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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社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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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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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湖往事》连载

第六章 长江万古流

1.

秦赢政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秦灭楚,置襄安县,治所即今襄安镇。襄安镇曾是无为首镇,挨近长江。襄川小学是有革命传统的,晚晴许多志士仁人在这里搭过脚,抗战初贺龙来演讲,现在教育救国,办中学缺人。

九妹自小听父亲说过一个人生选择,即教书,乡人胡适、陶行知教育救国思想也影响了她,不过父亲最终给她的选择是当会计。当会计来钱,当老师高尚。父亲跟她提起过乡人陶行知的晓庄师范,但抗战前就停办了。

顾九妹来襄安中学那年,校舍还在建造中,一片空旷,住在襄川小学里。当年中等生也在小学部上课,食堂都在小学。

顾九妹的到来,受到了热烈欢迎,襄安镇上年轻人都来看望她和焦通,像看英雄一样。很多子弟因他们的到来而激动,而来校读书。

那是一个群情激奋的年代,不做亡国奴的年代,抗战的每一次失败,都激发国人斗志,特别是年轻人。眼看着做亡国奴了,日本人的飞机天天在头上飞,把武汉上空的中国飞机打光了,你们跑到哪,他们追到哪。如果不发愤图强,就会灭绝灭种。顾九妹向他们讲述的时候,非常具有煽惑性。

一个年轻的老师,成了许多人眼里的偶像。她小小身躯里藏着激昂愤慨,说:很多富家子弟,都战死在武汉上空,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苟活?我们没有智力,没有武力,靠什么战胜别人,凭什么不任人宰割?

年轻的热血,更容易沸腾。

礼堂里,襄安中学的校长亲自给他们主持婚礼,轰动了整个襄安镇:今日,我为抗日前线归来的救亡青年主婚,感到十万分的荣幸。顾九妹同志和焦通同志,都是拿过枪的英雄,顾九妹投笔从戎,现在,又回到了学校,从事智力活动,是我们学校的荣光。他们不是粗陋的武将,是有知识有文化的英才,堪称青年楷模,希望在座青年,都能像他们一样,誓死不做亡国奴,收复我中华每一寸土地。

掌声一片。每一次公开活动,都是激发,都是救国演讲,都是战斗动员。不做亡国奴,是每一个热血者的口号。

婚礼当天,顾九妹请来了五大三粗的学生们,说:我也请你们来给我主婚,你们来证明我和焦通的幸福,以后,你们的幸福,也要我来见证。你们家境贫寒,一分钱我都铭记在心,没有钱,我也感恩戴德。许多人不请自来。襄安中学没有一个人不晓得顾九妹老师的。

年轻、貌美、蕴藉、高雅,不同凡俗。和焦通是那么的般配。

顾九妹和焦通去襄安河边洗被子,都围着许多崇拜者,有人下河,要帮顾老师洗,很多女孩拎着棒槌来了。如果不能帮她洗,那就看一看她,目睹一下她的光彩,和她说上一句话。

而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2.

婚前,焦通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九妹真要和自己结婚。焦通说,你逗我。九妹说,不逗你,如果不结婚,我们没法住一起。

焦通:那我住食堂,晚上还能打打老鼠。

九妹说,可我怕,你不在,我一个人不敢住这,猫也乱叫,鬼子飞机也炸。

焦通说:那我晚上靠在你门上睡,你胆就大了。

顾九妹:我身边,现在只有你,家里那些人,以前亲近我的人,都不晓得生死,生逢乱世,要么死,要么苟活,对不起焦通,我以前没有尊重过你,但现在,你要答应我。我们结婚吧,真的,不是逗你。没有你,我恐怕也死了。有你保护,我会一辈子安全。我不想我和我妈一样命运惨。但你要保证,你在我后,死。

焦通说,我保证,保护你到死。

九妹说,我们没有时间儿女情长,也许,明天你就死了,我就死了,但我们都要活得无怨无憾,我们遇到了这个年代,这个年代给我们的,就是我们一定要接受的。焦通,你并不懂得许多道理,但你是一个合格男人。我没什么了不起的,无非就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女子,不愿意受辱,不愿意做亡国奴的女子。

