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雨了,田里、塘里都是雨圈圈,青蛙在集体聒噪,下晚一遍,清早上一遍,下雨一遍,雨走了一遍,半夜更是叫破天。它们没事干,就聒噪。
田里有多少青蛙,地上就有多少红卫兵。解放也是红卫兵,十六岁,上高一,天天在顾九妹的鼻子底下,妈妈却不晓得他属于哪一派,焦通也不知道。他不和大大、妈妈说政治,只跟焦通要钱做军装,每天吃饭穿军装,出门穿军装,他肯定也造反,喊口号,但焦通、九妹在台上低着头,挂着牌子,不晓得他在哪边,回家他也不说,什么也不说。焦通、顾九妹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时间关照大儿子解放,关照也没用,儿子大了,注定这样。他那时已经长得比焦通高半个头。八妹帮忙料理大外巴子后事,埋完了解放,九妹才痛彻肺腑地哭,跃进拖着妈妈,不许她死,焦通捶胸顿足,但后悔晚矣。他们怎么就没有料到儿子比他们更承受不了他们所遭受的一切呢?一个气血旺盛,没经受过任何世事历练的人,怎么能忍受如此残酷的现实?八妹安排解放的尸骸在顾爷的下位,排第一,顾爷的墓没有碑,解放的墓也没有碑。八妹失踪很久,每当这时才出现。办完事后,她又走了。死前,解放有一个多月不在家,大概串联去了。九妹可以过问,如果问一下,会知道去哪里,但她没有过多关心,她没觉得儿子不安全。儿子人高马大的,能独立,有想法,学校老师人人夸他成绩好,表现好,他就是一个优秀高中生的标本,无人不知的榜样,他不是不良子弟。一直到解放死,一直到许多年后,他们都不晓得原因。江西桥那里有化肥厂,桥边有小码头,桥上是水泥路面,桥是新修的,是一条高等级、重要的军备公路——军二路,经过的地方。
天底下穿军装的红卫兵集中到一起,就是满天下的青蛙。它们在浮萍里游泳,捕捉空中的虫子。它们会起跳,会鼓泡,会呱呱。一起呱呱时,聒噪满天。它们靠绿色的稻秧掩护,它们喜欢一切飞虫。没有虫子,它们活着就没有意思。这些穿绿军装的青蛙们,也会变成老蛤蟆,跑到池塘里呱呱。某些气候条件下,比如大气压低时,池塘里看不到水,只有水上一大片青蛙头,千千万万只,一只只瞪着两只鱼泡眼,在列队,在集群,在开会,在漂浮,却又没有讨论什么,它们像些神秘的天外来客。青蛙属于夏天,老蛤蟆可以熬过冬天,躲到地下,一年一年,来年又是一田一田青蛙,半塘半塘的青蛙头。无人问津的荒凉长江边套子里的青蛙,更是不得了,从一窝一窝的小蝌蚪开始,没过几天,就开始玩青蛙叠青蛙的游戏,它们多到青蛙挤在青蛙里,青蛙骑在青蛙背上,层层叠叠,蛇跑来吃,都不晓得吃哪一只好,太多了,下不了口。青蛙似乎在说,蛇,我是你的天敌,我任你吃,你敢无休止的吃,胀死的注定是你。你怎么吃,我也比你多。
现在九妹和焦通可以终日与青蛙为伍了,和漫天的泥巴和泥泞为伍,和蚊子、老鼠、各种蛇为伍,和牛、鬼、神为伍,和蜻蜓为伍,和荷叶为伍,和稻田为伍,和长江大堤为伍,和乡村为伍。洼地里种水稻,高地里种棉花、花生,他们也渐渐晓得。茨菰、高瓜子、荸荠果子、席子草,夹杂泥水中间。泥鳅、黄鳝、老鳖、乌鱼、虾子、小鱼,并不少于天下红卫兵。挨斗的一段时间,顾九妹一遇到红卫兵就头疼,一遇到绿军装就害怕,起先以为他们讲理,后来发现,他们头脑里装的不是理,是群体性的聒噪系统,他们要在很成熟以后,才晓得他们在喊什么,打到什么。
到了乡村住家,顾九妹和焦通终于耳根清净,他们在极度压抑、苦闷状态里,昏天黑地的,一连睡了好几天。这是一种很好的修复。这是一间新做的草屋,戴天找人做的,没有完工,但人已经住进来了,东西搬进来了。东西没有地方放了,只能搬这里,那边走人,要走得干净,你不走也行,但随时会有让你更头疼的事。人在人间,最怕的是人。人多的地方,是他们害怕的地方。他们已经知道害怕。顾九妹害怕学校,焦通害怕单位。早早晚晚,顾九妹坐在一张小竹椅子上,呆呆地看着乡村的雨水、浑黄的天,泥巴、土,水,无所事事。有一些青蛙会蹦到家里来,从下面的田里蹦上来,到了门口高地,到院子里来,到大门里来,九妹怀疑它走错路了,它怎么一个人跑家里来,它蹦跳的曲线是可以画在纸上的,是可以计算高度和曲率的,一次一次,一个弧度一个弧度,但这只孤独的青蛙的大脑,却不能计算,不晓得它在想什么,它为什么要进来,一个人待在水缸拐角,调整调整身体姿势,伏下去,一个人在那里过夜,不叫。第二天,九妹指着青蛙给跃进看,给焦通看,焦通用脚踢它,它赖着不走。跃进就蹲下来,用手捞,捉住了,站到门口,一下甩到下面的水田里。这次空中的弧度很大,青蛙在空中不由自主的张牙舞爪,失去体统,翻滚着,掉下去,普通一声,落水了。跃进没有摔死它,而是放它到田水里。焦通说,怪事,新屋,怎么还讨青蛙喜欢?
