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青春遇到了战争,这个青春就不再是普通的青春,这个生命也不再是普通的生命。
青春意味着我长大了,我独立了,我要我的归宿,我要独自谋生,独立行走,独立经营生命。
九妹和扁担在一起,住在南京的顾家小洋楼里,妈妈问:九妹,你和扁担好上了?九妹说,我需要侍卫,兵荒马乱的,没有他,我怎么行走?妈妈说,也对。我已经好久不出门了,外面什么也不知道。九妹说,妈妈你身边让大大大为光火的那些个护花使者军官呢?妈说,空山鸟飞绝了,妈现在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天天头疼,天天吃药,每天等你们的电话铃声。你还打几个电话,八妹从来不打。
九妹问,妈,你怎么和我、八妹不亲?
妈说,你们都是大妈妈二妈妈带大的,不是我不带大的,是他们不让带。
九妹说,我和八妹只从你的肚子里过了一趟,让你带,你也不会带。
是的,妈说,我是一个无能的人,但我会恨,以前不会,现在会了。我恨大妈妈二妈妈他们,本来我能生一个顾家传宗接代的男人,她们接我去芜湖,服侍我月子,把那个孩子服侍成了一个死婴。我上一辈子没遇到过她们。她们做局,在这一辈子害我。所以,我死也不愿意去芜湖、大龙塘。
九妹说,但你不能死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九妹来来回回,都是扁担送、陪。老爷晓得,但不张扬,这是丑事。老爷的态度是九小姐你只要在家,随你怎么生活都行,随你跟哪个都行。老爷恨扁担不识一个字,其实扁担也认得几个字,老爷没看上。家里事太多,麻烦太多,时局不停地变。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打仗,到处打仗,即便不打仗,九小姐也不家来了,她心在外面。九小姐认得她那一辈的人,一起喊,一起热血沸腾,一起冲动,一起要打到华北去,抗日救亡。
抗日,遇上青春。热血配热血。
扁担不过是他的下人,不能离开的下人。可以说,九妹是带着一个奴仆去革命的。
有扁担在身边,老爷放心,狗叔也放心些。九妹大了,也是女人了,可以有自我主张了。她和五姐的事,家人也搞不清,姐妹彼此联系,也很困难了,写信不容易收到,再说都居无定所。
战乱的时代,彼此隔绝,音讯全无,随时移动。所以若相逢,或收到一封信,就惊喜。
四处打仗的年代就是惶恐,天下大乱,各种势力都在较量,治安混乱,到处失控,生意不好做,钱不值钱,以往的江湖恩怨都沉渣泛起。
你见过大江大湖遇到下大雨、发洪水,破坝破圩埂不?缺口破了,大鱼小鱼都在快活,在跑,往上冲,顺水溜,好多好多。这就是那个时代,一个乱世。
许多人焦头烂额,许多人如鱼得水。有些人怕乱世,家产散尽,有些人欢欣鼓舞,可以捞油水。
顾九妹在南京国民政府撤离前,去拜会过父亲的熟人,但她不想跟他们一起到武汉去。南京的屋产,顾爷让九妹变卖,说卖出了就是你的私产,可是,再好的楼也不值钱了,无人问津。再说,她不想妈妈居无定所。
2.
终于收到五姐的来信。
五姐说,九妹你可以到新四军军部去报到,国共谈好了,正式收编江南地方武装成立新四军,叶挺是军长,军部在汉口,现在要保卫南京,迁到第三战区的安徽宣城。你在安徽,还能照顾一下家,我走远了,已经掉到了世界的深处。五姐信中附了电话,某某总机转,说九妹你如果在南京就打电话过来。
九妹深夜从南京打去了电话,五姐居然接到了。双方都很激动,原来电话这么方便。
九小姐带着扁担,来到泾县云岭,到了新四军军部,看到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全部穿着新军装,不少枪械,是崭新的。扁担立即走神了,东张西望,说跟老爷来过这里,当年都是山上野货,现在不同了,满眼都是兵。
四面八方来的兵,不同口音。
她找到了一个军官,不知道他军衔多高,把五姐的信递过去了。
那军官很客气,让警卫员给他们倒茶,还端来小点心款待她。然后说:顾小姐,啊不,顾九妹同志,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有志青年,欢迎来抗日。你来自革命家庭,特别欢迎。我和顾二姐很熟,在皖南歙县岩寺金家大屋,后来在太平、南陵土塘,我们都一起战斗过,很不幸,她为国牺牲了。她身手不凡,武艺高强。顾九妹,你身上有什么本事?
