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扁担把九小姐背回家,交给老爷,顾爷大喜,给了许多赏钱。接到讯报,各路兵马也陆续回到芜湖,扁担一时间在家里特受赏敬。
顾爷忧思把九姑娘关在哪里,上海是肯定不能让她再去上学了,日本人打来了,南京家里也有洋楼,九妹的亲妈在那里,但笃定也不能去,日本人在上海登陆,离国民政府首都不远,南京迟早还不是人家嘴里的肉?
还是关在芜湖把稳。
顾爷是半路起家的,早年在江边老街,从一个徽州人手上盘了一条街,老芜湖人都不晓得他从哪里来的钱,但天下所有的钱都有来处,所有的人都认钱。那条街是做生意的。住家的地方,离老街约二里路,一箭之地,那里有二十多间瓦屋,是顾家生活区。老名字叫二十间房,现在已经没有了。辛亥革命之际,那里是一所新式学校,那可不是什么教娃娃念人之初性本善的学校,是教人用炸药搞暴动的学校,顾爷早年是那学校的管事人。革命成功以后,顾爷没有进入论功行赏名目,依然江湖,据说也是听旨。这是政府在下一盘深谋远虑的大棋啊,但没人懂。
平时五姑娘和九姑娘家来,都喜欢住老街,店铺上面,那里有她们的闺房,小楼里有钢琴,有猫有狗,各种时尚物品。
这次老爷要把九小姐关在二十多间瓦屋那里,那里人不杂,跑不掉,看得住。跑掉了能追。
顾爷疼爱这个老巴女儿,说,九妹啊,丑不丑,让一个男人扛家来?现在,你要谁看(看护)你?
九小姐说,扁担!他已经摸过我身子了。
老爷跺脚:斯文扫地,我哪有脸见人咯!
于是老爷就要扁担负责看住九小姐,跑掉了,把他的头打通。
老爷早晚回这里来,叹气,自己最喜欢的五妹跑了,现在九妹也要跑。女儿大了,都要跑。他有时候动气,摔东西。有天在院子里喊:扁担,你给我出来,我想打人!然后他就用下巴一指,下人搬来了十八般兵器,他说:你挑一个。扁担去挑水房里摸来了扁担,用着顺手。兵器用来要趁手,兵家都知道。老爷说好。不过又说,土包子。
老爷空手,没用什么虚招,他现在要打人,立即就马步下去,一腿提上来,凌空一个横扫,那一腿是假的,骗了扁担,这边,一手已经结结实实打在扁担年轻的胸门口,扁担立即吐血了。
老爷说,带他去看医生,抓药,这两天换棒槌看九小姐。不。换狗叔。
老爷真的是发火了,要打人解气,下手太狠。遭罪的永远是下人。
扁担被抬走的。
老爷说,玉皇大帝是七个仙女,我是九个,我还有劲道,哪个也别想让老子发毛!
围观众人都晓得老爷心思。狗叔双手一张,像鹰一样从院子里两丈高的榆树上飞下来,轻松落地,喊:八妹,过来,我们一起看住九妹,让大大安心。来,你来练鹰爪功,上次你把棒槌脸上抓了许多道血痕,又把五姐头毛揪了一大把。
八妹说:不干!
狗叔:为什么?
八妹:我要做一个柔情似水的女子。像九妹。
狗叔:哈哈哈哈,我真是笑死了。九妹偷汉子,私奔,你还学她!
九妹说:哪个偷汉子啦狗叔,我要跟你学功夫,学会了打你的老嘴。
狗叔摇头,道:想都别想,要你大大点头才行。
今天家里热闹,刚才比武老爷把扁担打得吐血。现在狗叔模拟各种动物,打各路飞禽走兽攻击套路,蛤蟆,蟑螂,蛇,猴拳,狗叔在地上像狗一样,在天空像各种轻巧的飞禽。老爷跟狗叔没过过招,不晓得哪个狠。不过有一点,狗叔一定更花哨。狗叔人矮,人人喜爱。
九妹在屋子里看狗叔逗八妹,心疼刚抬走的扁担。
姐妹中间,武功最高的是二姐,可惜二姐人不见了,据说死了,死了还找不到尸体,无法发丧,也不敢找尸首,所以老爷郁闷至今。
今年五姐偷偷跑到延安,九妹又要造反,私奔,他怎能不窝气?