焦通说,我懂,你一直要我挺起腰板做人,我做到了,我在部队做了许多事,人家都讲我不孬。如果在前线打鬼子,我一定比哪个都狠。

九妹说,我晓得你不想结婚,只想杀人。

焦通说,不是,为了你,我可以结。

九妹认识的有知识的热血青年从不同的地方来看她,拜会她,来讨论国事,讨论世界的事,每个夜晚,都热情澎湃。每个白天,都有许多双期待的眼睛。有些人从巢湖来,有些人从安庆来,有些人从合肥来,有些人芜湖来。从芜湖来的人都说,九妹,你千万别回去,日本人悬赏拿你们一家哩,躲在襄安也只能躲一时,要注意安全。到处都是汉奸,你的学生中间,说不定哪个明天就成了告密者,汉奸。

一个人不读书不看报,就不知道外面的事,顾九妹千方百计地搞到各种资讯,交流信息,接受邮寄,写信求助。

她和伙伴们说,一个人和外部世界隔绝了,就等于死掉了。一个人学的知识没有用起来,等于没学,依然是一个没有思考力的人。所以,我们不光要学,还要不辍学,还要能思考时事。

有一天,一个白面青年从芜湖来找顾九妹,说,九妹,我一直在等你长大,一直找你,你是我要娶的人。

顾九妹傻眼了。

那人说,你大老早把你许配给我,有约的,我们家每年都送彩礼钱。

顾九妹说,那你报一个数给我,给这个人,他现在是我的丈夫,我们要还你家的钱,我违约了。

来学校找顾九妹和焦通的人实在太多,有时候他们也怕。

校长他们有身份的人都住在襄安街上,无处可居的,就住学校。

他们的婚礼吴妈知道,狗叔知道,亲大不知道,找不到亲大。焦通的大大知道,但他岁数大了,没有出席。焦通回大龙塘边,给亲友们摆过酒席,大大出席了。

九妹给五姐写过信,但没有回复。

九妹惦记的八妹,没有消息。

3.

不停地有人来找顾九妹。有人来找焦通。各有各事。

焦通最初搞总务后勤,每天称米,记账,安排人在大禾桶里蒸饭、打饭,后来要强壮东亚病夫的体魄,他去做体育老师,教学生技击、枪械,实际上是偷偷训练新四军战士。

九妹、焦通来襄安中学后,他家这里成了新四军何野沿江游击队的一个落脚点,北边离新七师不远,东边离长江也不远。

蒋介石说新四军是叛军,不按自己的指令到黄河北去,而往南面跑,所以取消了新四军所有番号,但是共产党要把新四军重建起来,这是自己的老本,亏不起。当年新四军新七师所属部队整编,充实人员,成立了皖南支队、巢合庐支队、沿江支队、含和支队,另还有一个独立团。

皖南支队由原七师五十七团,实际只残存二个营,连同铜陵、繁昌、无为、无南的游击队扩编而成,共五个大队,黄火星任队长兼政委。支队驻无为东乡白茆洲,主要活动在江南的铜陵、繁昌及江北的无为、无南一带。

襄安,是很重要的一个钮结点。新整编的队伍只能活动在敌占城镇地区的缝隙地带、荒凉地带。

不到一个月,就停课了。

飞机那一阵天天在头顶上盘旋,轰轰轰轰响,鬼子在天上,看下面人像蚂蚁一样惊慌失措,无序奔跑,如果高兴了,就拉屎,丢下炸弹,把襄安炸几个窟窿,让大地冒烟。

没有人敢上课,没有人敢聚集,分散,分散,跑散,要死也不要一下死那么多。

跑反途中,九妹说,我的腿到今天没有好,害得你天天背我。

焦通说,我背你倒不吃什么劲,就是人家笑话你。

九妹说,焦通,八妹和我大在哪?

焦通说,不在武汉就在重庆。

九妹说,你怎知道?

焦通说,有钱人都往那边跑,跟着国民政府跑。

九妹说,如果我妈没死,大可能会带我和八妹去福建。

焦通说,难说。

九妹说,为什么?

焦通道,你不懂男人。

九妹说,这样人心惶惶的日子怎么过,我们该到哪里去?