焦通带着跃进去芜湖有事以后,九妹一个人在家养腰,发现那只青蛙什么时候又趴到家里水缸下,伏那里,瞪着眼睛看她,甚至还叫了一声。九妹说,你怎么不上学去?天天跑这里,干什么?它看着九妹,似乎要穿透某一个神秘的界面,和九妹用同一个语言体系沟通。九妹说,你停课多久了,我停课一年多了,都停课闹革命去了,学校空了,没有人了。我搬到这里,你怎么找到的?这里太安静了,你怎么不和同学一起去玩?你出去了,人家也不晓得你是我们的子女,你就可以和你的同学一起造反了。它说,妈,我成绩很好的,我指望考一所好大学,现在没有希望了。我不喜欢造反。九妹说,我的书也没有念完,就抗日了,游行了,参军了。它说,妈,我是书呆子吗?九妹说,不,你有理想,有抱负,人人喜欢你,你一直把自己当国家栋梁之材,你排除一切干扰,继续学习,看书,思考,做题,但人是时代的产物,你不能拒绝时代。它说,妈,你生在战争年代,我长在和平时代,军事斗争刚结束,为什么要来一场大规模的文化斗争,我不喜欢砸四旧,也不喜欢人斗人,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我爸到底犯了什么错误,他们批斗你?九妹说,你这一年多,到底站哪一边?你属于哪一派?它说,我几边都看了,都不喜欢,我们自己成立了一个保我中华战斗队,但人太少了,我们又都是一些想造原子弹,造卫星的人,去看了人家砸曲阜,无能为力,无力回天,就爬火车去西北,看了一些兵工厂,回来了。九妹说,这么多年,我和你谈心少了,你太优秀了,优秀得我放弃你了,对不起。它说,妈,告诉你一个事,好几个女孩子给我写信,还有高年级的。九妹说,我认得吗?它说,还是不说的好,她们暗恋我,我没有回,我怕伤害她们中间任何一个。九妹说,她们比你大,你岁数小一些,个子大。它说,妈,我怎么死的?我们还计划到西南去的。顾九妹说,我怎么晓得,我还要问你呢。它说,我不晓得我怎么死的,我好好的,怎么死掉了?九妹流泪,道:解放,你没有死,你认得家,我们还是一家人。青蛙又乖乖地伏下去了。
第二天傍晚,焦通带着跃进,赤着脚,四腿泥,从芜湖挑了许多东西回来,它不见了。
2.
住家的地方离大龙塘不远,在小江坝上。每年冬季、农闲,周围七市县民工都来挑埂,挑出了一条蜿蜒曲折、蔚为壮观的无为长江大堤,年年加高。千军万马,有如大兵过江。小江坝也是挑高的。如今大龙塘已没有顾家的房子,也没有焦家的屋,那地方的石板街,石板都被人挑走了,挑埂民工从大龙塘取土,大龙塘越来越大,水面壮阔。九妹记得第一次回大龙塘,第一胎,没有生下来,腰部没有力量,后来不敢生了,但解放,还是生下来了。又想起,焦通几次三番想离开自己,到部队打仗,有次已经走了,又偷偷回来。顾九妹知道他走了,也哭着做好了以后独自一个人生活的准备。
现在,一家三口,相依为命。没有他,她就死。没有她,他就死。只是没有了解放。大锅烧饭,蒸臭豆腐,蒸青黄豆,这大锅灶九妹不会烧,焦通不会烧,跃进不会烧。戴天家老婆、大女儿,天天来帮忙,教他们一家三口,一天不来一天吃夹生饭。两家往来,甚是亲热。
从此九妹、焦通在小江坝与世隔绝,过了好长一段不为人知的日子。这里,许多小伢没有人教。有几间队屋,有人放牛。牛吃草,无为大堤又不许牛上去,只能在大堤脚下吃草。牛耕地、打耙、犁地,没有一个生产队没有牛。每个村子,都是牛进牛出的。小孩子,坐在牛背上。牛会打汪,牛干了一天活,浑身泥巴,要洗掉。农民没有裤子,一条土布围子足矣。再说干农活都是泥巴,穿衣服哪是内行的泥腿子干的,光身子才滑溜,泥鳅一样在泥巴里,能种出好庄稼。
焦通负气而走,他和顾九妹第二次回老家务农,第一次是共产风,学校停办。第二次是文化大革命。九妹不愿意来,愿意在学校扫地,接受改造。他私自和戴天商量的。戴天来接顾老师,劝顾九妹回家,说屋给你做好了。九妹没有家好回,她不晓得屋在哪,家在哪。她自己的家早没了,县城里的家是公房,要你走,你就滚,牛鬼蛇神,还是回到野地里好。
江坝埂上做屋,地势高点。旁边有一个小学校,村小,在建。大龙塘今不如昔,荒凉起来,稀稀落落的人家,都做屋到了江堤高处,大塘边,剩下的都是泥巴地,脚印凼,荒凉凄恻。无为长江大堤是国家防汛工程,焦通干过水利,晓得,要无限多的土方,土方从哪里来,从低洼地取。
戴天劝老焦:焦局长,回来了好,我们安心做兄弟!焦通说,别喊我局长了。姓焦的村子本就人少,同姓的永远不拒绝家人,这是中国宗族社会的传统,焦姓老人说:焦局长,在外面干不过人家,回家,那还有什么二话可说啊?就是一个遗臭万年的人也应该回家啊,更何况你这样一个新四军英雄,志愿军英雄。你焦局长这样义气的人,社会都不容,是我们这个时代害病了,不是我们焦姓出问题了,回家来,是好事,我们给你做屋,回家来,大龙塘里,就有龙了,我们也有胆了,我们这里,以后也不怕江匪江盗了。