人怎么老的?人就是这样老的。江湖不老,人会老。
2
全盛时代,芜湖这里,家里下人就养了二三十,能打架的就有一二十。那么多店面,需要许多人手,伙计更多。长江上下游码头店铺里雇佣的人手,还没有算在里头,其他各地,汉口、南京的店铺一共有八处,加起来大概有一百来号人。芜湖是米市,从这里运米出去,家里大大小小的船,好几十条。大码头更好卖钱。风吹草动,天灾人荒,大米第一个涨价。
老爷根本不会想到九姑娘会跟扁担好,随便找一个伙计,也比下人好,但老爷大了意。
这都怪九姑娘,也怪世事难测。
他知道国难当头,但不知道国破家亡如此之快。
扁担养好伤以后,又回来看九姑娘。老爷打哪边胸门口,老爷心里有数,老爷没数的是九姑娘和扁担心里的小九九。九姑娘在他面前只是哭,不说话。
老爷面前一碟五香花生米,一碟方片糕,一碟酥糖,一碟炒米糖,他四方四正地坐在那里喝六安瓜片,但没有闲逸心情。早上伙房里有做糖打蛋的挑子,各个门面跑,糖打蛋里放桂圆、冻米,挨个挑过去,现下,端过去给掌柜的、账房先生吃,还现包小馄饨,老爷这里自然是第一个送达。有时也在街上捡米饺子,小饼,专供九妹。九妹喜爱吃街上的东西,不喜欢吃自家的。
但现在九妹绝食。
九小姐喊:我抗议,放我出去,我要去游行,我要去抗日救亡,我要去奔赴国难!
老爷说,你喊也没有用,九妹,我舍不得放你走的,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嘴上说最喜欢五姐,心里最疼的是你,你晓得的。打死我也不放你。你告诉我,五姐在哪里?我要把你们都关起来。国有难,我不管,家有难,我再不作为,怎么说也愧对一个男儿称号。现在是外敌入侵,我们此生,又遇到打仗了,老师打学生,千古难逢啊,我懊悔,没早把你和五姐送到英国,就是舍不得你们,才把五姐和你送到上海,我也是儿女心太重。九妹,你告诉我,我要把五姐找回来。
九小姐:不可能,她已经改名换姓,你找不到她了。
老爷说:那二姐呢,你也知道,我晓得,你是最多管闲事的,你一定晓得。她们回家,哪一次都是你陪侍陪睡,你是一个人人喜欢的小九妹。九妹,大大最心疼你,你告诉我,我要找齐我的女儿。
九小姐:我晓得也不告诉你,你放我出去。我写信回来告诉你。
老爷丧气地说:你们出去了,都改名换姓,以后我怎么找到你们?九妹,我想哭。没良心的,你晓得老子的名号吗?你们晓得老子的江湖名号吗?你晓得老子能耐有多大吗?
九小姐:不晓得,不稀罕,我不听,你放我出去,我要去找五姐,我要去延安,参加八路军。
顾爷说,八路军是共产党的部队,不成气候。你若愿意,我可以介绍你参加军统,我们芜湖有一个后生号李克农,老家是巢县人,他大就跟我们一条街做生意,卖咸盐的,他在上海军统搞无线电。你去那里我放心。没有托付,我不放心。
九小姐:我怎么会跟国民党后面,蒋介石不抗日,已经被扣留了,我不听你的,你不要管我!我的青春我做主。
老爷说,九妹,听话,随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说到做到。但你们,一个个都不听老子的,老子有这么霸道?老子是军阀?九妹,我对你期望很大啊,我学的是会计,你学的也是会计。在中国,像我们两个这样懂得西方记账的,没有几个人啊,我是想把家托给你管,我们家的账房老先生,年纪太大了,几次要走,我不让,九妹,你聪明,长得好看,又乖巧,讨人喜欢,你要是偷个汉子回家就好了,你们结婚,你们管家,我去游山玩水、喝茶打架。国民政府成立时,要我到南京搞财务,我没去,一是听嘱咐,一是舍不得儿女家业,你们一个一个女儿,哪个有本领管这个家,我就让!
