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姐一年后才回信,说,九妹你速来天津,我现在住在外国人租界,这里很安全,有急事商量,后附地址。
九妹就和焦通准备行李,匆促上路。
到了天津以后,找到地方,遇到五姐,五姐一把抱住九妹就哭。九妹一直感到气氛不对,这下应验了。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九妹问:我的姨侄呢?五姐,你那一儿一女呢?
五姐哭得更厉害了。九妹胆小地问:姐夫不在家啊?
五姐说,我们分开了,离婚了,两个小伢,也给他们带走了。
九妹一听,如雷轰顶,好大一下子,才抹掉眼泪,说,兵荒马乱的,家庭又遭到变故,哎,姐,别怕,有我,好几年没见了,我好想你,以后我们相依为命吧。
五姐说,我也想你们,以后我们相依为命了。
九妹说,老天也不给我们半年安耽日子,我们一代人怎么活得这么累,这日本人投降了,本是欢庆时候,可内战又起来了,五姐你的家庭,也遭变故。
九妹款言安慰五姐,五姐却安静不下来,伤心欲绝,她忽然性情刚烈起来,哭诉道:讲我脾气不好,讲我顾家,是大资本家,有男儿,在国军那里当大将,我跟他们讲,那不是我顾家的亲骨肉,是我大大收养的孤儿,养大的,他们不信,说,就是这样,我也不能影响他前途。他一年到头在外打仗,我也搞不清他的头绪,分开了就分开了,他前面也有老婆,家里的事好烦。只是现在,忽然一个天津人从我身边接走孩子,我就空落落的了,忽然不晓得以后怎么过了,没儿没女,这不是要我死啊?所以我要九妹你来陪陪我,说说话。
五姐一定有无限衷肠多年无人倾诉,她哭得鼻涕老长,顾不得体面。
九妹就把她当亲人搂怀里,给她揩眼睛水。每个家庭都有外人不知的苦衷,五姐需要发泄一下。五姐激愤的样子,和二妈妈还是很像的,但五姐是读过书的人,又有高层生活经验,另有大家风范。
九妹说,抗战胜利了,可我们家里的事,芜湖家里的事,你家里的事,却这么让人伤心。大大在哪,我们没收尸、发丧,多亏八姐,八姐也不晓得在哪,但愿八姐,能照顾大大。现在,五姐,大奶奶家的人,还有我搞不清头绪的人,都要奔各个码头夺我家财产,我们是来请计的。
五姐:我好烦,这些事你们管。我不管。你都不晓得,我哪里晓得?九妹你在芜湖占领区工作我生怕你死了,担心死了,晚上做梦你被人吊着,在空中晃,吓醒的,你在襄安结婚,我也不在场。扁担,你对我家九妹好吗?
焦通:好。
五姐说,我好多年没回家了,九妹,听说我妈欺负你了?
九妹说,二妈妈都是听大妈妈的。
五姐说,九妹,我妈是被大奶奶策反过去的,她欺负你,我道歉,莫怪她,她是土包子、泼妇,不要理她。你晓得我和你妈是姐妹不,我们就跟姐妹一样说得来,我和你,也是姐妹,说得来。大奶奶和我妈,在我们面前,早已降格为悍妇,不理她们,她们没有知识,没有涵养,没有格局,是只会争利的小蝼蚁,我好可怜她们。她们活一生,就是让自己斗气,还让别人吃苦,我们不齿。我们要过我们的高尚生活。
九妹说:五姐,你跟我们回芜湖老家吧,我和焦通来,就是接你家去的。
五姐说,这事我要听组织上的,不能听你的。那里是国统区,我这样身份的人又怎能回去?只是想吃家里的饭菜了,我生两个娃,我妈妈都没见过,她气我,我也没办法。
九妹说,那你什么时候家去?
家去?家在哪,国破家亡的?五姐哭着笑道。又转换话题说,九妹,听说你功劳很大,给部队赚了不少钱,可惜你和我一样,是一个弱女子。这个年代,做人就要做男人,我们,枉来人世一趟了。八妹像个男人,你我不像。九妹,你和八妹亲,还是和我亲?
九妹说,我和八妹虽说一胞所生,但我和你、和她,都是一样的。我们姐妹的情谊,超越了生身母亲。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不是和妈妈在一起长大。我妈妈是那样一个不会带孩子的母亲,你晓得的。
五姐说,我们的天是父亲,可是,现在,我们的天,移走了,飘走了。我忽然开始有点想念他了。
九妹说,你在外五六年了,我们早早晚晚的,还能摸回家去,一进家,就想起过去。五姐,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你只能安于四海为家,可是你现在的家在哪里呢,我为你难过。五姐,我想我那姨侄,五姐,你不想你那么小的小伢子吗?