新聚集的村子,比底下村子高许多,在坡埂上,不光焦姓,杂姓居住。好地方人人爱。戴天从大龙塘那边走过来,抄小路,不过三五里路。上下大坝埂,走弯曲蜿蜒的大堤,则要七八里。抄小路有时候要摸水,下雨都是泥,冬天要掉雪窟窿里。
乡村都是草屋,家家户户草屋,泥巴和草是农民的标配。这里地广人稀,无山多水。做屋是喜庆事,要劳动许多人,踩泥巴的,铡稻草的,打绳绕子的,打绳绕子是用稻草打,有一个铁的可以摇动的手柄。泥巴里放了稻草茎。草茎捣碎了,和在泥土里,能增加泥墙或建筑物的强度和韧性。泥巴也不是随便哪里的泥巴,有讲究,要老远挑过来。做屋是一个大工程。一般人家有喜庆或者发小财了,才做屋。老焦是个有头有面的人,他带着九妹回家,至少不能丢人。戴天对老交情那是没得说的,说了就见外。自己家的屋,是破败的墙,墙开裂了,有一方墙倒了,一面朝天,墙上长了一颗大树,家里有树根。屋头上有许多绿草,小树。按说草屋的屋顶是每年要翻新的,就是说要用新稻草,但是他家,熬下来,先为落难的老焦做屋,不能亏待了顾九妹老师,她是一个斯文人,一个老师啊。男人能随便的,女人不能。做几间新屋,不是玩的。做了许多天,家具、被子,锅碗瓢盆,床,都露天,吃饭也露天。屋做好了,就有家了。有些人一辈子就盼望做一次屋,这就是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理想。所有族人都来帮忙,搭把手。打地基,要吊线,泥瓦匠进场。然后和泥,脱土基,一块一块的土砖,晒干了。土墙,先搭起来。等干了,要夯。然后就是放炮竹了,上梁。木匠完成了屋梁。许多人配合,把屋梁摆正到几方土墙上去,那是大工程。屋梁的结构和稳定性有十分的讲究。借梯子,搭梯子,山墙,内墙,家里分几间,窗眼,烟囱,都预先设计好。忙乱,而有序。屋上梁以后,会在村子里裸露许多天,等新稻草来,或者等天气晴朗。孩子会跑去看的。全新的木头架子,预示一个新家即将诞生。后面,不同手艺人上门,被请来。修锅灶的,砌烟囱道的。木匠还要打门,石匠做门槛。做一间屋,要剥一层皮,没有亲友帮助,不可能完成。有些人家屋做到一半,没有钱了,就那样住着,等有钱了再说,就像人豁了门牙。草屋顶当然是用稻草。屋梁上怎么能挂住稻草,这需要木匠钉许多椽子,一根一根细木条,鱼刺一样,形成框架结构。然后外面开始铺设稻草,稻草的铺设也有讲究,屋头上的人,从屋脊梁开始铺,稻草铺子一层一层码,中间打结,咬合,顺序披下来。等草屋顶铺好之后,用草绳绕子,整体性地把屋顶箍住,许多绳绕子,网状箍住屋顶,下面吊一块砖,悬着。等屋顶成型以后,再下下砖。新屋一定是新稻草,过几年再翻新。屋檐下,挂钩子,晒东西,冬天会挂冰溜子,麻雀会来做窝。
戴天觉得自己尽力了,焦姓族人也说这个屋做得好,老焦赞不绝口。九妹间间屋看看,没作声。老焦带着九妹正式住进来的时候,请人吃酒,九妹没有高兴,她没心情。
3.
跃进说,大,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焦通说,被人干翻了,还回去?以后我们一家就在这里生活。跃进说,大,你吃脾气亏。焦通说,不要你妈妈了?她能在城里生活啊,她是小姐,她是资本家的女儿,你死去的哥哥不晓得,你还不晓得啊?我们两个男人,能把她抛弃掉?跃进说,那我也去串联去。顾九妹说,跃进,你不能去,你太小,你陪妈妈在这里务农,我教你,我能让你和哥哥一样聪明。跃进说,我要聪明干什么,聪明人都会死。焦通说,共产风、发大水,都停课的,后来不都复课了?国家不会永远乱搞的。
顾九妹跟村干部说想到耕读小学教书。
村干部说,我巴不得,顾老师,这样的小伢,你也敢教?他们飞起来像鸡,跑起来像狗,打起来像牛,你哪里管得住?正好没老师,我跟上面讲。只是,你来教,你腰不好。
顾老师说,腰不好,不影响我教书,我就坐着、爬着,也能教书。
耕读小学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小孩子想来就来,要去捉小孩,这事一般都交给焦通、戴天和跃进。顾九妹在这里教书,什么都教,只有她一个老师。家在旁边,磨屁股就来了。老焦经常来打下手。
这个地方的老人,还是晓得顾九妹的家事的,能理得清根脉,他们要小伢子喊顾九妹为九姑。喊老师见外,喊九姑,就是按辈分喊,以长辈敬称。小地方的人,都是亲戚。
九妹过不了这里寂寞的日子,她是没办法,才来生活的,她也不知道农活。学校里,来回照顾的都是小伢,附近几个村的小伢子,以前教高中生,现在教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不教,他们就要变成野孩子。往年乡村学校里一二年级小伢子上学还穿开裆裤,叽哩哇啦的,也不晓得怎么就来了,一个班没几个人,站一排,操场旁边人家还晒了芝麻,一个一个的穿着棉开裆裤,花色不齐,流两挂龙,一吸,呼啦一下吸进去。