顾九妹说:我二姐死了?你们怎么不告诉我?我五姐知道吗?
那军官说:真对不起,遗憾啊,革命总有许多遗憾,不能弥补的遗憾。等革命胜利了,再祭奠、款待这些英勇的亡灵吧。你五姐知道,是我告诉她的。你家里不知道。
顾九妹想起往事,悲伤了一会,眼圈红了,像是唱戏化妆的人,过好久,她说:我不会打仗,没有练武学拳,能行吗?这是我职业生涯第一站,我很激动。同时,我也为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可以吗?
行!可以!……哈哈,顾九妹,我正在看这信,你本领很高啊,信看完了,我们正需要你这样喝过洋墨水的人,你是会计,会算账,除了打仗,我们还需要各种人才,云岭小地方,委屈你啦,以后你会有很大发展的,我派警卫带你到军需处去报到。打了个电话,那边,已经在等你啦。
不不不,我……还有一个事,……他,也能在这里当兵吗?
军官看着一直笔直站着的扁担,哈哈大笑起来,说:呵,革命小同志,顾小姐,你还带着一个下人来当兵?
扁担急了,爆出粗口,喊:老子能打仗!
军官走过去,打了他一拳,扁担丝纹不动。
军官说:好,看得出,要了!顾九妹同志,还有什么要求,快说!
九妹很激动,扁担也很激动,一激动,什么要求也没有了。
军官说:新四军第二次政治工作会议决定,成立新四军江北指挥部和江南指挥部,你五姐,目前跟我们的首长,在江北指挥部,她给我打过电话。什么时候,我要打到芜湖去拜会你那为国家奉献这么多儿女的父亲。感谢他,为乱世培养了这么多佳人!不过,顾九妹同志,以后,你回家不容易了,民族灾难,齐天大耻,我们中国人都有家难回了,日军偷袭了湾沚军用机场,炸毁了十几架飞机,毁坏了机场,你晓得不?芜湖成了无空防城市。他们扬言三个月灭我中华。日军大陆第8号令命令他们的华中方面军与海军协同,兵分三路,攻占南京。芜湖,作为南京的周边城市,首当其冲遭到攻击。乌鸦一样的日机,连续五天对芜湖轮番空袭,你晓得不?从机场到车站、码头、商业中心的十里长街、吉和街,都被炸为废墟。江面上的英国客轮也被炸沉了。你父亲还好吗,你的家人,安全转移了没?
顾九妹说:我走的时候,他们都好好的,我从南京过来的,我希望他们都好。
军官把顾九妹交给了警卫员,留下了扁担。
3.
顾九妹去了军需处,穿上了军装,头几天和军医处、兵站处、后方留守处和政治部的女兵们一起训练。军需处随时派人来喊她回去对账,他们逮到了一个懂账目的人。军需处每天像打仗一样忙碌,打仗的也不这样天天打,有休息日,他们没有。当时新四军的军费每月8万,国民政府的军费标准,甲等野战师每月20万,乙等师15万,丙等师10万。新四军也是国家军队,四万人,但两万人没枪。像扁担这样新来的,每次打仗都和有枪的一起去,运气好,就能捡到枪。
后来新四军九万人,军费还是最初的标准,而且发军费,分几次发放,让新四军派车去领。
顾九妹那时改名顾英,英雄的英,领导没批准,要她改为顾赢,赢得胜利的赢。她觉得俗,自己家做生意的,最不愿意名字与财富有关,但领导说,这是赢得国家胜利的赢,你要做英雄,我不准,你不能死,死了,我要掉脑壳子。
她只好从命。
九妹用五姐的关系找到了工作,她很高兴。不用父亲的关系找到工作,似乎是她的青春追求。但父亲那封信后来还是抵了大用,领导每天和她促膝谈心,知道了她的家世,这么好的社会关系,怎能不用?
