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流井关刀石是江竹筠外婆家,很多嫁出去的姑娘生了孩子,有让孩子回来住外婆家的惯例。左邻右舍都知道,小竹筠是住得最久的娃娃。她到外婆家玩,一住就是几个月,外婆和幺姨都不肯让她走。
在关刀石一带的贫民窟中,现在的外婆家,已经是富足的人家了。
从前的外婆家,外祖父李焕章靠走街串巷,给人做些工匠的活,挣钱来维持生计,收入还算不错。但是由于家中拉扯着七八个孩子,要吃的,要喝的,这样下来总是入不敷出,日子过得十分寒酸。清末,外国人来到自流井修教堂,传经布道,宣扬什么“神的爱”,李焕章趁机谋了一个给教堂干活做苦力的差事。他有手艺,人本分,勤恳能干,人缘很不错,因此,教堂神父就提拔他做了管事,负责采购物品,家境才渐渐好起来。
家境的变化,使李家能让子女读书了。幺姨李泽华读过几年旧学,还进过教会办的学堂,做起事来循规蹈矩。在江竹筠眼里,幺姨是一个有学问,有阅历,有见识,且怜老惜贫积德的人。
幺姨每次去街上买吃食,遇到逃荒的可怜人,总是主动施舍一些,要不就给几个小钱。她常说,我们也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人家,懂得穷人的难处,能帮就帮一点吧。
江竹筠聪明活泼,不调皮、爱干活,从小就跟着母亲到田里挖野菜、打青草。大人栽种胡豆时,她双手捧着水瓢在后面浇水。青苗长大了,她捉虫子、护苗,样样都干。稍大一些,就帮着母亲烧柴煮饭,洗刷锅碗瓢盆……幺姨看在眼里,怜在心中,很是喜欢亲近姐姐的这个小姑娘。
听到挑担卖货的货郎鼓声,或者遇到卖吃食的商贩,幺姨总是会跑过去,买些好吃的零食回来 :香酥脆爽的陈麻花呀,透明如纸的灯影牛肉呀,甜甜的江津米花糖呀,绵软味香的合川桃片呀,真是好吃极了!还有她最爱吃的,面铺上热气腾腾的重庆粉,放上辣椒油、花椒面、葱花,还配有炒香的花生碎和姜末,再冲上滚沸的骨头汤,呵,那香气直浸人的心脾。
小竹筠记忆犹新,第一次吃粉的时候,幺姨刚让她坐凳子上,卖粉的老汉立马热情地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粉。那个香啊,就像有只小手在胃里召唤,很快就吃进肚里了。
老汉问 :“还吃吗?老爹今天管你吃个够。”
江竹筠摸摸自己的小肚子,已经实在吃不下了。
幺姨付钱的时候,老汉坚决不肯收。
“老爹,你是小本生意,咋能白吃你的米粉呢?”
“姑娘!”老汉哽咽了,“你已经认不出我老头子了。几年前,一个衣衫褴褛,满脸尘土,一路逃荒到这里的贡井叫花子,那就是我。是你一定要给我买些窝头让我回家。我一路吃着那些窝头,才没有饿死。”
幺姨坚持付了钱,从此常带着小竹筠光顾老汉的生意。这也让她深深感受到了幺姨的善良。
幺姨看过很多书,都是江竹筠看不懂书名的书。幺姨常常抱着厚厚的书卷读到深夜。
幺姨最擅长的就是讲故事,她讲述的故事,情节玄奇,高潮跌宕,引人入胜,江竹筠痴迷于幺姨娓娓道来的那些故事。
幺姨讲得最多的是《搜神记》中的“韩凭夫妇”和“创世女神女娲补天”的故事。江竹筠被这些故事感动了,不禁泪流满面。
悲惨的故事不但出现在书卷中,也发生在生活中。
江竹筠目睹过关刀石街道两侧多如牛毛的赌局和鸦片烟馆,闹出的命案,骇人听闻。
赌摊分三六九等。有玩牌的,有打麻将的,还有一些说不上名目的玩法。玩的价码也浑然各异,有玩小的,也有玩大的,更有不输得精光、身上不剩分文不罢手的,还有输宅子输地输老婆的。
赌是罪恶的社会产物,不知祸害了多少家庭!