老焦说,站好了,报数。老焦从前面看,后面看,怎么站也站不齐。老焦发火,说,不晓得丑的,小学生了,还穿开裆裤,下次不许穿开裆裤来上学,晓得不?从后面看,一个一个像咯咯鸡!咯咯鸡是我们那里的说法,就是大公鸡,发情了遇到母鸡会打扫荡腿,然后爬母鸡身上搞一顿就走,老焦说的咯咯鸡,意思是后面一个一个尾巴翘着,两扇开关的门开着,就如公鸡一样。
我们那里是棉产区,棉被棉袄还是有几件的,棉开裆裤臃肿,裁缝也就只能做到这个水平。开裆裤对小伢子来说,首先是方便,其次还是方便,小姑娘一般不穿开裆裤,上学都打扫得青青丝丝的,不过回家也穿,撒尿方便啊。小男伢子玩性重,不怕丑,整天穿,玩得忘乎所以,玩得忘了撒尿,急了立即就能解决。穿蒙裆裤的小伢子急得在裤裆里撒过,来不及拿出小鸡鸡。小伢子撒尿不是计划经济,内急立即动手,不像今天某些人的养生,规定时间喝水规定时间如厕。开裆裤其实是符合实际的人性设计,睾丸里精子的产生,是要低温的。现在有些大人训斥小孩不要架二郎腿,就是以这个为理由:架得里面潮不拉几的,以后还要不要生小伢子啦?拉康研究过男根。
我们中国人的开裆裤,是我们中国男根的收藏地。文化来自于民族性。以往夏天小伢子是不穿裤子的,春秋天,穿单开裆裤,冬天风呼呼叫,大人怕小伢子冻坏了,才做棉开裆裤。棉开裆裤就像海龙王身边的河蚌精,一开一开的,跑起来,蹲下去,站起来,姿态都不一样。现在的小孩子完全想不到自己的上人还这么解放,他们以为新新人类追求自由,不晓得老子们以及老子的老子们,当年是这样的。穿过开裆裤的人对世界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从婴儿时期就用鼓鼓囊囊尿不湿的孩子,对世界、对自己生命的认知,也是不一样的。今天的男孩女孩,是被尿不湿捂大的一代。他们的性神秘感是捂出来的,以文明的名义。我们当年没有羞耻,和天地一体。人类其实一直在反对对身体的奴役,追求解放。可惜没有一件开裆裤保存下来,放在博物馆里。我们没有民俗博物馆展览这些。
当年男孩子干架,一般都是不踢裆的,如果踢裆,那是丧心病狂,体育老师老焦会叫停。他说,妈的,你那一脚就叫断子绝孙脚。打闹是有分寸的,一般来说都是出于友情,你们是玩,不是杀人,杀人则没有分寸,让人家断子绝孙,太歹毒。人的根本,非男根莫属。
室外活动课都归老焦,室内文化课都归顾九妹。
岁月一年一年叠加,经历一年一年增多,心里的山川河流,渐渐成型。她见识了江畔的大雾,冬季,弥天大雾如弥天大谎,天天出现。太阳会在半上午,才血红地出现。地下一片湿亮。她在日记里写诗,写哀怨,然后珍藏起来。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诗人,现在,她要诉说。她告诉跃进她看到的一切,牵着他的手,在田野里走,认识万物。她也告诉小伢子们,世界是什么,人生是什么,我们在什么地方。
解放再也没有回来,她的身边现在有跃进。跃进是高年级学生,要送到更远的学校才对,复课闹革命后,九妹没舍得送走跃进,而是自己教他,就在家门口的学校。她一个人教几个年级。后来来了一个腿脚不好的人,也来江坝小学教书。上山下乡以后,又来了一个女孩,当过红卫兵,来教书。九妹曾想,解放若是活着,说不定也来教书了。
初春,雪化了,田畈里浅绿一片,小鹅茸毛一样,近看,却尽是黑湿的泥土、渣巴、去年的老黄稻茬,没有一丝生气。碧绿的野菜先冒出来,红花草,迅速汹涌澎湃,铺天盖地生长,侵犯满所有空地,碧连天。她不会感到高兴。红花草弱嫩地生长,长大,一气呵成,簇拥着,开花,开那种小花,顶在头上。满田里都是小红花,像楝树果子结果前的黑白红三色相间的花。满世界的红花草,越长越高,越长越疯,所有的蛤蟆、泥鳅、虫子开始骚动。黑色的蝌蚪粒粒,出现在一汪春水里,没有妈妈,或有妈妈。从坡上走下去,到处是水田。江堤那边,就是长江。但望长江,要越过大片芦苇。一眼望不到边枯黄的、衰败的芦苇。江水对面,是看不见的迷蒙的芜湖城,天气再好也看不见,但她晓得,是那个位置。江边,春天碧绿的,显得那么伤心。辽阔,荒凉,寂寞。她会想自己生命里,错过的小生命。
九姑不会走到江边的。那个年代,没有人愿意到荒凉的江边。长江是个大佬,冬天他吸瘪肚子,细如蜂腰。夏天汛期,他鼓起腮帮子,挺起肚子,就是一个大胖子,比大象还大。汪洋恣肆,浩荡不安,浑水连天。芦苇、树,全部到了水里。脚底下村子里的人,抱着被子,挑着小伢,到耕读小学这里来躲水。这里最怕的是发大水。到处破圩。白水一片。作为老师,九姑当然知道这一切,但无需和小伢子们讲的,小伢子们刚认字。跃进已经知道什么是自然灾害、社会灾害。跃进还知道历史。
农闲时候,戴天坐在老焦家里,戴天会犯浑,问:九姑啊,顾老师,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水啊,年年来,有些年份,吓死人哎?