九小姐:不稀罕。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顾爷:九妹,听话,听你老爹的话,我的家,可不是一般的家,我的家,下面有一个洞,通国家。你在家里谋事,就是为国分担凶险。当年,我一个书生,一个主意,一个见解,国家就给了我许多海外捐款,让我大胆做生意。我没有门第,不能做官,但我有主意。我们书生只有主意。我的主意是,在全国各地,选五个地方,撒五千两银子,若干年后,经营妥当,就是五万两银子。我拍胸脯。一个学商科的不会贸易,算何能人?
九小姐:但是现在紧要的事是打仗,不是赚钱。
顾爷:革命革命,打仗打仗,也要吃饭撒尿,更要吃饭撒尿!没有柴米油盐,哪里能成一个国家!没有大米,士兵怎么打仗?九妹,你是一个栋梁之材啊,不是炮灰。从明天开始,我不让你看报纸了。
九小姐:军阀,家阀,暴君!
顾爷:好吧,随你怎么骂,我就是喜欢你,小九妹,我的个老巴子。
3.
形势越来越严峻。
老爷把家人全部叫来开会,商量逃难事:今天,所有人都在,都听我说。我们要国破家亡了。我若不管你们,这个家就要散了!国难当头,我有从没有过这样的危机感,我当年,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早就去革命了!我是读书习武之人,我也喜欢玩,喜欢在外面风光。习武一辈子,不能厮杀疆场,马革裹尸,也是男儿一生遗憾。在芜湖的安徽公学,我听过陈独秀、陶成章、刘光汉、柏文蔚、苏曼殊的课,还有陶成章,老子教过陈独秀打扫荡腿,他们哪次过来,不是我安排接待?我一生都是革命的。本来,我以为日本人从东北南下,还有些时日,现在,日本人从上海打过来了,给我们中华拦腰一刀,这一刀不轻啊,南京国民政府就在腰上,我们芜湖,就在腰上!
那你还不放我出去?九妹喊。
一大家几十口,包括各大店铺先生,都一起看着九妹撒娇。大妈妈二妈妈也看着,脸色不好看。
顾爷说:你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只会喊口号。国之重器,一是钱粮,你可知?昨晚苦口婆心说与你,你天亮了,还不明白。
转而顾爷又说:家人们,我们真要亡国亡家了。九妹,你晓得的事,一定要告诉我,二姐五姐在哪里你都晓得,你想做的事,你也告诉我,我会为你筹谋。你要参加共产党八路军,我也有路子啊。北边的八路军,有。泾县的新四军正在组建,要从武汉搬过来,保卫南京,我认得人啊。不过,此刻我考虑最多的是家族的安全,你不许不听话。我们的家,现在,要疏散了。你们都说说,是千财散尽,还是死在店铺?你们告诉我。
九妹喊:全部捐给国家!
众人大惊。
顾爷大怒,朝九妹说:幼稚!念书念屁眼里!不明大势,只会喊口号!你说,九妹,谁能代表国家?哪路人马代表国家?你把钱财放在大路,还不被流寇抢光?钱有出处,钱亦有去处。投我钱的人,问我要,怎办?