焦通说,现在哪里也去不了了,这里事情好多。

芜湖已经被日军牢牢控制。芜湖这座城市今天常被人忽略,其实水运时代,它是非常重要的。1877年就设海关,英国政府设领事馆。1882年芜湖米市形成。1912年日本在芜湖设立领事馆。现在,日军在芜湖铁路、江边、太古码头筑工事,将炸毁的湾沚机场修整好,强迫民工干活,每个工发两小碗咸盐。

弋矶山北的港口,是日本三菱公司的铁矿石堆放场,抢来的铁矿石,从这里运往东北和日本,做枪炮弹药。

俘虏来的新四军和国民党官兵,关在三菱公司临时搭的集中营里,逼他们搬矿石,每天12小时,随时鞭打。

江北的裕溪口,是煤炭集散地,从南京老虎桥江苏省第一监狱,提了许多囚犯来干苦力,何野和焦通他们策划了苦工营暴动,里应外合,逃出一百多人,被杀十几个,尸体飘在水塘里。

4.

新四军北边重建,要九妹回去,焦通也想回,可中共皖南特委却让九妹回芜湖城,在弋矶山医院、狮子山圣公会堂、凤凰山萃文书院、周家山修道院和太古码头圣母院等地收容难民,开展秘密工作。

当时全国各地都有难民流走,有逃来的,有逃去的。长江边的大码头,自然不缺人流。

老爷一直没家来,也没有消息,狗叔做了顾家的米店大掌柜,对外说顾家败了。

回到芜湖,九妹和焦通也愿意,毕竟是熟地方,没死没逃的人,都还认得,可以如鱼得水。

战时芜湖也是大码头,大商埠,有十里长街,是全国最大的米市。

战争年代,米比什么都精贵,可日本人从国内运来二百五十多万条麻袋,把长江沿线各大仓库的米粮都抢了。米是重要的战略物资。

在鬼子眼皮底下,和日本人周旋是要掉脑袋的。

组织上指示九妹保障供给,让她组织芜湖的裕中纱厂、大昌火柴厂、明远电厂生产出部队必需物资。

裕中纱厂改为日军伤兵医院后,九妹买了不少细纱机,也买过明远电厂的透平机。

日本人发现端倪,开始查这事的时候,九妹立即离开芜湖。

做这些事,一般主意都是九妹出的,事情是焦通做的。

狗叔、九妹、扁担,能很好配合。

九妹有时担心地说,焦通,你如果长狗爷这样就好了,你现在的身板,就是一个军人,我很害怕,日本人打下南京,杀了那么多像军人的人,你懂吗?

焦通说,好,那我明日弯着腰走路。

自古芜湖人就是精明人,芜湖人没有不会做生意的,就是再穷的人,也会赊几个钱,在上街头买一条鱼,拖到下街头富人家,以得到更多的赏钱。

最好是买到什么冷僻稀罕的东西,那样,得到的回报更大。

因为芜湖人多,生意多,贸易总量大,芜湖人人人都会讲生意经。

狗叔带九妹看那些堆在家里的纸币,愁死了。九妹说,不要钱,以物易物。

狗叔就开始拒绝法币买米,后来家里堆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晓得值钱不值钱。人家带东西来量米,当场估价,按价给米。

5.

重建新四军后,陈毅、刘少奇、张云逸为领导人,共7个师1个独立旅,9万人。九妹到华中局,见到了五姐,五姐正在家坐产,刘少奇给九妹夹菜。

当时华中局有了自己稳定的地盘后要建立地方银行,发行货币,九妹老早就提出过这个想法。五姐晓得九妹是这方面的人才。

九妹来了后,想法很多,立即着手做大事。

紧接着,在新四军根据地内,成立了江淮、淮北、淮南、大江九个大银行,发行江淮币、淮北币、大江币许多种内部使用的货币,一个地方用一种钱。看似不可能,却是真实的,因为国家的法币太没有信誉了,再说汪伪政府也要确立自己的国家货币。一个国家,乱到这种地步。不光是军事、行政上乱,经济上也超级乱。不是乱,是体系崩溃。有人会在这场大崩溃里遭殃,有人会得益。

经济繁荣主要靠贸易,而贸易,要用钱来交换。不做生意,哪来贸易?没有贸易,哪里来钱?

