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 年,多雨的季节。
早起天色还很暗,无数打工人中,有一位圆胖脸,尖下颏,齐耳短发,活泼秀气的小姑娘穿梭在人流中,匆匆忙忙奔走在重庆南岸的青石路上。
一阵横风从远山呼啸而来,肆无忌惮地搅起雨雾,吹歪了她手中擎着的油纸伞,尽管她使劲儿把住伞杆,可还是打湿了她的布鞋,打湿了她的脸,打湿了她的全身。
这一年,江竹筠 12 岁,在南岸大同袜厂做童工快两年了。这把旧伞,是姥姥的遗物 , 已经伴随她穿过了多少风雨,走过了多少冰雪路程。有了它,江竹筠觉得,外婆就在她身边,慈祥而充满爱意的目光一直看着她成长。
为了生计,童年的她,像大人一样,到做工的车间去上班。
她是一个懂事又能干的女孩子。一起做工的母亲李舜华感觉得出来,车间里的叔叔阿姨们也都对她另眼相看。就连当初见面时板着脸,做工时稍不在意就瞪眼呵斥的袜厂老板,也换上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脸。
不是老板良心发现,也不是存有什么善意,而是童年的江竹筠用心灵手巧的表现和勤恳辛劳的工作换来的。
都记得,刚刚进厂时,江竹筠不过是一个土里土气,头上梳着两只羊角小辫的女娃娃,老板看在她母亲年轻力壮,做工是把好手的份儿上,才勉强答应收留她。然而,老板三天两头就嘟嘟囔囔地絮叨一番,嫌弃她身材瘦小,站在高脚凳上才能上机器干活。
可是没过多久,江竹筠不但做出来的活很漂亮,产量也不比成年人低。
此后,老板娘进车间时,也一扫满脸的阴霾,煞有介事地摸一把江竹筠的小辫子,以示赞赏。或是送一句“小江有出息”“小江很能干”之类的热乎话。
江竹筠的母亲对于老板和老板娘的态度转变,觉得脸上有了光彩,不免生出一些“非分之想”,盼着有一天老板能给女儿涨工资。
哪里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些剥削压迫人民的有钱人,都是一样的吝啬,一样的坏。江竹筠就是干再多的活,老板仍然只肯给她发童工的工资,决不会多给她一分一文。
江竹筠质问过老板娘 :“我干得活不比大人少,为什么发的工资不一样呢?”
老板娘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冷冰冰地回答 :“这是厂里的规矩!”
财主嘴大,说啥是啥。江竹筠想,为什么有钱有势的人总是欺负穷人、欺压百姓呢?然而,她没有答案,她只能把心中的委屈咽进肚子里。她只能在机器作业发出的响声中,想象着大山外面所发生的事,想象着大山外面那些陌生的人,来消解自己的烦恼和不快。
大山外面的世界,一定和自己身边的世界不一样,而那个不一样的世界又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大山外面的人,又是一群怎样的人呢?她问自己。
她心中充满了好奇,却一点也想不出个头绪。她只有盼着下班的时间到了,可以插空到另一个地方去,平复自己的内心。这个地方就是对岸的旧货市场,是可以供她徜徉的神秘去处……
进了工厂,江竹筠一边做活,一边继续漫无边际地遐想着。忽然,工头来到车间,黑着脸子,恶声恶气地冲大家喊 :
“宣布工厂令!”
工头是个结巴嘴子,用手里的皮鞭捅了捅歪在头上的洋鬼子帽,磕磕巴巴地读道 :“按……按订货合同,那个有……有一批袜……袜子成品明早装箱发货。所……所以嘛,这个各位今天必须得按人头再加码任务,都……都得抓紧干完活,每个人都不许……不许耽误。”
民国初期,国民穿的袜子大多用粗布手工制作。后来有了洋袜子工厂,洋袜子在有钱人中流行起来,使得销路不断走俏,利润也快速升高。于是,各地商人纷拥而起,纷纷购买机器开办针织品工厂。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南岸大同袜厂增加了最新的机器设备,“南岸牌”洋袜子在市场上拔得头筹,市场销路不断扩宽,订单激增,商家催货越来越紧,搞得工头心急如焚。
“袜厂上午做工六小时,下午做工还是六小时,一天就是十二个小时,中午只有不足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还要加班!”做工的叔叔阿姨边干活,边窃窃私语,“我的妈嘢,心太黑了,这不是索大家的命嘛!”
“一个月时间加了——”运袜料的师傅掰着手指说,“已经有十几个班了吧?吃的是清水萝卜粗米饭,大家做工能顶得住吗?”
工头脸一黑,硬邦邦甩出一句 :“不赶紧干活讲啥子条件?行行行,中午给你们往菜里多加点猪肉!快干活去,否则……”
运料师傅吐了口唾沫,低低地哼了一声 :“还不是从宋屠夫那里弄来的臭烘烘的死猪肉,糊弄我们!”