五姐说,想有什么用,恩断义绝,讨也讨不来,有组织上安排!他们的命是他们的命,我们的命是我们的命,不过我想,也不会差的,比我拉扯好,我不会做事,不是做事人,组织上会安排他们上幼稚园的。
九妹说,五姐,你在我眼里一直是英豪,明星,你一直比我胆大。你一个人以后怎么生活?
五姐说,组织安排。我大大那样的人带出的我们,有一个孬种?九妹,我家在国军里的人,还有机械化师里的,听说好几个,找过你,你怎么就看上了扁担?哈哈,焦通,你可要对我家小九妹好,永不变心,不要像我现在遇到的这个,伤心死了。
焦通说,五姐放心,焦通听五姐的。
九妹说,追我的人很多,焦通都晓得。五姐你告诉我一个锅里吃饭的不能拒绝,我都拒绝了,我把他们当哥哥。虽不是同胞,也情如兄妹。但日本人在那里看,我们一家人打一家人,我心寒。日本人走了,我们一家人还打自己人,我心寒。我悲观到了极点,恨不得死掉。那些男人,都是猪巴龙头脑,只会打架,杀人,火并!我实在不晓得该嫁给谁,才嫁给焦通的。
五姐说,有一个人一天到晚跟着你,也是你福分。这就是你命。打仗,世界上有那么多男人,怎么能不打仗呢?现在,可是集团军作战了,越打越大,越大越高级,平津、东北都要打,焦通,你是男人,你怎么看时局?
焦通说,我没文化,不懂,只是一个国家四重天,日本人一重天,汪伪政府一重天,民国一重天,共产党新四军八路军一重天,现在,日本人的天走了,汪伪的天,也垮塌了,还有两重天,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
五姐:那怎么办?打?打起来,谁会赢?我那些兄弟,吃一锅饭的,你也见过不少,现在个个是国军军官,你这样的人,能打得过他们?
焦通说,打不赢也要打啊,打过以后才晓得哪个赢。
五姐笑道,好,你棍气。
2.
五姐对焦通说:扁担,我让警卫员带你在天津转转,在这里,都穿便衣。我和九妹在家讲话,我们一辈子没讲过话了。在外不要打架,不要出事。焦通说:听命。就跟一个警卫员走了。
九妹说,五姐,我们真的没有一起好好讲过话,以前,从没有超过一个晚上。
五姐沧桑地说,是啊,我们虽是姐妹,却如路人,我走那一天,你和我睡了一晚,你没醒,我走的。如果,我不是现在这个处境,我们也没有时间讲话。人生,好让人伤感啊。我们一世为人,到底图什么?大妈妈、我妈妈,她们图权图钱,我们新女性,图什么,九妹你告诉我?你还没有生娃,你说,你有资格,我已经没有资格称新女性了。我和你,之后,就是坐船去南京,住洋楼,又一起去上海,睡出的情谊,走出的情谊,要不,我们还不是陌生人?不过,现在我们都是革命的人。你是我引上路的。九妹,怪我不?阿英在天津,要不要见他,要不要我让他过来?
不要,五姐。九妹说。
五姐道:你第一次私奔的人,就这样在你心头抹掉了?九妹,你的感情,好飘啊。九妹,你到底是怎样的人?你妈妈是我喜欢的大家闺秀,她给我讲了许多南洋的故事,你呢,又不是你妈那样的人,身上有我顾家的影子。九妹,我不晓得你是怎样的人哎。
九妹说,我也不晓得我是怎样的人。人,怎么能看得到自己呢?不说这个,说,他怎么讲你脾气坏,然后,要离婚分手的?当初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晓得你要和他假扮夫妻的。
五姐说,不是他讲的,他哪有时间跟我讲这个话?有人来表达了这个意思。其实,都是为后面的意思服务的。后面的意思,我懂。九妹,我脾气还坏啊?我是天下最贤惠的女人,从来不晓得怎么坏,没学会,大大没教!偶尔在家讲几句气话,掼个碗,也是没办法的事。在外,我从不发脾气。在家摔碗是我妈妈教我学坏,我妈妈说,女儿也要会发飙,她还教我恨这个恨那个。我说妈妈你没念书,真可怜,我大不该娶你,他娶错了。我妈说,那我生你也生错了?