顾九妹天生有市场头脑。新四军2师师长张云逸找到供给部长胡弼亮办了个烟厂,生产香烟,自己抽,也运到市场上卖。天长那里,有个群众烟草股份有限公司生产神龙牌香烟,入不敷出,濒临倒闭,新四军入股后,救活了烟厂,生产“飞马牌”香烟。这个赚大钱了,每天生产600条,后来添置卷烟机和切丝机,每天产1200条。当年市面上流行小刀、大英、翠鸟等香烟,新四军的飞马刚上市,大搞营销,占领市场,大行其道,在国统区和日占区成畅销货。被日军查封后,换大英的烟盒,销量直线飙升,因为烟丝质量高。这个烟厂,每月给新四军军部上交30万利润,一年下来就是360万,比国府拨款强太多。华北大旱,八路军困难,新四军有钱,给彭德怀发电报,说支援你们,新四军陆续汇款三千多万,缓解党中央和八路军的财政危机,其中一半,是飞马牌香烟的功劳。

造纸厂、服装厂、毛巾厂、鞋袜厂也冒出来了。第3师在苏北晒盐、捕鱼,掌握了苏北食盐的定价权。第7师在繁昌等地开炭窿。

有了贸易,有了税收,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了。

这是不是打仗?

这是一场经济战争。

新四军第7师师部在芜湖北无为境内的红庙。7师本来是小部队,小搞搞的,后来富甲天下,就是因为九妹从华中局回到芜湖,坐镇芜湖,搞大江币,帮了大忙。一个是做账,一个是出主意。良币驱逐劣币。

芜湖是日本人占领区,新四军的生意,当然不能公然进入。新七师很穷,但第七师的皖江根据地拥有一条黄金水道,长江。

这条路就是超值的。渐渐,他们发现上海粮价是当地的三四倍,当地的工业品价格,是上海的三四倍,于是,新四军的皖江贸易总局,就决定在长江边上,汤家沟,成立一个自由贸易区。

一下子,芜湖北形成了汤家沟、二坝、三宫殿、裕溪口等商埠。所谓商埠,就是新成型的水边小码头,买卖品种单一,但集中,量大。

这是船运时代,地理优势形成的。

汤家沟后来搞成了小上海,许多人来做生意,很多民间资本进场,晚上生意人就到大龙塘歇脚、休闲。

从江边走到大龙塘,直线距离五六里路,但没有直路,那一片荒凉的湿地,芦苇阵阵,鸥鹭乱飞,宽窄不一。从宽阔处绕过去,要十几里。

江边的汤家沟船帆林立,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汤家沟码头是移动的。长江涨水和不涨水完全不一样,冬天水退下了,夏天一片汪洋。夏天,外套子全部上水,淹没了,白汤汤一片,汤家沟码头的几千条船,就跟着江水,移动到了大龙塘边上。大龙塘不见了,变成了长江白水。

许多路,成了水下路,冬天才会再露出水面。

汤家沟代活了大龙塘。大龙塘也人头攒动,成了许多外地生意人的生活区,吃喝玩乐,富裕,繁荣,喧闹。

汤家沟自贸区主要做战略物资贸易,粮食、油、棉、麻、烟,食盐、布、军需品和工业品,什么都有,还有五金、百货,每天商船不断。

米行、盐行、百货行、钱庄都冒出来,常住人口达几千人,使用的是新四军的大江币。这是一个繁荣的集市,生意繁忙,没苛捐杂税,没欺行霸市的,没日伪军,也没有新四军,只有浑浊的大江东流和江湖上的各路生意人。狗叔当然有米店在这里。新四军新7师有了钱以后,从几千人一下发展到三万人。有钱什么买不到?

6.

当年老爷带着一船金条,和八妹漂泊行走江湖,从芜湖到汉口,从汉口到重庆,家乡这样的局面,老爷根本想不到,他也想不到这些都是九妹的功劳,至少是小女子九妹推波助澜的。

老爷的钱,老爷的家产,就像他自己说的,一部分是国家的,要给国家抗战用,不能私藏,更不能放在日占区,所以他带着八妹,坐着大船,带了许多金条,跟随退却后撤的部队走。

可以说,就是一座移动的金库。

最多时候,那条船上,有一个排的士兵把守,后来一个班。这条船从英国买来,海军次长上来过,各路政客要人,无数次乘坐。一度,随叫随到,顾爷欢喜,那是一个客商聚集地。

也有不同番号部队的兵来抢钱的。

但有人保卫金条。老爷晓得那些钱,是有名有姓的,他不过是一个银行行长,人家不放国库里,是因为一个政府,倒台了钱就没了,所以他们选择放在民间,放在一个聪明的、能用钱生钱的人那里。至少,钱要安全。现在打仗要钱,后撤要钱,国破家亡保全身家性命,要钱。紧要关头,就是用钱的时候。

