将军因通敌获罪,悬首高竿了!”余玠愕然道:“怎么会如此呢?想是讹传了!”
冉璞冷笑道:“大人还被蒙在鼓里哩!我已打听清楚了,那天钦差来的是两个人。先一个将大人催走,后一个便进了府衙,传枢密院之命,逮捕了王惟忠,谓其北伐之时,私通蒙敌。于是连夜审讯,令其招认。王将军口称冤枉,虽受尽酷刑,仍抵死不招。最终被打得体无完肤,十指钉烂,口吐鲜血而死。次日清晨,又被砍下脑袋,悬首菜市口,号令三军。谓其北征时,通敌于前;退军后,又勾引蒙军来袭嘉定。整个成都内外都轰动了,岂能有假!可惜王将军忠心为国,却冤枉而死,还要背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真死不瞑目啊!”
余玠闻言,已是老泪纵横,连声道:“王将军,是下官害了你了,是下官害了你了!”二冉劝道:“大人不必自责,也是王将军命该如此。现在要紧的是大人要保重身体,留为后用。我兄弟料大人必然会顺道至铁臂城故地重游,故而星夜赶来,欲请大人同到敝庄暂住一时。”余玠摇头道:“这如何使得!既违圣命是为不忠,又连累贤昆仲是为不义。不忠不义,何以为人?我若有命撑到临安,必为王将军鸣冤叫屈,虽死不辞!只是我早已心力交瘁,近日又心忧国事,精神恍惚,更兼泻痢,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了。”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了。
二冉道:“既如此,我兄弟恭送大人一程吧。”余玠坚辞道:“我由此处乘舟东行,你们返乡却是由此南下,如何要你送?况且弄不好,经小人拨弄,还要连累二位,我心何安?故而决然不可!就此别过,千万珍重。”说罢,急忙登舟,即命起锚,以袖掩面,头也不回而去。
冉琎、冉璞兄弟俩只好挥泪目送,道声:“大人珍重!”便伫立江边,直到孤帆远影碧空尽,才懒洋洋地往故乡播州而去。
再说余玠闻得王惟忠蒙冤惨死,不觉肝胆俱裂。上得船来,顺江东去,看着那江涛滚滚,也不由得心潮起伏。乃正襟危坐,瞑目内省,如同阎罗老包,审视自己这在蜀十年的所作所为:真是呕心沥血,为国为民,无半点欺君之心,无一丝扰民之举,无一不可对人言之事,却为何不能为当世所容?啊呀呀,今天才真真体会到岳武穆那天大的冤枉了!罢,罢,罢!既然壮志难酬,活着也是多余,却又徒增亡国灭种之忧,何必呢?这样一想,心中倒觉得坦然了;可一想到蒙冤惨死的王惟忠,余玠心里一紧:“王将军冤沉海底,我不为之辩解,谁人能辩?哪个敢辩!但事已至此,即使我能活到京师,除自取其辱外,还真能为其辩得冤么?罢,罢,罢!让我这一腔热血永留蜀中,以激励军民且与王将军为伴吧!”
想到这里,余玠无愧于心,乃振作起来,自作遗表。表中除陈述守蜀大计外,就是为王惟忠鸣冤叫屈。至于自身之事,只字不提。写毕,交与亲随道:“我倘有不测,你等定要将此表上呈朝廷。”
随后,余玠便以病重为由,嘱舟船缓行;又谓脾胃不舒,不进饮食。亲随几次欲上岸寻医问药,余玠坚拒不允。
一个忧愤交加、心如死灰之人,自然经不起如此折腾。终于在将近夔门之时,逝于小舟之上,年才四十八岁。时在宋宝祐元年(1253年)六月二十六日。
余玠主蜀十年,整顿吏治,激励将士,重农通商。尤其是听从冉琎、冉璞等人的建议,选险要之处构筑山城,移州治县所及民众于其上,来个依山制骑,以点控面,点面结合的策略,建立起山城防御体系,使得敌骑来时,攻而难克,掠无所得。即使是余玠去后二十余年,蒙军仍为此大伤脑筋。
汪德臣闻余玠罢职身死,感到既高兴又惋惜,知道劲敌已除,宋军已不足虑。乃立即与都元帅太答儿大举兴建利州益昌城。军民齐上阵,蒙汉共施行。又令四弟汪良臣为巩昌元帅,屯军于嘉陵江南的白水,为利州外卫,以防宋军前来袭扰。
不过数月,益昌新城已粗具规模。汪德臣屯田戍守,且耕且战,同时招抚流亡,鼓励通商。原数百里无人区,乃渐见生机。这利州已真正成了蒙军在四川建立的坚强桥头堡。由此可南下剑阁,东向巴州,沿嘉陵江达阆州,都无有遮拦了。宋军到了此时,已是毫无办法,只好龟缩于山城之中,躲避挨打了。
次年,蜀地大旱,川北尤甚。嘉陵江水浅,舟筏搁滩,漕运困难。汪家军粮饷匮乏,人心浮动。大将石抹术虎等谓汪德臣道:“军中无粮,怎能坚守?不如暂时放弃此城,北归沔州就食,待机再来恢复不迟。”德臣为坚定军心,乃将自己所乘之马宰杀,分飨将士,谓之道:“国家以大事托我,我虽死也不能放弃这入蜀锁钥。请诸位听我号令,咬牙束带,共度难关。”
随后,汪德臣聚众将商议,采取分散度难之法:一是命潘仪率领病弱士卒及百姓,前往沔州就食;二是自率精骑伺机再深入蜀地劫掠粮饷,以战养战;三是挤出一些粮食,留给坚守益昌张云所部的三千人马调配使用。