九妹: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五姐:我不晓得。我等组织决定。组织让我歇几个月,调整一下情绪。你们也可以留在我这里,我把你们一起报给组织,安排我们在一起工作。
九妹:姐,我写信给你,我们家沿江店铺的事,你要拿个主意,大大不在,我们家没人做主。我和焦通,都不能做主。你能。大妈妈不让我们跟你讲,说,五姐要是知道了,就把扁担打死。
五姐:大妈妈还像以前那么狠?
九妹:不。这几年好一些了。大姐夫做了大汉奸,她现在正倒霉,人人骂。不过日本人占领时期大姐夫还是保护了我们家店铺的,也给新四军做了不少事,帮了我们不少忙,可是,汉奸就是汉奸。大妈妈现在是鳖胆晒胡椒,再也不敢在家吊人打人了,以前多气派啊。
五姐惊讶道:大姐夫是大汉奸?
九妹说,是呀,我们芜湖最大的汉奸。
五姐说,他叫顾甲宸,我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我们家童子军中间的老大。大大把大姐许配给他,大姐听话。不像我们,不听父母之言,不过我们那时太小。以前,他每次给我们添饭,我都小声说,少添点。他就给我少点。日伪时期,他罩着我们家?
九妹说,之前不是,日伪后期是。后来,我秘密回芜湖,通过他买了不少工厂设备,给新四军生产了不少东西。人家以为我们家开厂做生意,不晓得我是为新四军生产工业品生活品。
五姐:九妹,我们家到底有多少钱啊,真的像传说的那样富可敌国吗?我是学文的,对钱没有概念。
九妹说,米店经营,你看得到。父亲还是一个营生,你看不见,那就是很多政要巨贾纷纷把钱放在他这个把稳人这里,所以,实际上,父亲是一个银行家,开了一个票号。这里,进出的钱就数不清了,有国家和各社会团体的钱。所以,他的人,不能消失。大客户到哪,他的船就要开到哪。他的船,也是服务客户的。父亲早年带你我登过芜湖海关的英国轮船是不,他到了船上,就像到了自己家船上,是不?他的英语很好,他是英国人在芜湖的买办。
五姐说:这么复杂啊,我头脑太简单了。那他现在跑到了哪?九妹,我家的钱,我烦死了,这些都由你打点、安排,不要再跟我商量,你有能耐,我晓得,你会算账,我不行。别跟我妈妈说,也不要跟大妈妈说。她们刻毒而浅薄。日后,等我有闲情了,你再告诉我具体情况,我再告诉她们。我现在也是动荡时期,我参加的革命,是为无产者的革命,我烦钱,你晓得吗?家产万贯也好,家产亏空也好,我不晓得就好,我过我的日子,我不拿家里一分钱。这是资本家的钱,不是我的,和我不搭边的。我们女人,才不在乎钱!他们争破头的,就是这。九妹你就是我最好的安慰剂。人生都有几个坎,没有人叙说,就难爬过去,有时还会掉下坑。
九妹说:五姐,我好心疼你,你现在正遭人生最大变故,你要好好过,别想不开。人生最大的事是活着,上次见到你,你头上缠着毛巾坐月子,要我烧糖打蛋给你吃,我好欢喜。现在,你,这样,我好难过。
五姐:不给我见我生下的儿女,我要跟他们吵的!我要发猪头疯的!延安我认得路,朱德毛泽东我都认得!第一趟,就是护送他到延安开会,我一个黄花大闺女,我们文工团团长,要我执行这一个任务,然后,我,一个婆婆,他,我扮演他妻子,我们三个人,一家,一路穿行广阔的华北大地。……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现在,许多事情还没讲好,我不走!我们女人一走,什么名分都没有了!我也不是怂的,我家也不是没人!
九妹听了,想起欺负过自己的二妈妈来,刚才一刻,五姐的神情,竟让她觉得她们母女如此相似,于是,九妹就温婉地说:五姐,你长得这么漂亮,这么尊贵,这么大气,你一定要学会卑微,不要生气,你的脾气,也要美丽。有一句话,千万不能说,就是你家这边有人。这话伤人,他们最受不了。我晓得的,我在泾县待过,我晓得。人,本是一家,转眼就是敌我。再说,本是一家,也分亲疏的,国军穿的是美式制服,新四军八路军穿土布。这边的人,站那边人面前,是自卑的。你说你家那边有人,人家怎么想?