她和军需处处长一起去面呈。通过中人,见到了宋子文。
中人说,顾小姐,芜湖是全国米市之首,你家可是比胡雪岩都有钱啊。
宋子文面临战时巨大的财政困难,刚发国债,顾赢他们得以装几车子钱和军用物资回来。回来的路上,差一点被伏击。
以往领军费物资,还不够汽油钱,军长叶挺曾说,国府饷款不济、军食不足、军装不备,在军需上克扣我们。
现在,顾赢得到极高的表扬,至于她父亲那封信里说了什么,大家都不晓得。
青春期的顾赢是很美的,短头毛一剪,人就精神了。穿不穿制服,戴不戴军帽都美。美是藏不住的,就跟青春藏不住一样。青春不管太平盛世还是狗血乱世,都会像鸟雀一样乱扑腾。青春的美,就是在山疙瘩里,也焕发光彩,气冲斗牛。好美的一个乱世青春!
顾赢很有经济头脑,在军部,她能看到一些宝贵的资料,对亚太形势有了一些个人的判断。
有一次叶挺把她和许多漂亮的女兵叫到图书馆拍照,叶挺喜欢暗房技术和冲洗胶卷,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自那以后,顾赢就和图书馆结缘,有事没事宿舍里都有报刊,浏览世界各地很多即时资料,顾赢很快分析判断出,与军事斗争同步,一场经济战争也在打。
这种阅读是宝贵的,也是稀缺的,大家关注的是战争的进程,日本人打到哪了,我方如何应对,国际反应如何。而顾赢看到了另一场战争,日军的货币战争。第一,他们向国统区和占领区卖日货,给日本国内企业赚利润。其次,日军千方百计获得占领区法币和美元、英镑,到国统区和上海、香港等地购买必需物资。第三是耍流氓,印刷假币,投放到国统区,套购物资。
这种判断与她的工作有关,与她对现实的敏感有关。
顾赢所在的新四军军需处,总能采购到必需的生活物资。这在战时,是很了不得的,靠的是江湖上的人脉和人缘,靠的是顾家建立的一条特殊生意通道。
第三战区别的部队就不行。有时连司令长官顾祝同他们,都有求于新四军军需处。
4.
第25集团军陈仪手下一个军官认识顾九妹,开车来找顾九妹,实际上也是出于此目的。新四军方面说,走走走,你们防区我们进不去,我们也不欢迎你,滚,我们这里,没有叫顾九妹的。
那个军官是来示爱的。他说,那有没有一个姓顾的女兵,还说自己是她好朋友,带了许多洋货,要送给顾九妹。
这边说,巧克力这些,我们收下,以后我们这里如果有姓顾的,再告诉你。
顾赢去总机站打电话给五姐,问送东西来的那个人怎样。
五姐说:九妹,我好想你,你是不是长大了,长什么样了?给你谢殷勤的人,会越来越多,你自己判断吧,我不告诉你。下次遇到这样的人,首先问是不是从小在我们顾家长大、发蒙、练过功的,如果不是,一概不认。我给几个名字给你,你记下来,他们可能会喜欢你,不过,这些名字都是今天的名字,不是父亲当初给他们取的了。
顾赢年轻聪明的头脑惊动了战区司令顾祝同,她经常跑司令部,意外发表一些战时意见,被他们听到。司令部要把她调过去,同时也想利用顾家在芜湖宣城一带深厚的根脉,在南京的人缘。那边人搞清楚了,顾赢小时多年住南京的洋楼,认得政府的人多,但新四军方面决不愿意。经济工作会议上,战区司令顾祝同问她,目前形势下,我们该怎么办,顾赢年轻气盛,放了一句豪言,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和日本人打经济战!