九姑说:我们国家,西边,是高山,地势比我们这里,高四五千米,水,就是从那里下来的,喜马拉雅山是世界屋脊,一个人,是有命理的,一个国家,也有,一条长江,也有。长江就是从那边来的,一直到东海。
戴天抱着自己家三岁的娃娃,像小学生:乖乖,四五千米,有那么高啊?水从那里冲下来,比我们这里高这么多,难怪长江这么野,这么横行霸道,为所欲为!
焦通以老水利的口吻说:我们住江边的,最怕的就是发大水,五四年发大水,你晓得,襄安高一点,在水里也就冒一个头,无城,冒一个头。这个头,也像吃猛猛子,头毛在上面,鼻子眼睛在水里。五四年,我们这里,一眼望不到边啊。大龙塘,沉到了水底下。看到的,就是几个小山头,鸠山,母山,三公山,银屏山,巢湖的卧牛山。在大豁口那里破坝的。长江水,直接灌到巢湖,连了合肥,一片汪洋。
戴天说,那一年多亏你派船,救走了我一家,要不,我们已经成了鱼鳖。
焦通说,顾老师,有一个事情我在水利局干了那么久都一直不懂,我们大龙塘,是不是连着长江水啊,底下,真有通道?
九姑说:大龙塘的命理,我就不晓得了,也探究不出。长江主干道外,有湖泊囤水。鄱阳湖、巢湖,都是囤水的淡水湖。水,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历史上,破过坝的地方太多,我们这里有大豁口,沿江,还有什么通天洞、通江洞,有无数处。地球上,有山的地方,就有洞,有土的地方,也有洞,这也很正常,地下有窍。地球本来就是石头做的,最里面,有火,熔岩,岩浆,地球上面,后来,才有土覆盖。土和水,都是不稳定的,就如天上的空气。我们江北这里,没有一块石头,全是泥巴,江南那边,有许多山、石头。江南的大地硬扎一点,我们这里的大地,是最弱的。但是,到处是泥巴,不代表几十米、几百米之下,都是泥巴。
焦通说,去年我和戴天洗澡,想摸大龙塘底,没有摸到岩石。深不可测。一口气不够,我们在水里吃了水,才延长一口气。历史是有尘埃的,大龙塘那么多年的村居,塘底淤积的泥灰,至少也有几十米深。戴天个子一米九的,掉下去,都看不见头。这个世界的水更深,我们也摸不到底,就像我家五姐,送走了,就如掉到世界的深处,找也找不到,再也没有消息,只能想念她。九妹,你收到过她的信吗?
顾老师摇头,说,我已经与世隔绝,一年多了,没看过一张报纸,没收到过一个字。
4.
有一天焦通和戴天在无为大堤上走路,忽然遇到一群年轻人,迎面走来,从里面出来一个高个子,挑头,说:你,就是焦通?你,就是戴天?老远的,就他们看到七八个年轻人,坐在大堤坡下草地上。看到他们两个身影走来,立即上了大堤,拦住路。
戴天挺身向前,说: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哪里的?
他们没带东西,赤手空拳的。高个子说: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他,是上海的,下放来这里,我是芜湖的,下放来这里,他,是襄安的,他,是无城的,他,是牛埠戴家的,戴安澜的族人,他是庐江的,孙立人的族人,我们一直想找你们,找许多天了,拜会英雄。听说你们是拜把子兄弟?
戴天说:什么事?
高个子说:听说你们身上都有本事,这个牛埠戴家的,想和你们过招。
戴天说:不打你们,嘴上没长毛。
上海佬说:不打不成交,是不是怕我们,我们不会一起上,一个一个,过招。
戴天说:你学过打拳?
上海佬说:学过一点散打,要不不敢来。
边上人说:他上海手球队的。
焦通说,你们都是上山下乡的有为青年,我们没有矛盾,不打架。到我家吃饭、喝酒,交朋友,可以。
高个子说:我们饭量大,你家的米,够我们吃?
焦通说:不够让给你们吃。
这边说着,那边,牛埠戴家的后生,一个起势,已经向戴天扑过去。戴天有防备,一米九的身体一让,那后生就扑到无为大堤下面去了,好在在草上滑溜。他们自己人笑了。这就像一头发疯的牛,攻击一棵树。他爬起来,身材板实。飞上大堤,下蹲,又要进攻。焦通就看着这些没事找事的上山下乡青年,他们身上最多的是精力。他们依然穿着绿军装,是身体强健的青蛙。他一下想起自己的儿子,解放。
高个子也将近一米九,比焦通高,要和焦通交手。焦通感到他和美国大兵一样高。他右腿一搅,搅软了焦通的腿巴弯,一个侧摔竟然把焦通摔倒了,后背着地,身上都是灰。明显是会武术的,没费吹灰之力。
焦通没有防备。他已经许多年没这样被人摔倒了。他兴奋起来。爬起来,蹲下马步。当年顾爷教他的招式,在他脑子里出现。又到了战争年代,他要进攻了。没有时间思考,出手重要,迟了就是输了。他不知道自己用了什么招式,那个高个子已经重重地被摔到了无为大堤另一侧。这是焦通故意摔的位置。这样,他们被放倒在无为大堤左右侧,一边一个。
接下来,七八只会武术的青蛙齐上,围攻焦通和戴天。焦通和戴天背靠背,马步,左右晃,徒手对付十几只胳膊十几条腿。打了半天功夫,不分胜负。双方都处于极度兴奋状态。最后焦通说,打不过你们,我们老了。到我家吃饭,我请客。
无为大堤瞬间已经围上了一些人,看打架。而他们开始下来,到焦通家。
焦通对戴天和跃进说,赶快,去二坝买卤好的猪头肉,全部称来。打酒!