富人们不停地来这条漂泊的大船上存钱,取钱,寄存贵重物件。顾爷会通过汇兑,把有些人的钱财,存到世界上安全的银行里。

有些人不再来取钱,也不再有讯息。

某一天,等船上那些金条搬完了,用光了,他就可以空手回家了。

任何一笔债都有主,任何一笔钱都有名。

那条船没有挂大江银行的牌子,但其实,顾爷是长江银行的行长。他开了一个票号,为别人管钱管了几十年。相信他的人,永远相信他。在不相信他的人那里,他什么也不是。

一路上,大船跟随政要往西南撤退,搭船的都是有头面的人。

后来拥有现代化设施的英国大船被强行征用,顾爷只得换民间大帆船,停靠各地码头。夜晚,水里随时会冒出强盗头来,有些明火执仗,划船过来。不给钱,就烧船。

这些都是八妹解放后偷偷告诉九妹的,九妹不知道,九妹也想不到。

是八妹,把顾爷的尸体运回来。

八妹说,后来那条大船被抢,换了一条小船回家,一个把守的兵也没有了。小船又遇到江盗,山高路远,江水湍急,两个人,两身本事,终敌不过凶残的江盗。

人家不认得你。

你讲名讲姓,人家都不认得你。

顾爷打不过时间,打不过长江,死在水面上。

八妹追着尸体顺流游了几十公里,才把父亲捞上岸。

尸首顺着湍急江流,往长江中下游飘。

抱上岸后,没有一个人关心她,没有一文钱,不过,挨近汉口、九江、安庆,就好办一点了。她在小码头上,报自己家米店的名字,老爷的名字,人家开始晓得了。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有生意人同情她。

她租借了白衣白帽,纸钱,船,才漂回老家,发丧。

战争年代,到处是饿殍,到处是丧事,送走一个人归天,不需要惊动任何人。所有人,都在求生自保中。

顾爷再也没有见到九妹,再也不知身后事。

7.

八妹没有多少文化,九妹后来研读父亲的许多往来信函,读了许多年,思索了许多年,终于理清家里许多钱的来龙去脉。陈独秀在芜湖组织岳王会、办报办学时,还有一个人,也是家乡无为人,叫李辛白。他和顾爷来往信函最多。他也是岳王会的成员,曾在北大工作,在上海办《白话日报》,在芜湖办《共和日报》,比陈独秀资格还老,先考到南京高等警官大学堂,后到日本早稻田大学,是中国同盟会首批会员,被同盟会派遣回国,从事革命活动,被胡适推崇为白话文的开山老祖。后担任芜湖军政分府民政长,民国元年,任安徽省警察厅长,民国二年,任北京政府教育部佥事,民国六年任北京大学庶务主任,两年半后任出版部主任。五四运动爆发时,就是他编印了《北京学界全体宣言》。陈独秀被捕,他营救。老乡救老乡。后来他在北大创办《新生活》周刊,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都为该刊撰稿,顾爷也写过,刊物在国内外影响极大。三一八惨案后,为免遭通缉,李辛白跟夫人跑到贵池,后到南京,办《老百姓报》,抗战后任安徽省图书馆馆长,为安徽省抗日动委会首批会员。