打经济战,怎么打?
这些军人只会打军事仗。
打经济战是国民政府的事,国民政府已经印了许多法币,法币已经泛滥。
顾赢说,现在国已不国,各自为政,自保的办法,就是不用法币,最好有自己的银行,自己印钱,用我们自己的钱。
当然,最终没有一个人理这个毛丫头,人皆散去。
国虽破了,但我们是国家的军队,怎么能不用国家的钱呢?
那些军官根本没有货币概念,只按级别享受俸禄,物资不到,就会骂娘。人人骂钱不是钱,买不到东西。
其实顾赢也没有一个好对策,她的对策不过是书上的、报刊上的,有分析家点到,被她读到,可人家看不上。
她不过是小小军需处的一个兵蛋子。
事实上,当年日军印刷了45亿之巨的法币假钞。法币,作为国民政府的法定货币,和美元深度绑定,现在你军事上打不过人家,经济上也崩溃了,货币自主权不在自己手里了。
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假币,老百姓是认不出的,社会还认可,在流通。这不是把国民政府从经济上给掏空了?
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军费开支越来越大,国民政府的财政税收能力又极差,没办法,国民政府也开始印钞,你印我也印,我不印你以为我傻啊,什么国家金融体系我顾不了了,我需要钱,需要大量的钱,没有钱怎么从市场买东西。
这样,从10亿印到30亿,后来印到了千亿,令人咂舌。
在钱不值钱的时代,要买到那么多官兵充足的生活必需品,就是比打仗还重要的事。
5.
1939年第三战区作战范围为江苏南部、安徽南部、浙江、福建等区域,吃饭的嘴巴非常多,又没有实际的战争好打,你在你的地盘,我在我的地盘。
那吃饭,就是第一紧要的事。所以这些部队,最常规的活动居然是在敌占区、伪政府区域、自己防区,穿梭来穿梭去,做生意、搞贸易。
不搞贸易,你吃个毛啊!
不是顾赢神通广大,实际上顾赢利用了顾家的影响力。
扁担带着新四军军部的重托,又跑起了熟悉的江湖,穿着便装跑,走老路,虽然他已经入列。
要跑腿,顾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扁担。
扁豆很快联系上了看店的狗叔。
当时新四军内部,有一个人也追求顾赢,两个人也情投意合。
这个兵荒马乱的恋情,被军部的人知道了,就去正告那个军官:你谁啊,你头有笆斗大啊,你晓得顾赢五姐是哪个吗,你敢拐走她?你作战部队的,不行,我们政治部有人追她,再来,打断你腿!你打仗打死了,让她做寡妇?25集团军军衔比你高很多的人,开车来追她,都不行,我们有警备团保卫顾赢!
这个逐客令出纰漏了。
下次,这个军官从江苏带了一个武装排来谈恋爱。
在一条溪流边,知了死命叫,夏日的溪水咆哮,顾赢赴约来了。
但路上,被政治部的人带了一支小型武装劫走了。
这事惊动了叶挺、项英,他们出面,才算勉强摆平。
各打五十大板。说,都蛋黄嫩了,罢休。
兵荒马乱的青春,青春根本就不怕战争。
顾赢很不过意,我这是在热血抗日吗?战争年代,我到底该不该恋爱?我是不是在玩物丧志?我到底喜欢谁,你也不让我谈,那我怎么晓得他们是谁?他们都是苍蝇,又是蜜蜂,害得我心蹦蹦跳。我的青春谁做主?我是来抗日的,还是来嫁人的?我怎么彷徨了?
谁的青春不彷徨?
这些,扁担都不知道,顾赢觉得没必要让他知道。
6.