众人不敢作声。
顾爷缓慢道:感谢各位掌柜的,感谢所有为顾家服务的人,这一件事我终要告诉你们,我的家业不小,但我没告诉你们的是,我家的钱,是国家的钱。你们不要以为一个政府有多了不起,他们有几个钱啊?他们的所有运作,都需要钱来支撑,国库的钱,有我的贡献,有你们的贡献,你们是在为国服务,不是为我一个顾爷。九妹你学西方会计的,更加搞得清,我定期奉送国民政府钱,挑去政府的粮,来往账目都给你看过。不过这是一个国家机密。现在,国要散,家要散,我终要告诉你们,大家死也瞑目,我顾爷是革命的人,爱国的,对国家大有功,我比你们,更急公好义,否则我怎么有那么好的人缘?九妹,八妹,你们一个一个,都是我的心肝宝贝,不要把我当恶魔!……仗一打,人一散,以后可能就谁也不晓得谁了,只能各自保重。现在我们商量一家老小保全之策,各地店铺战时经营之策。
……
4
扁担带着九姑娘一起失踪了。
生逢乱世,对于扁担来说,自己就是一根扁担。一根芦苇会思考,他不会。他年轻,简单得就跟一根扁担一样,什么也不懂。九姑娘要他怎样,他就怎样,一切听九姑娘的。
九姑娘要去找那个男的,他就提着包袱拎着箱子,服侍小姐上车,找。
找了好几座城市,好几个省,从武汉到南京,济南,天津,空空的,白搭。又陪着九姑娘,哭着回家来。南京是九妹第二个家,亲妈在这里。南京的洋楼里,通常住着九妹的亲妈。
九妹说,妈妈,战事吃紧,你怎么不逃,这里不能待了。
妈妈说,我死也要做一个体面人,我不愿意去芜湖,更不愿意去大龙塘。
九妹说,妈妈,你比你女儿还不听话。
妈妈说,我女儿是大妈妈二妈妈带大的,也不是我带大的。
九妹抱着妈妈的头说,妈妈你怎么会带人?妈妈我原谅你。妈妈你是富家千金,妈妈你是被我大骗了,妈妈你怎么嫁给他了,妈,那你想逃到福建,还是马来?
妈妈说,我已经过惯了南京的生活,只要大妈妈二妈妈不来滋事,我就安生,日本人来了何妨,日本人也是人,我一个弱女子,在哪里都是安分做女人。
九妹说,妈呀,你好不懂事,你不晓得日本人的凶残,跟你已经无法讲理了,我要让扁担把你捆起来,带走。
当时狗叔在南京,他心疼九姑娘,九姑娘要狗叔去南京的自家店铺里偷偷开支些钱来用,不对老爷讲。狗叔能办到,扁担办不到。狗叔说,九妹,你跑了,你大大在家像狼一样嚎,从没有看到过。
九姑娘说,我反正跑不出他手巴掌心。
狗叔说,不不不,现在天下大乱,你大大要考虑的事好多,他哭二姐五姐,还有你九妹,还有国运,家运,我劝他,儿女大了,关是关不住的。
九姑娘说,狗叔,你告诉我大,我不孝了,就当江水冲走了吧。
狗叔说,你是老巴女儿,老爷最稀罕你,胜过五姐。你现在想到哪里去,对我讲。
狗叔土话叫狗爷,不是九姑娘家亲叔,是老爷江湖上结交的,南陵人,一个字不认得,但义字当头,能为顾家去死。狗叔为顾家在江湖上海跑(海跑是到处跑的意思)。老爷守在芜湖家里,遇到大事老爷才到场,其他都是狗叔料理。
狗叔还有一个狗婶,也在九姑娘家,是一个搞笑的人,讲话像放炮,比狗叔还男人。
狗叔说,九妹,听狗叔一句劝,赶紧离开南京,回芜湖,日本人要攻城了,回家听你大大的,回去认个错,扁担也要认错,老爷打你不要还手。我在这里保护你亲妈,老爷吩咐的,她比你还任性。
两个人又一道回芜湖。
扁担在顾家时日多了,对顾家的事,比九姑娘晓得的还多。一路上,就将有些事,讲给九姑娘听。老爷是一个忙人,江湖上路路通。芜湖是一个大码头,英国人的船停这里,芜湖有海关。老爷做生意要和兵、匪、官、洋人、贼、老百姓各种人打交道,而自己就是一个哑巴工具,一根扁担。除了干活,就是干架。老爷身手不凡,他亲眼看到老爷从轿子上飞下来,把路边冒出、朝他开枪的人扑到了。老爷思虑万千,应接各种事情,家里三房老婆要吵架,几个小姐要私奔,国乱家乱,大大小小他都要管。稻子堆在那二十几间瓦屋里发芽了,狗婶会跑去问他,请教。家里遇到大事,第一个问的就是老爷。老爷一直找不到一个能管事的掌柜,他试过扁担,但扁担蠢得就像一根扁担。一个人不识字,就有许多事搞不清。除了认得字,能管事,还要有人世经验。懂得许多事,才能管好许多事情。还要会对人笑。扁担不会笑,只会打杀。老爷上通天,下通所有人情世故。他跑到瓦屋那里,看那么多稻子,地下太湿,发芽了,老爷是绝顶聪明的人,他说,洒水,摊开,让它们继续发芽,前天宣城人还跟我订稻种。老爷懂农活,并把这些经验、规律,用来赚钱。稻种卖出去以后,还有稻芽剩下,老爷开始在老街街面上吆喝芽稻粑粑粉,芜湖人喜欢吃芽稻粑粑。老爷就这样经营,把发芽的稻子,卖出了更多的钱,转亏为盈。做生意,治理一个家,不是一句简单话,简单你就做扁担。老爷说,扁担,你不是做生意的料,是杀人的料,做生意要陪人笑脸,脑子要会转弯,你做不到。
扁担服侍九妹回芜湖后,见到顾爷,顾爷喜笑颜开,九姑娘说,大,我还要走的。
这是九妹最后一次看到父亲,后来父亲的事,她几乎都不知道。大水冲到龙王庙,一切都来得比预料的还要快,青年人热血沸腾地在外面跑,哪里会想到什么家?