家里的钱好像与他有关,听他指派。单线联系。

纷乱的时代,激流下,有许多我们看不见的暗流。

鳖走鳖路,蛇走蛇路,钱财走钱财路。

人事和江湖,也是如此,都有路数。

不尽长江万古流。

钱财,终不会属于任何人,属于天地,时间和宇宙。人可以让它贵似金,也可以让它如粪土。它会死,也会新生。

顾爷不再拥有人生,但人世上还有他的后人。

九妹可能是世上唯一读懂了父亲的人,因为她后来当老师,有时间打点他那些遗物,可惜是很多年以后,世人已经不关心他了,关于他的传说,也没有人知道了。

他已经变成白骨,变成乌有。

顾爷的钱财当然不止这些,这是公产,他要送还给人的,还有私产。顾爷告诉八妹大龙塘一处埋下的私产,当年八妹没有心计,让大奶奶二奶奶知道了,被她们起走了。

其实这应该属于八妹九妹的。

九妹相信父亲是一个很好的记账者,他一定告诉了大奶奶家里埋下的一处私产,告诉二奶奶家里埋下的一处私产,做到斗称公平,但他没立文字,他可能觉得文字不靠谱,文字没有言辞隐秘。

口头的语言,像风一样,在空中,可以无迹。

九妹没有读到他的财产分配图。也许有,但她不知道。也许被销毁,她也不知道。

顾家的这些核心秘密,狗爷也不清楚。

顾爷对九妹疼爱有加,九妹对顾爷一般般,九妹心头记得的,是年轻的妈妈,至死都记得,刻骨铭心。曾有次九妹问妈妈,你怎么跟上了我大?妈妈说,他到南洋募捐,要驱除鞑虏,激昂慷慨演讲的样子,夺了她的芳心。

8.

九妹年轻时候不关心家里家产,她是小妈妈养的,那些财物,似乎都是大奶奶二奶奶她们要斗的,不属于九妹。她是庶出。

顾爷可能对每一个重要的家庭成员,说了一处金银财宝埋藏地。

顾爷的钱皆非纸币,都是硬通货,埋在不同的地方,芜湖街上、大龙塘、老洲上、大通老街、汉口、南京、安庆,有些藏在墙缝里,日本人飞机一炸,哗哗哗往下直哈,直洒,有些用罐子深埋在地下,有些打在墙基底下,变成无主的钱,或者他自己都忘记了。

一个人死后,再也认不出人间的钱了,即便他能回来,以鬼魂的形式。

九妹没有亲眼看见一处宝藏,她只是听闻过,晓得家人为这个不停地吵,打,闹,上吊。

顾爷自己一辈子也花钱,九妹记得很小时候,有一次随父亲从南京回来,船上有一个小孩,说是孤儿,顾爷立马买来。也不晓得那钱给了谁,该给谁。

顾爷收养过许多孤儿,有些孤儿后来在人间掀起很大浪花,九妹记事始,芜湖街上、码头边,就有头上插草标、卖鸡卖鸭一样卖孩子的,父亲没买过女孩,从老家那边收养的,路上买的,都是男孩。

财富在他手上,就是行善。

也许一开始他也贪得,但后来,他慷概施舍,救济穷人。

家门口,一到吃饭的时候,乞丐排队,这些九妹清清楚楚记得。

顾爷在小乞丐中打量,见到如意的,就带进屋洗洗,养了。这造成了乞丐成堆,更多地到来。

好在顾爷家多,他可以把那些小孩南京放几个,汉口放几个。

小孩很容易长大,尽管这世界人多,多到我们甚至连亲人都不认得,但小孩,还是势不可挡地长成大人,长成六亲不认,忘恩负义的人。

人世上的事和人,让人困惑,让人想,我为什么要到世上来,难道就是要尝尽人间的炎凉?

有钱,人家惦记你,穷人惦记你,富人惦记你,国家惦记你,汪精卫来要,蒋介石自然要,安徽省政府要,还有别人,江湖上的什么人。

本来钱没了,可以活,但顾爷横尸长江,死于一个谜,八妹看到的只是现象。

八妹说,其实那时船上已经没有钱了,但人家不晓得怎么想的,还要最终抢一下,抢他的,谋人性命的,也不晓得江湖哪一路英雄,下手却毫不留情。知识人遇到不识字的草莽英雄,都是这个下场。

顾爷把替人存款的票据,都寄给了人家。他身边、船上,再也没有现金和硬通货,你打劫,也没有。

八妹运回尸体,哭葬时,抗战正是最艰苦时期,一家人各奔东西,青壮年都不在老家。大妈妈和二妈妈为钱财事,瞬间翻脸,争吵,揪头毛打。

还为顾爷和三老婆葬一处,和八妹吵。

八妹说,那你们现在赶紧死,死了我一起埋。

他的灵魂,注定不得安宁。

9.