七八个下放知青围住烧锅的顾九妹,说,顾老师,我们也是来拜会你的。顾老师温婉地说,我是地富反坏右,找我干什么?上海知青说,我爸爸认识你,他现在在白湖农场劳改。顾老师说,你爸爸是哪一个?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这个人的相貌,似乎想辨认出某一个人的下一代。他说,算起来,我是顾祝同家的后代。
九姑说:不认识。然后淘米下锅。牛埠练溪戴家的后生已经替顾老师挑水去了,孙立人后人陪同。
领头的高个子似乎和焦通在谈什么,彼此递烟,高个子双手递。高个子说,听说你们拜把子兄弟要探大龙塘底,我们来帮衬的,这个穷地方,你们兄弟,高山打鼓,有名在外,怎能不拜会?我们不是一个知青点的,庐江的,从庐江赶来,练溪的过来,也是二十多里路,我们写信联系,我们凑在一起,不是想打架,是真的拜会英雄,我们哪里敢打新四军、志愿军?我们彼此不认识,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目的,碰头在无为大堤你家门口。
焦通说,幸会幸会,等一会喝酒再细说。然后焦通就捉起一只鸡来,拿刀剁了头,送隔壁人家,让开水烫,拔毛。
高个子围着焦通转:九姑也是新四军?革命造反的年代,我们精力旺盛,在城里是干过许多坏事,现在遣散了,上山下乡,但英雄,我们还是要拜会的,一定。
焦通说,你到底是哪个,哪里人?
高个子说,我是合肥的,不是芜湖的,高干子弟,皖南事变你救过我爸,你用一条船,把他从江南捞到江北。他要我到这里来就找你。没想到你落难了。
焦通说,晓得了。
5.
吃过中饭已经下午四五点了,这天天气晴好,秋日气爽。两颗大炮弹一样的酒瓶子喝空了,烧酒下肚,各自体会不同。几个小年轻已经东倒西歪在几张床上,人事不知。隔壁的狗在桌肚下吃骨头,满地烟屁股、鸡骨头、猪骨头。
上海佬下放在大龙塘边,清醒着,他缠住九姑,说:九姑,你有学问,水淹鬼到底有没有?像人样子,身上长毛。噗通跳水里。人怎么能在水里生活呢?
九姑说:别问我这些,晚上睡不着。我怕。我也不晓得,书上没写!我妈妈是在大龙塘这里吊死的。我其实最不愿意到这里来生活。老焦打勉强我才来的。我常常问自己,怎么过日子过到这里来了?
老焦说:九姑委屈你了。焦通也开始叫九妹为九姑了,人都是从众的。
九姑说,有你在,我胆不会吓破的。为我,大奶奶二奶奶以前要吊死你,你拿阳气扛住了。为五姐为我,你官丢了。不过,焦通,我也想逃难去,像五姐,到一个没人认得的地方。这个地方,对我,像鬼魅世界,做噩梦。上海佬,别问我水淹鬼了,你还讲些鬼故事来吓我。
上海佬说,不是鬼故事,是真的,大龙塘边,晚上排一排,走路的人看到的,我们都看到过,白天也有,就是没看仔细,江套子里水鬼更多了,拖人吃,没人晓得。
九姑说,你问戴天,他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我们才来四五年。
戴天看着上海佬,不作声。
九姑说,你们这样好勇斗狠的八尺男儿还怕鬼,那别人还怎么活?居然拿这些来问我,吓一个女人。这些,都是人家害怕产生的幻觉。幻觉会传递,产生共同幻觉,然后,你也这样认为。你看到过?戴天,你目击过?听闻和目击,是不一样的。目击的是事实。听闻的是听闻。你们胆大,怎么不敢抓一个来瞧瞧?就是有,我想,也是一种动物和另一种跨界杂交,生出来的四不像东西。长江几千里长,里面有多少水生动物,你说?
上海佬说:哎,这么一说,我头脑里真的觉得没有水鬼了哎,我们人的头脑,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九姑,你真有学问。我们知识青年,都是假冒有知识。以后要多向九姑学习。
戴天趁着酒劲,说,九姑,你真不相信有鬼啊,那你是我们这里第一胆大的女人了。这里的女人,都相信有水淹鬼,晚上不敢到水边上洗东西。水鬼我们男人不怕,无非是你来扑我,拉我,我和你干,拼个你死我活。你真有,你把我淹死,你没有,你就淹不死我。一个幻觉,打不死我!但我们这里的女人,都相信幻觉。上海的顾老弟,你说对不?我们这里的人,最怕的还有一样,是江水,白汤汤一片,怕人啊。顾老弟,汛期你坐过船没,坐过船,你就晓得怕了。我们这里的江流,弯来弯去的,一片白后,就什么弯都没有了,坐小轮怕,坐大轮也怕,人在天上,你说,人能战胜自然吗?顾老弟,你防过汛没有,汛期上过大坝埂值班没有?
老焦说,汛期,长江横在天上,是横祸。
九姑说,上游的水冲下来,泥沙俱下,水下有大量淤积,河床越积越高。要疏浚。真要有龙,把沙子吸掉,水就下去了,长江水,就顺利到东海了。
戴天说,九姑你这个说得对,念书人想的,和我们泥腿子想的一样,就对了。有学问的人懂得大道理,我们懂小道理。我们这里,怕的不是长江这个在天上的横祸,毕竟,十年也只有一年破坝,人为鱼鳖。怕的是内涝,年年有,内河内圩里的水,打不上去,打不到长江里去。长江高高在上。要是真龙,你就游在地下,不要游到天上。
九姑说,有办法,现在修水利,就是把水往高处打。一节一节河道,两头修水闸,用抽水机逐节打水,许多节连起来,就可以实现水往高处流。
上海佬说,九姑,我最关心的不是防汛,也不是内涝,我想和你耕小的那个女老师好,她也是我们上海灵。她姓闵。
九姑道:哦,晓得了晓得了,闵老师,原来你找我是为这个啊,刚才她还给鸡拔毛,你怎么不早说,难怪我喊她来吃饭她不来,她对你啥意思?