就在那个时点,狗叔来到云岭,告诉九姑娘,老爷到江北大龙塘躲难了,家里到处是钱,很多很多的钱,堆到屋顶了,不经营亏钱,经营了,赚了钱,又不是钱,强盗也不来抢钱,只抢东西。东西值钱,钱不是钱。
狗叔说,我三个月没见顾老爷了,他托人到芜湖,要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向他报信。顾老爷把黄金银元,还有金银首饰,带到了大龙塘,找地方埋了,纸钞,一张也没带。他有先见之明啊。
顾赢说,你这趟是不是来跟新四军要账的,钱既然不值钱,那我们暂时就不给,给了,你也没有地方堆。
狗叔说,可以给硬通货啊,拿货物来抵也行。
九妹说,钱不值钱了,那这个世界上,命就最值钱了。
狗叔说,是啊,九妹。你吓得我不敢要了。九妹,芜湖现在惨不忍睹啊,南陵也是。狗叔我随时都会死,我死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你狗婶已经死了,脸上抹锅灰跑,还被日本人刺死的。鬼子太坏了,禁运贵金属、粮食、糖、药品、纱布,他们自己却卖鸦片膏给我们。鸦片膏是日本人生产的,他们告诉贩毒的商人,卖出去一两,给10日元补贴。有的鸦片膏是针剂,最多的是香烟,饭后一支烟,赛似活神仙,不晓得老爷上当没有,我狗叔没有,上了瘾,就没救了。
九妹大惊,说,狗婶怎么死的?她带过我,她抱过我!
狗叔啪嗒掉了眼泪,说,死人太多了,死,是正常,不死,是不正常。有时,我也想鸦片烟吃死算了。
九妹陪着狗叔伤心了好大一会。
九妹又说:香烟会上瘾?啊?那我们部队也有这种香烟,不少人说,饭后一支烟赛似活神仙,原来是毒品啊?不小心采购来的,我们军需处有责。我要去报告了。
顾赢找到了军需处长,说,我家狗叔来了,告诉我日本人坏,卖毒品毒害我们中国人的事,日本人一是赚钱,一是损伤我们的战斗力。日本人占领了我们的城市后,下一步就是搞钱。人家打我们,是冲着利益来的。他们那样的全国动员,许多年的精心策划,不是来做亏本生意的。他们第一步打下我们工业最发达的东北,第二步打下最有钱的上海,再打下首都南京,后面就是控制、搞钱。无利不起早,鬼子太坏了。我们怎么应对?我们再也不能采购毒香烟给我们的部队了。
军需处长说,我听国家的,你不买烟,那些人会饶了你个小丫头?打仗打仗,就是没有办法才打仗,你要我有什么法子?我们分内事,只是领钱、买东西、发东西。
顾赢回来。
狗叔说,九妹,扁担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九姑娘道:他怎么会和我在一起?扁担半年我只看到过两次,还是在路上。最近他在打南陵。南陵打了又丢,丢了又夺。我方敌方,都想要。
狗叔说,打南陵我在行啊!九妹,我也想打仗。你帮我说说。那里一块砖一块瓦我都熟悉。狗婶死了,我也想死。你晓得亲人被人打死,你还要跟仇人笑,心里的痛吗?要不是你大大让我看店,老子早打狗日的日本人去了,看到就恨,还要陪他们笑脸!他们经常到米店来买米,我想毒死他们,但他们太精明了。
九姑娘说:他们不得好死。
狗叔道,南陵就在芜湖边上,日本人一定要拿下的,飞机狂轰滥炸无数次了,长江是我们国家的大动脉,运力都在江里,日本人不想控制?
九妹道:芜湖现在到底怎样了?