幺姨说过,开赌局的都是流氓混仔,属于职业赌魔。他们惯于玩“千术”,“做局”骗人。只要不明就里,看上去玩得很简单,谁都容易得手,傻子也能赢钱,所以心动,觉得自己不来赌一把,等于是个傻子,结果就上了当。
有个来自贡井的打工汉,给人扛活挣了几个钱,还没来得及送回家,就被骗上了赌局。
那天,乡下的妻子远道来寻打工汉,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家里老人孩子等着在外打工的人挣了钱,回去买米糊口呢。
可打工汉不但输光了钱,也输红了眼。他已经身无分文了,庄家轰他,可他哪里肯甘心。
庄家骂他 :“你已经把腚输掉了,只剩下屁了,还赌你个穷脑袋不成!”
打工汉犯拧上来了倔脾气,表示不把血汗钱捞回来,决不罢休。
庄家嘲笑 :“没钱下注,赌你的屁谁稀罕!莫非把老婆拿来?”
打工汉的妻子被气得大哭,昏厥在地。
那天夜里,打工汉把腰带挂在了树上,最终以自己选择的方式,与罪恶的世界做了最后的了结……
那时的军阀到处都是,遍地兵痞。部队弄军饷,都是实行“就地筹款”。就地筹款,就是谁管了地盘,谁就有资格就地搜刮。无人不知这几个字的厉害。所以当地长期流传着“捐如狼,税如虎,苛捐杂税不吐骨”的民谣。说的是军阀要捐要税,榨取老百姓血汗,从来没手软过。为了扩大财源,军阀们对开赌场、妓院、烟馆,一律支持。因为这些是来钱最快的行当,只要给付税,给拿捐,干啥都行。只要能搜刮到钱财,不但不管,还暗中提供保护。管它赌局出什么人命,谁还在乎烟馆祸害百姓。
幺姨告诉她,这是因为清朝末年,农民染上鸦片,让土地荒芜 ;宦官吸食鸦片,贪污腐败更加严重 ;读书人跟鸦片结缘,放弃功名……惹得洋人用鸦片撬开了中国的大门,留下的遗产,官府军阀全部继承拿来,从中大发横财,然后再用这些脏钱养兵打仗,互相残杀。
江竹筠从小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玩钱、吸毒大行其道的社会,是罪恶的社会 ;糟蹋女人尊严的丑行大行其道的社会,是应该彻底埋葬的社会。
谁来救赎这个可悲的民族,谁来挽救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江竹筠问过幺姨。
幺姨没有回答。
要搞懂这些事情,似乎太深奥了。不但小小年纪的江竹筠无法搞懂,就是幺姨也无法给出答案。
幺姨说 :“大概只有上帝吧。你外祖父听教堂里的人说,神爱世人,上帝耶稣基督对全人类和整个宇宙大爱无疆。”
江竹筠问 :“已经建造了教堂,教会有那么多洋人,为什么百姓依然吃不饱穿不暖呢?”
幺姨说 :“官府正在放纵大兴土木,到处都在修建庙堂呢!或许菩萨能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吧。”
“菩萨……”江竹筠想起跟着幺姨去集市的时候,曾经路过庙门,见到香火缭绕,呛得她鼻子发酸,喘不过气来,给菩萨磕头的人排到了街上。
路边有几个摆地摊卖香火的老太婆,在寒风中逢人就喊 :“买香火吗?进去拜拜吧,很灵的。”
江竹筠不解地问幺姨 :“不是神仙在中国已经有千百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