嫌我个子高。我也不想这么高,这是天灾,我没有办法。
九姑说,我会和她说说的,不过我对你并不了解,看上去,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不该说的话,你都对我说了。只是记住,不能因言获祸哦。我倒过霉,晓得,你不晓得。
戴天家的两个大小伢,大姐和二姐,也在这里,帮助打扫、收拾。她们今天是送米过来,那边虽然人口多,米不够,还是拿过来了,救急。这边一有风吹草动,那边他们就出动了,过来了。漫长的岁月,无数的日子,晚上点灯,或者在月光下乘凉说话,扑流萤,无数次,听九姑说他们不晓得的事。这里的屋,这里的人,戴天家那边都很熟悉、亲热。自己家大小伢有时会送些番薯、花生过来,戴天自己有时也会拖一条大鱼过来。大女儿二女儿早就认得九姑家,把九姑家走成自己家,彼此走动频繁。有时候九姑和老焦出去了,她们来看门,她们对待跃进,就如亲弟弟。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到这边,一窝小伢在一起吃、喝、闹、打。戴天家儿女多,生活困难。
她们收拾东西,给知识青年烧水,整手巾把子,给他们揩脸。两个女儿如出水芙蓉,如花似鱼。上海佬说,一锅饭都给我们吃光了,你们吃了没有啊,饿不饿的?
二女儿说,我们晚上回家吃。大姐说,就是招待你们的,给你们吃的。
高个子起来了,说,农村还是讲究男尊女卑的,贤惠,自己不吃,给我们吃,不晓得我们都是混账王八蛋。
大姐说,你们饭量大,吃不饱就饿得像狼,我们吃得少。这个大个子,上海佬,我天天看到,扛个乌头,也不晓得打耙,我们笑死了。
6.
九妹跟老焦到芜湖,两人走到二坝,那里有轮船过去,去看八妹。八妹嫁在芜湖,人又去了九华山。八妹没有生育,夫家是三山一个赤贫的农民,婆婆信教,体谅媳妇。八妹知道许多顾爷的事、五姐的事,但在婆家,都绝口不提。文化大革命期间,她明哲保身,这里没有人晓得她和五姐的关系。
九妹和焦通担心五姐,去打听五姐的消息。八妹在九华山(当年九华山属于芜湖,现在属于池州),给了确切地址。
老焦说:九姑,哪一天我带你一道去看看五姐。九妹说,不许你喊我九姑,我有名字。
九妹和老焦真动身了。
长江里有小轮,一站一站停。江北有站,江南有站。二坝、芜湖、刘家渡、土桥、大通、安庆、九江,又顺岔江走,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找到了住所,但是五姐人不见了。人家说,几个月、大半年,没见到这个人了。那里也是一座城市,但五姐认识的人,比九妹多,比焦通多。她走过的地方,比九妹多,比老焦多。他们就没想到这一点。
千里迢迢的,没找到,又回来。彼此音讯全无。担心。牵挂。生死两茫茫。
顾九妹愿意住在江坝,有一个私心,就是随时可以走。但是走到哪里去,自己的命在哪里会安,能安生立命,她不晓得。她其实很惶恐不安,预感有难,总觉得灾难会随时光临。外调的人,一年来八九批,问顾九妹许多事,问这个问那个,顾九妹必须回答。他们从全国不同地方来,调查与顾家有关的许多事、许多人,记笔记,画押。公安又不许她走,她是被管控对象。外调还来了解顾九妹以往部队的同事,他们天南海北的,倒霉的倒霉,审查的审查,也有提拔的。
九妹又偕同焦通去了一趟芜湖、南京、上海,偷偷跑去的,偷偷跑回的,在江湖上漂泊了十几二十多天,没有介绍信,餐风露宿。焦通完全转换到战时状态,实时保护九妹。这是一趟伤感之旅,两个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游荡,无所事事。他们到了许多故地,九妹昔日住家的地方,念书的地方,偷偷流连,辗转,不舍,辨别,识认,九妹带焦通逛南京路,看上海的百货大楼,告诉焦通,什么是计划经济,为什么买东西要排队,为什么上海有这么多的人。焦通早已不是过去的扁担,他有一套自己认识世界的方式,但和顾九妹的,还是大不一样。顾九妹带他到图书馆去,讲了半天,人家居然不让进,九妹心碎了,在门口暗自哭泣才走。他看张贴在空中的报纸。也跟人家索要报纸。还看人家包东西的旧报纸。一切的文字,都是顾九妹所宝贵的。她带焦通去了一座教堂,说这是妈妈带自己来过最多的地方,妈妈在这里弹风琴。说这是她在上海念书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嫉妒得五姐要认妈妈为亲妈。又到自己曾经联系好的一家机关事业单位门口,卑微地远远地在街这边看着,想哭,门岗有人站岗,全副武装,他们不能靠近。
两人回来以后,立即到村干部家报到,带了点小东西作为礼物。
在襄安,顾九妹还有两只藤皮箱子,有许多父亲的书,来往信札,寄存在一户人家,随时可都被抄了。她怕那里面被人家发现了什么。还怕人家不敢留,交了公。
她不得不担心,信札里面,藏着重要秘密。这事焦通不知道。
无城的家里,后院,一棵大树的树根椏巴里,老焦埋了东西。现在,屋已经是人家住了。老焦定期去看一看,转一转。
不得不担心。
许多事情,不能和戴天、老焦讲了,讲了也没用,他们不懂。九妹去了一趟襄安,翻了一次旧物。这次到九华山,又放到了八妹那里。本来重要的东西,也是八妹带给九妹的。八妹想抛却人间俗务,交给九妹的。
有一天,九妹对老焦说,我又想我妈妈了,吴妈要是还在也好,住我旁边就好了,我可以日日时时看这个妈妈。焦通,你和我一样,也是没大大没妈妈的人。
焦通说,以前我说过吴妈住我们家,她不愿,她那边不愿。女人都随夫。
九妹唉了一声,说,以前你随我,现在我随你。
焦通说,我倒了八辈子霉了。
九妹:长江还有个头,我们这日子,头在哪里?