狗叔:他们占领芜湖后,到处冒烟,起火,一烧好多天,惨啊,血肉横飞,尸骸遍地。我找狗婶的尸体,找了好多地方,没有找到。侵占我们芜湖的日军第十八师团头目叫中岛贞雄,到我们家店里来过。我不敢跟他要狗婶。那个狗日的,我恨得牙碎。他还做了一首诗,刻在石头上。
九姑娘说:血债血偿。我知道那首诗:我军十万战袍红,尽是江南儿女血。狗叔,我现在也想杀人,悔当初没学武。
狗叔说,九妹,你也不是玩的,八妹最怕你。你的乌龟功也不得了。是我教的。九妹,我这趟来,能不能看到扁担啊,我到南陵,能找到扁担吗,老子现在就想杀人。你给我一个准信,我现在转屁股就去找他。
九妹道:狗叔你别逞能了,打仗是军人的事。
狗叔又说:扁担他上次跟我要棉花、纱布,我要联系上他。南陵是我老家啊。那里,电灯公司、四和楼茶馆都炸了,十字街、王家祠堂、迎春园浴室和城隍庙也炸了,弋江镇也炸了。我有本事进南陵,你告诉我扁担的番号。打仗,我比他们,肯定本事大。一辈子江湖行走,这个江湖上,哪条路我不熟啊,什么别别窍,我不晓得?
九妹道,我不能告诉你。狗叔,我会什么乌龟功啊?
狗叔笑道,九妹你还不晓得啊,你会咬人啊,点点大时,跟你一样大的,都怕你。你要么不动,要么就伸嘴咬人。遇到什么咬什么,腮帮子,胳膊肘,胸门口,你都咬。
九妹说:我还有这本领啊?狗叔,我不想你死。狗婶死了,你要活着。
狗叔说,活着跟死了一样,你在部队、你在山里边,不晓得啊,繁昌的三山、旧县(新港)、荻港,机关、学校、商店、民房和寺庙,都炸了,一片焦土啊。平时日军还经常打炮。你现在回家,都不认得家了。
一片焦土?九妹问。
狗叔说:过年,一家正在吃年饭,一颗炮弹落在餐桌上。大轰炸的时候,你家瓦屋,二十间房那里,落了两颗炮弹,一颗没炸,有神保护。现在二十间瓦屋,还剩一半。屋里长草。你小,你不晓得,你家那里,以前是革命军练劈刺的地方。老爷以前是革命军的人。你家,当年是老学校。
九妹说:只剩一半了?
狗叔:是的。今年五月份,黄浒下街,关帝庙那里,炸死了做大米交易的三十多个人,其中就有我雇的两个伙计。陪了人家许多钱。更悲的是,心里惨、伤心,我的人啊!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子想杀人,打杀了一辈子,现在被你大大收了做小鬼,不许杀人。我回去禀告他,九妹好好的,我就要杀鬼子去了。九妹,你看我这里,锁骨这里,是鬼子刀尖抵的。他们跟我要顾二姐,要新四军七区区长何野,要我带他们去请老爷出山、做汉奸。
九妹问:然后呢?
狗叔:我赔笑,说,我们生意人,认得的人多,人情就是生意,现在到处打仗,人都散了,哪里找得到人?顾家也散了,顾老爷已经变卖家产,走了,不会回芜湖出山的了。鬼子还不知道你九妹、五姐都是打鬼子的人,要是知道了,那还不烧店铺!……九妹,你们守在这里,要守多久啊,南京都破了,被日本人屠城,你们还天天藏在这里干什么?顾祝同的第三战区,从上海退到南京,从南京退到泾县,节节败退,我看他是吃饭司令。
九妹说:不准这样说我们司令。
狗叔:顾司令听蒋总司令的,他们是你们新四军的对头。新四军是新组建的,要死先死。他的任务是看住你们。你们这哪里是打仗,像几只乌龟王八,一年到头,在泾县的大山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不去打日本鬼子。你们军长是谁,我能不能见你们军长,我要带他打鬼子去?
九妹说,你要指导他打仗啊?狗叔,你走吧,保重。国家大事,就不劳你烦神了。顾司令和我们军长叶挺都是保定军校毕业的,是军校的同窗好友。
狗叔说,那我走了,最后,老爷带话,说,部队里男人多,九妹,能讲到人家,就讲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