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舜华与一向盛气凌人、处处居人之上的三嫂——这位盐商的女儿,再也无法相处下去了。
李义铭也心知肚明,自己的老婆赌瘾正犹如烈火熊熊燃烧,她要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方便把赌局搬到家里,而小姑李舜华的存在实在是碍手碍脚,所以千方百计要把李舜华挤兑出去。
李义铭左思右想,觉得姑嫂这样长期下去总不是办法,于是给了一些资助,让李舜华搬到了临华街四号的一间旧房里。
这样也好,不寄人篱下,不再看三嫂的脸色,过那种难熬的日子了。李舜华在车坝附近摆放了一个小摊位,卖一些居家生活的零碎,或者帮人缝缝补补、洗洗衣物。
与李舜华打交道的都是一些社会底层的劳动者,是在穷困中挣扎生存,拼血汗卖苦力的人。他们有泥瓦工、扫路工、拉脚工,还有走街串巷锔盆锔缸锔锅锔碗儿、焊接、修理铜锁的小炉匠。有了缝补的活,李舜华不收他们的钱,说穷帮穷,自己不过是搭点工夫,也没有贴补别的什么。
这些穷汉子们是实在人,为了照顾她的生意,也特意来她摊位上买家里用的东西,大家都亲切地称她“江嫂”“江妹子”。
生活得顺心了,母亲脸上有了阳光,江竹筠心里更是高兴。正是这时,江竹筠遇到了她最敬爱的老师——丁老师,对少女时期的江竹筠影响很大的中共地下党员丁尧夫。
丁老师毕业于川东师范学校,为人正直,学识渊博,而且平易近人,年龄也就比学生们大十多岁,就像大哥哥。江竹筠和何理立经常到他那里帮洗衣服,有了机会便翻他的书,拿来阅读。
丁老师的藏书有很多,江竹筠通过丁老师,阅读了鲁迅的《呐喊》等大量进步文学作品。
正是民国军阀混战时期,四川变成了军阀混战最频繁的地区,从辛亥革命以来,四川发生过几百次战争,几乎每月都有战事。参战的军队,在辛亥革命后只有 5 个师,大到发展成 300 余团,相当于 40 个师 130 万人以上的兵力。他们搜刮民财,抢夺百姓,霸占民女,无恶不作。南昌的蒋介石派兵兵分三路对革命根据地的工农红军进行“围剿”,红军在毛泽东、朱德的指挥下,采取“诱敌深入”“避其主力,打其虚弱”的作战方针,从福建千里回师赣南,并以一部兵力结合地方武装,迟滞敌进,然后东进莲塘、良村、黄陂,并三战三捷,胜利粉碎了敌人的第三次“围剿”。蒋介石政权与各地军阀加紧联动,把反共作为重头戏。军阀们则出于反动本性,与蒋介石遥相呼应。
大街上盘查过往行人,缉拿共产党,有人被抓的事情时常发生。有逃荒的外地人,不过长得白净些,就被说不是种田人,是共党分子,逃跑时被一枪打死。
孤儿院里也宣传一些反共谎言,欺骗学生。
江竹筠和一些同学问 :“共产党是干什么的,这般可怕?”
丁老师不置可否,既不谈共产党,也不讲国民党,而是侃侃而谈,巧妙地把孔子的话断章取义,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才好,意思是,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这样才好。惹得读过几天《论语》,理解老师苦衷的何理立嗤嗤直笑。丁老师话锋一转,要求学生们要刻苦读书,做好自己的功课,将来成为有用之才,为国家效力。
晚上回到宿舍,丁老师给江竹筠和何理立取出一份纸面发黄了的《语丝》周刊,这是鲁迅发表文章《记念刘和珍君》的第七十四期,丁老师一定是珍藏了很久。
刘和珍是北京学生运动的领袖之一,1926 年在“三一八惨案”中遇害,年仅 22 岁。鲁迅先生在参加了刘和珍的追悼会之后,亲作《记念刘和珍君》一文,追忆这位始终微笑和蔼的学生,痛悼“为中国而死的中国青年”,歌颂“虽殒身不恤”的“中国女子的勇毅”。
丁老师并不讲这些事情的始末,只是给孩子们读起原文来。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 ;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江竹筠发现老师的眼睛里有泪光。老师甚至读不下去了。那么,刘和珍和杨德群两君,与丁老师有什么关系呢,丁老师没有说。
丁老师继续读道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回到宿舍,江竹筠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想起老师讲过的秋瑾、顾正红,想起自己从旧报纸上看过的林祥谦等烈士的故事。这些人都是为了穷人、为了国家捐躯的,杀掉他们的那些刽子手则是腐朽没落的腐败政权,是军阀!她似乎懂得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种子埋在土壤里,终究会发芽。正义感和爱国心,正在她幼小的心灵中萌动。丁老师用潜移默化的方式锻炼着孩子们的意志,引导他们去思索,去分析鉴别这个社会上所发生的一切,鼓励他们勇敢地去追求真理……
起风了。
似乎聚集了很长时间的寒气,变成漫天乌云,就像一口巨大的铁锅,一口黑色的大锅,从遥远的巴山袭来。骤然间,黑沉沉的天空,带来了山雨,冰雹、狂风无情地肆虐,像鞭子一样狠狠地抽打着大地,抽打着山城重庆。山城似乎就要被撕碎了。
趁着天气的掩护,一场大搜捕在山城展开。
国民党政府身穿雨衣荷枪实弹的士兵,虎狼一般在城市的街道呼啸而过。有很多穿草鞋的和穿长衫的人,被粗暴地投向警车内。
他们要逮捕丁老师。
丁老师正在讲课,他平静地看了一眼杀气腾腾的士兵,脸上挂着无所畏惧的微笑,昂然走出教室。他已经给孩子们写完了课堂作业的最后一道题目,对大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同学们,要安
静地做作业,作业做好了交到讲桌上。”
望着窗外裂开长空的闪电,鸣叫的警车,冰冷的手铐,闪着寒光的刺刀,风雷不惊的丁老师,江竹筠和同学们被震颤了。可亲可敬的丁老师,他的身影是那样伟岸高大,就像一个巨人,屹立在大家的世界中。
学校贴出告示,宣布丁老师是因共产党嫌疑被中央军别动队逮捕的。学生们觉得很可笑 :既然丁老师是共产党,那么共产党有什么可怕呢?丁老师是最好的老师,最好的人不惧杀头也要当共产党,国民党军阀们那些长期进行的反共宣传,难道不是欺人之谈吗?
如果说从小热心读书,刻苦学习,想争第一,想出类拔萃的动机,不过是出于朴实的想法,为了有一天能独立工作,为了与母亲共同撑起遮风挡雨的家,而如今在与丁老师的接触中,江竹筠的境界提升了,思想升华了,心胸开阔了。江竹筠满腹心思,立志要做一个像丁老师那样博学多才,目光远大,关心国家民族,受人尊敬的仁人志士。
她对共产党的事业充满了憧憬和向往,暗暗鼓励自己,总有一天会去追寻共产党的足迹,投身共产党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