焦通说,这里就是头,你还要什么,有屋,有田,有家,你还要什么?一直到死。这就是一个头。
九妹渐渐已经入乡随俗,能说土话了,她说:我懂你。你脑子在朝鲜被打糊得子了,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你满意,我也没辜负你。别人开小包车来接我我没走,就是为了等你。说实话,我是等你尸体,焦糊的尸体。但是,你活着,回来了。真让我失望。
焦通说,是不是我死了你就可以嫁给那个人了?
九妹说,不是嫁给那个人,是另外一个命运。跟不同人在一起,就是不同的命。命是一个变数,那样,我就不是现在这个处境里的人了,在这个处境里,我永远是这个命。
焦通说,九妹你变成算命先生了?我的命,是今天永远不晓得明天。九妹你说我们这个时代,会变成一个什么时代?
九妹说,不晓得,这就像下棋,要一步一步走。
焦通说,我从小到大,走得最多的,就是从龙塘到二坝,到芜湖你顾家米店。那时候,我根本想不到会到泾县,会到朝鲜。在朝鲜,我根本没想到能活着回来。我想,你一定白等,我冻死过无数回,你们不晓得。在一个雪洞里,一个冷战,打活了,醒了。我一个人哭。你看到我哭过没?我哭,还不能大声。这是我的命。在那里就断了。我晓得必死无疑,不能再见我认得的任何一个人。哪里敢想家里亲人,想你九妹?不敢。我也不恨联合国军,我就是执行任务,身边的人死光了,我才晓得恨。他们打仗不像我们这样拼命哎,他们穿得像财主,不冷。
九妹说,如果你人没回来,尸体也没回来,就不好办了,那年,我老想这个结局。
焦通说,其实我在战壕里想过,九妹你肯定嫁人了,人对人说的一句话,怎么可以信呢?一个人在人间说的一句话,怎么能信呢,屁!现在天天在荒凉的江边,我老想,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生离死别,为什么要搞人,为什么人搞人,为什么人看不得人,为什么人类如此热衷打仗?人祸,和江祸、自然灾害,到底哪个大,哪个厉害?
九妹说:人是最坏的。
焦通说,四清的时候,所有人都要过关,我刚到一个地方,没一点社会关系,他们就搞我,拼死命搞我,要我替他们顶罪,我要是被报上去他们就逃脱了,但我刚来,一分钱也没往腰包里搞啊,他们无奈我何。
九妹:焦通,都是我连累你,有我家这个大帽子戴着,你到哪里都不如意。
焦通:是的。不是你跟我,命运发生了变化,是我跟你命运发生了改变。
九妹:你回国后,那么多人追你,你为什么不离开我,为什么不走?我们没有婚约。
焦通:就是为了这个男耕女织的生活。……走了,我起笼子去了。雨小了。……九妹,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敢对你讲,怕你想不开,如果不是南京军区后勤部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那两个领导打招呼,你已经坐牢去了。红卫兵那些嘴上没长毛的小伢子,只晓得批斗一个人,图一时之快,后果他们才不管。我在保护你,我求他们了。我若走了,你死定了。你现在躲在这里,也是最好的结局。我们都还活着,都有明天,怕什么?
焦通从家门口起身,把蓑衣穿好,斗笠戴好。这个棕色蓑衣,还是前不久在江南一个江南人送的。天黑,没手电筒,以前打仗还有手电筒。跃进早就在催促焦通起笼子。
等焦通和跃进搞了一篮子活蹦乱跳的虾子小鱼回来,一篮子的新鲜发亮的腥气,九妹还坐在那里,没有高兴,她说:焦通,无城我们住家那个树根处,埋着的,是我父亲的海外银行存折,你哪天趁着天黑起出来吧,放那里不放心,也许,我们永远回不去了。
一只青蛙,从虾子小鱼里蹦出来。湿亮亮的,鼓着眼珠子。九妹叹息,说:我总觉得我们在虚度光阴,命不该如此。就像解放,太可惜了,他是天造之才。
深夜,焦通说,海外银行里有多少钱?
九妹道,很多很多。
焦通说,很多是多少?
九妹头脑里盘算着,慢慢地迟疑地说,这次在上海看了外汇牌价,按照目前可比价格,大概能买下……半个上海吧。
焦通道:半个上海?半个上海多少钱?
九妹说,上海现在不值钱,上海现在在世界上没有任何地位。今天值这么多钱,明天又是一个价。
焦通说,钱还会变啊?……这么多钱,五姐知道吗?
九妹说,她不知道,只有我和八妹知道。而八妹,不知道这么多钱是多少钱,跟你一样。
焦通说,你海外有这么多钱,被政府晓得了,是不是死罪?
九妹说,所以我盘算着,我们什么时候去趟北京,我要和五姐商量,把这么多钱捐献给国家,我们国家现在极度缺乏外汇,他们一定会高度重视的,只是我们要找一个理由去,还有,没有我父亲的印鉴,钱是取不出来的,到时候我们要去一趟马来国。
焦通说,外公外婆是不是还好好的?
九妹叹息,说,我也一辈子没见过,据说,他们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