单说汪德臣已探得东边百里之外的嘉川,广有钱粮,虽有重兵驻守,仍决计奔袭劫之。于是命王钧率三五个心腹将士,扮成商客模样,先行前往嘉川行事。自己于次日黄昏,率精骑三千亦往嘉川急驰而去。
这夜三更,嘉川城内突然号角阵阵,杀声大起。原来王钧日间用重金贿赂宋军,混进城中,夜间袭夺了城门,将汪家军放进城来。宋将赵仲武毫无防备,从梦中惊醒,料是汪家军来袭。仓猝间,知无法抵挡,只得弃城而逃。
这次汪家军收获颇丰,得粮三千石。汪德臣知宋军虽是溃散,然实力仍在,不敢大意,乃命王钧、赵阿哥潘等率两千精骑,将粮食装上骡马大车,由原路押回利州,自率兵断后。
却说接任四川制置使的余晦,虽是酒囊饭袋的无能之辈,但当接到汪家军缺粮乏饷的谍报之后,便也想趁机建功立业,乃遣都统昝万寿率兵前往紫金山建城,做为川中屏障,以阻蒙军南下。
汪德臣闻得宋军筑城备战,料其一时候也难成功,便不加理睬,而是策划再次入川奔袭劫粮。无何,机会来了。汪德臣乃命王钧率精骑三百,先沿嘉陵江半明半暗南行,以迷惑宋军。
余晦迭接宋军攻城劫粮、复又沿江南下的谍报,大为惊慌。一面严令各地坚守自保,一面就近调聚军马,来保成都。一时间,蜀中腹地,草木皆兵。
龙州兵精粮足,守将吕达自恃骁勇,立功心切,却偏偏川西风平浪静。
一天午后,探马来报:“昨夜汪家军偷袭彰明,得粮两千石,现其押着粮车,沿大路向我境内而来,距此不足四十里了。”吕达忙问:“汪家军来了多少人?”探马答道:“约有一千多人。”吕达闻言,一拍大腿,道声:“好个汪家军,原来是声东击西,待我截杀之,夺回粮食,便是大功一件。”立命点兵三千出发。
左右提醒道:“我龙州有兵有粮,能守住不失,就是有功了,何必冒险出击?”吕达笑道:“我军人多势众,地理熟悉,彼军人少,且带粮而行,甚是累赘,必为我所败。况我还留有两千兵守这山城,可保万无一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立即出发!”左右不敢再言,遂一齐下山。
吕达率军至要路埋伏,不过一个多时辰,便见一队人马押着车辆缓缓而来。吕达大喜,一声号令,率军杀将出去。汪家军猝然遇伏,顿时慌乱,或拽车回奔,或弃粮而逃。那些宋军均要夺粮争功,亦四散追赶,你抢我夺,阵形大乱。
夕阳西下,宋军正赶得高兴,猛然间,号角声起,无数精骑四面杀来。吕达大惊,忙传令整队应敌。那些将士先是漫山遍野各自抢车夺粮,甚至相互斗殴;及见中伏,敌骑大至,早已吓得抱头鼠窜,各自逃生,谁听你指挥?
吕达见败局已定,只好鸣金收兵,招呼残兵败将,回转龙州。正行间,前面闪出一支人马拦住去路。为首一将,舞枪拍马,率军杀将过来。吕达见其年纪轻轻,面白唇朱,眉清目秀,一个书生模样,倒也不把其放在眼里,乃挥刀迎将上去。一交手,才知其枪法精奇。战无数合,吕达已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后面追杀之声又近,更是心慌意乱。正想拨马逃走,被那将弹开大刀,一把擒了过去。
只听得一阵欢呼声:“总帅好枪法!”“总帅好武艺!”至此,吕达才知是遇上了汪家军的总帅汪德臣。原来汪德臣早已侦知龙州贮粮不少,宋将吕达又骄傲轻敌,故而一面令王钧兵出川东,以乱宋军视听;然后自率军悄悄西下,先袭取了彰明,再故意从龙州境内北返,引诱吕达下山,大破其军。宋军见主将被擒,益发无心再战,纷纷四散逃命。
汪德臣吩咐不必追赶,惟令严守回龙州的上山之路。同时又剥下所俘宋军的衣甲,打起宋军的旗帜,又找几个老成的宋军将士,赐以金帛,好言慰抚,命其在前引路,急奔龙州。
黄昏时分,汪家军来至龙州城下。宋军遥望大军返回,绣旗招展,吕将军仿佛身体不适,坐在远远的粮车上,缓缓而行,自然是大开城门相迎。
山门一开,赵阿哥潘等一拥而入。宋军发觉情况有异,顿时骚动起来。大胆的才一发话喝问,石抹术虎早已大吼一声,手起斧落,连杀数人。众将士齐声高喊:“吕达被擒,汪家军杀上山来,降者免死!”留守的副将孔仙闻大军得胜而回,本想跑来迎接吕达,一见汪家军如狼似虎杀将进来,心知大大不妙,便赶紧缩回,拿根绳索,从后山悄悄溜了下去,急忙往成都报信去了。
宋军群龙无首,谁肯卖命?除少数抵抗者被杀外,大多弃械投降。汪德臣命降兵将仓库中粮食全部搬出,一查点,竟有五千担,心中大喜。乃谓众降兵道:“我不杀你们。你们明天帮我运粮上路,到利州后,我自重重有赏。然后你们可各选前程:或吃粮当兵,或回家种地经商,都请自便。”众降兵哪敢不答应?
汪家军这次奔袭两州,得粮数千担,解了燃眉之急。不久,关中粮草由陆路运至;无何,天降大雨,江水渐涨,漕运得通,陇西粮饷亦相继运来。百姓们回归耕种,商贾通行。利州气象一新,人心大振。
欲知汪家军在利州站稳脚跟后,还有何动作,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