日后父亲横死江面,在一条小船上,她不知道。他的生日,她不知道。属什么,不知道。
她一直觉得父亲很强大,不会死。他还没到做寿的年龄,没到死的年龄。
一个年轻人,自有一个活泼生香的时代等着她,一个残忍莫测的时代等着她。在九姑娘的记忆里,父亲太厉害了,从小,父亲就给她们九个姑娘,配了十一个童男子,在家里开私塾,每天呀呀呀地念书写字,写得满手是墨,还练功习武,只有九姑娘拒绝,九姑娘要斯文。那是一个新式学堂,老爷亲自授课。
那二十间瓦屋,门前有一块场地,有一颗大榆树,这里曾经像闹市一样热闹。许多士绅也要把孩子送来,父亲谢绝了,说:发蒙而已,我还要把仙女们送出去读书呢,我这么忙,哪有时间终日调教她们?
但芜湖的十一个童男子是得益了,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有些是通过人情来的,还有推却不了的士绅家的。童男子长大后,都没有进入稻箩队。
当年九姑娘家挑米挑稻的有十几个壮汉,叫稻箩队。那些童男子是老爷苦心找来的,有用意的,老爷在为自己死后的江湖布局,那些人,后来漂在江湖上,不少能各当一面。九妹、八妹,都收益了。
人生就是投资,有些长期投资,是有长期收益的。短期,一般都是快钱。而长期收益,最初出资人,可能看不见。顾爷格局大,是一个为子孙后代筹谋的人。
5
九妹知道老爷死,是解放后的一年,听八妹讲的。八妹和九妹是一胞所生,八妹带九妹去江北大龙塘边找父亲的坟,找到后,九妹撕肝裂肺地嚎哭,因为当年那一别,就是永世。再相会时已经是十三年后。
任何一条生命都无条件归属那个时代。
那是一个乱世。
父亲死了。他死前没再见过二姐、五姐。所有的亲人,各有遗恨。
二姐大九妹十几岁,像个长辈。九妹看过二姐打拳,能打二十个狗婶,还听闻二姐的江湖传说,说她在江南老山里,带了一支武装,是女土匪头。有一次狗叔带九妹到九华山边看二姐,二姐不让狗叔进去,让九妹去山上。九妹那时小,什么也不懂。
狗叔后来到新四军军部找过九姑娘,告诉她一些家里的事、老爷的事,但九姑娘一心想的是国家和抗日救亡事,没多在意父亲。
狗叔给九姑娘一封信,是老爷给南京国民政府高官的。还有一封,是给共产党某重要领导人的信。狗叔说,老爷说,这些信,到时候就顶用。
狗叔还说,家里正在准备逃难,但老爷知道太平世人要吃饭,乱世,打仗,人更要吃饭。他要找一个会对人笑的人来做掌柜,把家托付给他。
九姑娘和扁担第一次失踪后,老爷捶胸顿足,骂自己糊涂,骂自己怎么让一个贼看一个贼。其实扁担这个贼回到芜湖后,背着九妹找到了顾爷,说,老爷你打我吧。
顾爷没打他,给了他一沓信封,说,你们到了任何一地,给这个信封上的地址,寄个讯息。不会写,找写信的人代写。需要钱,多少,寄哪里,都写清楚。亏待了九妹,我死后,也不饶你。
这事只有顾爷和扁担知道,狗叔都不晓得。
顾爷在家找到了掌柜、帐房先生,说,你们给我看店,我给你四成收益。老爷学的是洋人会计。四成收益,是巨大的财富啊,掌柜和账房先生当然懂。
老爷说,你们在我顾家当差一辈子,我给你再多,也不算多,芜湖这里的米店,断不能停,就是日本人打下了南京,打到了芜湖,米店也要开,什么人能不吃饭呢,你说是不是,除了鬼!但是,你们有没有这个胆子在这里,陪人笑脸。我要带家眷回江北大龙塘避一避了,隔三岔五,我会回来,也到长江上下游几个店铺跑一跑。
狗叔说,老爷江湖上认得的人多,自己到哪里,不会有事,怕的就是一大家口人,他准备把他们送到大龙塘,隔一条长江,那里,江南的枪炮打不到,战事吃紧的话,再说。家人还可以往三公山、大别山转移。