江竹筠没有作声,她知道工头很凶,犯着他轻者挨顿臭骂,重者则鞭子抽、拳头打。
机器的轰鸣,淹没了牢骚声和抗议声。顿时,人便也成了机器,一刻也不敢停地做活,做活,还是做活。江竹筠的工序是织罗口,这道活她再熟练不过了,她的小手上下左右翻飞,思绪却飞向了旧货市场的南端。
对岸旧货市场的南端有一个大棚,卖的全都是收破烂的货郎走街串巷收来的大杂烩,从中分拣出来的那些旧书报,不但发黄、残缺、破烂,还散发出发霉的气味。这些破书烂报纸,买去只能糊墙用,或者做土布鞋 ( 拿布头糊鞋底儿时,铺在夹子板上做隔离层使用 ),所以很便宜。江竹筠在这里可以免费阅读,不用花一分钱。有一次,江竹筠捡起半张被风吹来的纸片,那上面的内容,让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她凭着母亲平时教给她识得的一些字,又在道门口一所教会小学读过一些日子的书,便断断续续读出了上面的一些消息,比如“京汉铁路”“吴佩孚”“军阀”“全国铁路工会”“大罢工”,等等,还有“领导工人向资本家进行斗争,要求增加工资、改善劳动条件”“实行八小时工作制、提高工人待遇”“二七惨案”,等等。
这些文字表达的意思,她似懂非懂,但又觉得稀奇、新鲜、刺激。她读过后,甚至有些冲动。这种冲动是什么呢,又说不出来。或许就是渴望知道更多外面的信息吧!
江竹筠意识到,沉浸在大山里的这座城市,让她知道的东西太少了,外面一定存在一个更大、更广阔的世界,那个世界一定曾经发生过很多事情。
江竹筠去旧货市场的次数多了,知道了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天天都在发生着令人震惊、意想不到的事件。但是,她不敢声张,更不敢告诉别人,尤其不敢告诉母亲。
她害怕那些悲惨的事情说出去,会把母亲吓坏的。母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如果听闻那些溅血掉头的事情,母亲一定会战栗。
到了收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空却依然黑沉沉的,就像扣着一口大铁锅,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一颗星星。
忽然,幺姨步履匆匆地来到了母亲身边,她告诉母亲 :在孤儿院患软骨病的弟弟江正榜,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其实母亲早就知道儿子的病情,只是由于家境贫寒,一时顾不上孩子罢了。
幺姨着急地说 :“孩子的病情,千万不能再耽搁了。”
母亲望着因整日劳累,再加上营养不良,长得十分瘦弱的女儿,心疼地说 :“竹筠,你退工吧,回家照顾弟弟去吧。”
当母亲把江竹筠因为照顾弟弟不得不退工的决定告诉袜厂的老板时,老板呵斥道:“你这个娘们儿没长眼睛是吗?不懂眉眼高低!车间正忙得很!这是工厂,这是做工,这是……唉,你这女人不懂,要遵守规矩的,怎么能说来就来,说退工就退工呢?”
挨了一通机关枪,母亲低声解释 :“我们孤儿寡母,没有钱给孩子看病,只有这一个办法,让她待在家里照顾弟弟……”
老板娘哼一声 :“要退工,你娘俩就一起退工!”
母亲急得差点流出眼泪 :“我只是要孩子退工,没要求我们娘俩一起退工……”
江竹筠知道不让自己退工的原因,为的是从自己身上榨取更多的血汗,占更多便宜,要她继续给厂子卖命。望着颐指气使的老板,似乎有一种力量推动她向前一步,她挺身横在了老板面前 :
“老板,你们家也有孩子吧?”
又问 :“孩子有病,难道不能家人来照管吗?”
老板斜了她一眼,始料不及,这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竟敢如此理直气壮地顶撞自己!
江竹筠豁出去了,用与她年龄不相称的语气,果断地拉起母亲的手说 :“这个厂子老板不讲道理!妈,我们走!”
“给老子……”差点跳起来的老板,滚字还没出口,工头赶紧过来对着老板耳语了几句。老板立刻收起了怒容,朝着江竹筠母亲谄笑道 :“嘿嘿,我也是个爱做善事的菩萨心肠,这样吧,你接着好好干活吧!”
眼看就要降临的一场风雨过去了。回家的路上,母亲非常欣慰,女儿给自己解了围,要不然厂里退工,一家人断了收入,以后这日子就难上加难了……
“姐,以后我也会多帮忙照顾一些正榜。”幺姨懂得袜厂这份工作对于姐姐的重要性。
姐姐李舜华嫁到自流井大山铺朱家沟,公公是一个淳朴厚道又精于持家的农民,可偏偏养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江上林:不伺农桑,疏于稼穑,怕吃苦,不顾家,是个不靠谱的男人。江上林和李舜华结婚不久,便与父亲分宅另过。他曾经在一家轮船公司的船上开灶办伙食,这样还多少给家里一点钱。后来轮船公司破产,江上林失业,从此也就不管这个家了。他在城里晃来晃去,漂泊了一些时日,抛下妻儿三人,独自回了家乡。没几年,便在家乡过世了。
自己有没有这个不争气的父亲,生活都得照样继续,江竹筠就跟母亲一起担当起家庭的重担。与老板的斗智斗勇,竟然让炒母亲鱿鱼的老板改变主意,也算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吧。
母亲李舜华依旧沉浸在刚才发生在厂子里的一幕中,对妹妹说:“工头跟老板咬耳朵,一定是因厂里正缺少人手,再解雇工人就完不成订单了。但是,如果没有竹筠据理力争,老板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幺姨会心地笑了,拉着江竹筠的小手夸赞 :“竹筠呀!你不但长大了,懂得给妈妈分忧,而且还很有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