五姐说,不小心,讲漏嘴了,遇到真姐妹就乱说了。共产党现在也有飞机了,装备也上去了,贺龙邓发就是从重庆飞回延安,出事死的。你说得对,这话还真不能说,我大就是一个超级大的炸药包,什么时候把我们姐妹都炸粉碎了。九妹,我听说大大在长江心里被人炸死了,小道消息听讲的,不知真假。这边的消息,那边的消息,都有。我不能辨别,但我肯定关心,又不敢多问,只能放心里。
九妹说:大大和八妹生死不知,我们问天天不应,音讯全无,只希望他们平安,只希望他们能逃出生天,不要给我们带来是非。
五姐:能逃到哪里?英国?马来西亚?福建?九妹,如果你没有参加新四军,大大会不会带着你一道走?我想,肯定带你和八妹一道走,你说是不是?
九妹:我想,他在武汉、重庆的可能性大,从西南到缅甸,也有可能。有八妹陪着大大,既然没家来,就生死由天吧。一个国家的人都生死未卜,死生有天,乱世,天意,我们不能违抗。五姐,皖南事变后我在老家大龙塘养伤,读了大大的许多书,也知晓了他的更多事。
五姐:你还会读他的书?九妹,你怎么受伤了,子弹伤?哪里,给我瞧瞧。
九妹:没有创口,我是腰和腿。腿走断了,腰走断了,还有我们女人的病。现在好了。当时我就想,不能动,就去襄安教书,我真去了教了一段,我现在还想着安稳教书的日子,一生那样过,没有奔波,也是幸福。
五姐:那我就放心了,九妹。国家这么乱,我们还活着,就是我们的福分。九妹,你也遂了教书的愿了。你这趟回去,等病好了,也生个小伢子吧。
九妹说,那看我的腰,争不争气了。还有,我们野战部队,安顿不下来。
五姐悄声说,扁担五大三粗的,是力气太大了,还是力道不会用?
九妹说,不是的,是我的原因,小女子体弱,偏又累坏了腰。……五姐,这次见到你,晓得了你这样积极地想事情,我也就放心了。我们都要活着,感谢生命。现在,你们分手了,也未必知道吉凶。八妹的命,你的命,我的命,大大的命,我们所有人的命,都是未知的。我们都要好自为之,你更要好自为之。养护儿女的权利,要有。但你不能来硬的。人要弱一点,命会更好。
五姐:懂了,九妹,你长进了,我还当你是一个小丫头。你倒来劝我了。
……
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不想着娘家人,没有一个人不念着吃一锅饭的亲人。一个女人在外面很容易受伤,第一想的,就是回娘家喊人来打伤害者,喊不来,打不赢,就找姐妹来谈心、哭诉。五姐为自己的性格买单。她在九妹面前讲了很多气话,大叫大跳,又哭又唱,九妹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所有人都为自己的性格买单,性格就是命运,只是我们不晓得。家里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床第板凳日常矛盾,实际是性格之战,个性之战,尊严之战。长得美丽的女人很容易伤人,土豆样的男人,会觉得她在蔑视自己,尽管你为他生儿育女。他在外耀武扬威,在家不能受气。五姐长得太美了,这么美的女人不适合活在战时,她搞文艺,会唱会跳,不代表她会过日子,不代表她会把命运理得越来越顺。她没有学会卑微。这是九妹的最大感受。九妹一直是一个卑微的人,不敢张扬的人,因为她所受的所有屈辱。五姐这一段婚姻,给她后来,带来了终生痛苦,也给九妹,顾家所有人,带来难以想象的苦难。没有人知道五姐许多年前的这一偶合,给家人造成难以言尽的伤害。世上的人,只知前事,不知后事。
3.
九妹和焦通回去,火车上忽然悲从中来,歇斯底里大哭起来,从没有过。哭得焦通不晓得来由,觉得这女人就是奇怪,完全是情绪做的,情绪上来了就不可遏止,觉得女人就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代表着人类的全幅情感,而自己则只有人类情感的一种两种。那一年过年九妹上亲妈的坟,也没有如此痛哭。
作为女人,九妹能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痛哭,也是幸福的,五姐则不能。这情绪的宣泄,情感的尽情流露,是我们人生中多么重要的功课啊。
焦通说,九妹,是不是这趟没看见你姨侄?
九妹摇头。
焦通又惶恐地说,那是你为我们流掉的孩子哭?