老爷对掌柜的和账房先生说,你们如果愿意,开支一些钱去安排家用,然后,我这里的店铺,就全部托付给你们打理了。
账房先生姓董,董师爷单独找到顾爷,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哈拉个嘴说:顾爷,我比你岁数还大,眼都昏花了,打算盘还行,理那么多的帐,实在力不能及了,管店铺,要一个强人来做。顾爷啊,怎么才能找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你天天带着踢腿打斗的人,都不是管店铺的料。那么多童男子都跑了,不怪你,怪这个世道,我们遇到了乱世。
顾爷说,汉口那里有一个伙计,是安庆人,不错,但他死也不愿意到芜湖来,说他愿意到安庆的店铺去,师爷你晓得,我顾家,还是芜湖的门面最大啊,南京那里,就别说了,军政民都准备撤离了,店铺随时就关门打烊。董爷,你是徽州人,你带来的那个姓汪的后生不错,怎么跑走了啊,他到哪里去了?狗叔都找不到他。他小子在我这里开了不少钱,我让他到九江开店,但店没开,人跑了。
董师爷说,这个你就别讲了,是我老眼昏花,等我哪天回老家,遇到他家上辈,我就骂他祖宗八代!
顾爷说:钱是小事,你晓得我怎么看待钱的,董爷你做了几代帐,你晓得我视钱财为何物。
董爷说,顾爷,这个,我都替你寒心啊,心疼啊,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你一年给政府捐掉一半,当年我跟你生了半年的气,你还记得不?现在乱世,外国鬼子来了,更不能大手大脚了,不要败家啊,我还是要点醒你。
顾爷说,谢谢董爷教导,但狗改不了吃屎本性,我还是那个顾爷,只留下吃喝用度,其他都是天下物,不是我顾某的。董爷你想想,你不给,人家也来要啊,来抢啊,打家劫舍。你以为我每天都像你那样安稳坐着?我在外面遇到的事,不敢跟你们讲啊。一家老小,不必惊慌。有事,我们男人扛着!所以,我的看法,钱财,都要散尽。乱世,更不要视财如命。我若有子孙,我会教导他们,不要贪得,留着留着,就要丢命。你不江湖,人家也不跟你江湖,世界就是一个大江湖啊,江湖上最多的,就是江洋大盗。每天都有事情发生,但不明就里的人,看不清路数。
董师爷说,受教了,老朽胆小谨慎,只晓得一斗一斗量米,一文一文赚钱,岁数大了,又遇到兵祸,迟早我是要回老家屯溪,顾爷日后,也有一个去处。我们那里,小日本量他也不敢进去。掌柜的,还请顾爷另请高明,狗叔也行啊,比我强。最后,我有一个事,一直不敢问顾爷,也问过几次,你没告诉我,大难来临,各奔东西,顾爷你给我一个准信,我好回老家交待。就是我那前东家,我们徽商,在芜湖做米生意的,我跟他,也跟了一辈子,他到底是自己吊死的,还是人家吊死的?他若想寻死,一定会交待几句话给我的。
顾爷说,他在这里,也是外乡人,一个外乡人,不明不白地死,太多了。你问我,我问谁?你自己跟了他一辈子,应该会想一想,他哪里得罪了人,哪些人想打他的主意?我接手他这一条街,其实也是不愿意的。这样凶惨的事,不吉祥啊。但是人要吃饭,芜湖不能没米。
董师爷说,我跟着您,是舍不得这门槛,门框。这些,都是我亲眼看着,一根一根横起来,竖起来的。还有,从前清到民国,我在这个屋里,一笔一划记下的账目。过期的帐,我都舍不得烧。还有一句,我不晓得该不该斗胆问,顾爷您的钱,你起家的钱,真的是得窖(意外得到了江边强人埋下的宝贝)得来的?