那边,国家遭难,万千生灵涂炭。

这边,侵略者丧尽天良、惨无人道,辛辛苦苦攻城略地,打下别人的江山,还要苦心经营。

抗战后期,日军已经维持不了那么长的战线,没有粮食、石油、钢铁,他们什么都不是。终于,扛不下去了,跟新四军商量,卖些粮食和油料给我们吧。

没问题,用枪支弹药来换。

最多一次,给7师30万发子弹。苏皖产稻区,基本被新四军占了,秋收后,通过汤家沟南岸的芜湖,出售到长江沿岸城市和农村地区。

想筹粮,只能到芜湖。

这样,新四军出售大米、烟草,日伪以布、盐、糖交换,还有百分之三十的军用品。

交易由商行和粮行完成,不是部队和部队。雷管、火药、钢材、机床、药材、食盐都来了,新四军第七师壮大起来。不给武器就要饿死,日本人知道。

在汤家沟做生意,新四军坐日本产的轮船和汽车,风光得很。

而且,新四军和日本人打起了交道,建立了友情,江湖真是一个恩怨场。

日本投降时,驻芜湖的日军司令吉村要向新四军投降,日军总司令岗村宁次不允,吉村不好意思,通过以前的贸易渠道送给新四军100多吨物资,包括轻机枪、弹药和衣服。

这一场叫“饿死你”的战争,发生在相持阶段,外国人在异国他乡深陷自己筑造的泥潭。

人在人间的所为,都不如事先自己的所料。

一个生命一场戏,戏文不按预先想好的发展,根据时局变。俄罗斯在本土打法国、德国的战争,叫“冻死你”,我们在本土打日本人,叫“饿死你”或“熬死你”,都可载入史册。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盘算下来,人类打得最多的,还是贸易战,经济战,武装冲突最终的指向,也是钱财,资源,和江山。

顾爷送钱给国军去了,他绝对没有想到,屁股后面自己家的米行,给新四军带来了那么大的便利和利益,而这,都是狗叔、九妹、焦通操刀的。

顾爷啊,你好明白,又好糊涂啊。

他埋在大龙塘屋下的钱,八妹没有得到,九妹不知情,大奶奶二奶奶起了,带着自己家那边的兄弟起宝,还把屋拆了,到处找,最后,找得老宅支离破碎。

顾爷一死,大奶奶二奶奶当即兴风作浪,她们俩个揪头毛打、抓、倒地,变成仇人,变成笑话。但历史上这样的笑话实在太多,让我们笑不出来。

人为什么就永远是人呢?难道你就不能变成不贪钱财的飞禽走兽?

她们眼里,八妹九妹都没有份,小妈妈养的,滚远远的。

唯独芜湖街上,狗叔、焦通、九妹打点的店铺,她们以为顾爷真的早就败了,过给人家了,保住了。她们不懂顾爷江湖上各大码头的财产,只为大龙塘埋的一点点宝贝对打,但她们的家人、后代懂。

所以,汉口的店铺,某一天,忽然就来了几个人,要接管。

南京的店铺,也忽然来了几个人,要接管。

狗叔跟九妹商量,九妹说,我给五姐写信。五姐其实是二妈妈的第二个女儿。

大妈妈生养了三个女儿,大姐二姐三姐,二妈妈生了四个女儿,四姐五姐六姐。大姐早已成婚,有两儿一女,三姐家也人丁兴旺。二妈妈本来也可以生一个男孩,但大妈妈动手脚,废了顾家男丁,顾爷不知道。二妈妈心里知道,但下手人手脚干净,不染血腥,她不敢说。当大妈妈把细节告诉二妈妈,让二妈妈把顾爷小老婆待产的男丁用药摘除时,二妈妈义无反顾下手了。

一报还一报,遭殃的永远是下一遭。

这是一条邪恶生物链,可以确保顾家断子绝孙。

九妹给五姐写信,意思是,大妈妈二妈妈的子女已经长大,到了夺取米铺的时候,你是人杰,家里事,你要做主。还有,顾爷的义子一大堆,也有来分财产的,狗叔也头疼,有些人不是来要,是抢,硬夺。此外,有士绅来找顾家要钱要债,看了票据,我说这些都存在外国银行,他们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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