顾爷说,我的钱都是干净的,海外募捐颠覆前清政府的,你前东家的死,不是我害的,与我无关。要不,要是我害的,你早走了。我会留你?……改朝换代,你也看得多了。我的钱,对外说,是大龙塘得窖带过来的。这不过是一个借口。那里,以前确实是一个热闹繁华地,跟长江心里大通一样,有大财主埋钱!我是一个读书人,读书人怎么来钱?不是赌来的,不是抢来的。改朝换代是要钱的,推翻前清政府要钱。这些钱,要用到地方上,投资,买店,生利。他们找到我,所以,我的钱,也不是我的,我的店铺,也不是我的,属于大家。我只是一个管钱的,用钱来生钱的。你也是。以后你回老家,家里有什么大难,可以来找我。你也是为国家服务的人。你的前东家,是我敬佩的人,从不滋事,夹尾巴做人,做善事。他的死,是在钱庄那里出了纰漏,挤兑的事,你还记得不?后来国民银行要开,许多矛盾集中到一起,你懂了吧?谁逼的,还是自己寻死,我就不晓得了。我给他抹平了不少帐啊!江湖啊,看不见的江湖,每天汹涌澎湃,暗潮涌动。我看你,是一辈子不敢到我们长江里洗澡了哦。我们,是一个晚上就能游好几个来回。但是你们徽州人爬山厉害,走路厉害,挑担子厉害。我佩服。
就是这个董师爷,日本人占领芜湖以后,没有来得及逃到屯溪,意外遭遇顾爷家店铺被抢,可能是熟人干的,他被割舌,再也不能说话。
他当天晚上睡米店里。他打算盘最灵活的食指,被砍。
割舌者当然不是那个姓汪的小掌柜,姓汪的小掌柜是他家亲戚,后来参加共产党了,也不晓得谁发展的,和二姐在一个山头上,属于沿江游击队。
姓汪的后来到了新四军正规部队,解放后,这救了九姑娘一命,当时顾九妹正受冲击。
董爷不敢写出那个人的名字。
虽不能说话,写还是能写的。他知道那个割他舌头的人,但不敢说,顾爷面前也不敢说。乱世为枭雄准备,也为恶人准备,恶人借着乱世的风,可以干为所欲为的事,他们觉得快意,作太平犬,是享受不到的。
小汪掌柜是董爷介绍来的,顾爷安排他到安庆米店,芜湖顾家米店的年轻掌柜是狗叔找的,和董爷不和。
董爷差不多是顾家总会计师,帐做不平,偏偏顾爷九妹是懂帐的,瞒不过去,只能摊牌,摊牌则不和。
董爷和芜湖米店掌柜之间有深刻矛盾,董爷几次三番要顾爷解聘这个掌柜,说有他没我,顾爷为了摆平事情,也为了互相牵涉,原准备让芜湖米店掌柜和安庆米店掌柜互相调换,但又按住了。
顾爷知道安庆小汪掌柜的事。安庆那里,几乎就是二姐的提款机。董爷也做不平帐,只能打马虎眼。小汪掌柜后来革命、和二姐好上,差不多都是二姐主意。
顾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顾爷什么人,什么事不懂?
狗叔找的芜湖米店掌柜,当然经过他点头,这人姓蒋,是浙江人。狗婶是浙江人,早年不晓得怎么跑到长江边,被狗叔遇到,做了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