九妹又摇头。
两年前他们怀上了孩子,但九妹的腰吃不住,受不了,最终导致小产。她曾悲伤地说,恐怕我一辈子也不能养孩子了。焦通说,我们去领养几个。九妹则摇头。
火车颠簸,他们从天津到济南,再从济南到盐城、淮北、南京、芜湖。
漫天大雪,四野空旷、辽阔,只有这白色的精灵逞强。每当这个时候,九妹就会想起自己一生中曾经的七天行军、死里逃生,还会犯起腰疼老病来,需要焦通扶持。当年蒋介石何应钦电令江南新四军年底全部滚到黄河北去,新四军军部九千人次年一月出发北去,被八万国军围歼大半,新四军几乎从江南销声匿迹,被取消番号,九妹、焦通就是中间一员,她亲身经历过那寒冷的泾县大山里的无数重惊险,这种身体上的感受,比任何书籍记载的,要深刻百倍。生命是一个磁刻装置,它会牢牢记住一件两件事。刻骨铭心的,不多。
焦通说,是不是看到雪,又想起了往事?
九妹依然摇头。
后来被取消番号的新四军又凭借地方游击队的遍地种子,杀回江南,遍地开花。江南富庶之地我们绝对不能放弃,我们的命,并不在陕甘岭边远地区,我们要在富庶地区开展军事斗争、经济斗争,保存、壮大实力,养我虎狼士兵。
九妹和焦通前后分别在后来改名的新四军中原军区、华东军区、华东野战军工作,顾九妹依然做经济工作,保障更多野战部队士兵的供给。
一到长江地带,他们就如鱼得水,倍感安全,到处都有联络。其实国统区国民党的末日越近,他们越凶残。好在顾家养子中有做国民党特务的,特为叮嘱九妹路上小心。他当然知道五姐、九妹做什么的。
焦通急了,说:那你到底哭什么,你不能二十四小时哭啊,一路哭啊,你的声带都哭哑了,真是见鬼了,你亲娘附体了?
九妹说:我哭我自己,形单影只,孤单一人;我哭八妹,到今天不晓得在哪里;我哭我大大生死不明;我哭我妈,黄泉之下,不知究竟。五姐她有自己的妈妈,我没有。在天津,我不能告诉五姐,我妈怎么上吊死的。我只是委屈。……我若和她不好,我委屈。我和她好,我也委屈。虽她刚遇家庭变故,我的命,仍比她苦。我哭我的命。现在,不在你面前好好哭一场,回到军区,就忙得没时间哭了。
焦通说,这有什么好哭的,值此战乱,一年死掉多少人?
九妹说,你不懂算术,这个死,不是那个死。
转眼解放战争开打了,九妹焦通回到野战部队后更加忙了,日夜马不停蹄,耳边都是滴滴滴滴的电报声,没有人慢声细语说话,没有商量没有讨论,都是命令口气,更没有任何一款感情。行军,集结,调配,机动,九妹行走在军车上,军车的颠簸胜过脚步的颠簸,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军械越来越多,我们越来越什么也不怕,人数上的优势给我们胆量,天可以吃下。蝗虫卷过,摧枯拉朽,一片老军黄,就如每年可见的长江边荒衰连天的冬日芦苇。
芜湖这里,解放军蚂蚁大兵过来了,从九江到江苏,密密麻麻围着长江北岸,要过江,打到南京总统府去。决战已经开始。你不同意我也要打。你的划江而治我不同意。鼎盛过后就是衰微,你一定要学会卑微,任何人都要学会卑微。
芜湖的顾家米店,狗爷又回来执掌,之前狗爷被大妈妈硬性打发走了,当时狗爷说,顾爷有尚方宝剑给我,我断不能离开店铺,大妈妈说,人都不见了,尚方宝剑管屁用,什么世道了?然后大妈妈一手安排人事,大女婿在后面撑腰。后来日本人投降,捉汉奸,处决汉奸,大妈妈一家逃难去了,过了江到了大龙塘躲,后来又躲,不晓得躲到了哪里,家里事草草交给二妈妈管理。二妈妈一贯听大妈妈的,没有魄力,做不了主,管不了事。大妈妈一生生了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四个女儿,二妈妈生了五姐、六姐、七姐三个女儿,六姐、七姐家男人也没有能力支撑家业,这样,二妈妈就把狗爷请回来。
芜湖这边,有几个人来到顾家店铺里,穿军装,拿着枪,说他们认得五姑娘,狗爷悲喜交加。狗爷许多年没见过五姐了。但狗爷认不出那些穿军装的。
世面上穿各种军装的,生意人都唱喏,有些兵今天穿这种军装,明天穿那种军装,狗爷虽结交过各种兵,但看不出这些人的来路。
狗爷神秘地说,敢问一句,解放军不是在江北吗,还没过江,你们怎么先到了芜湖?长江天堑可是国民党军队把守!
来人说,这个你就不要操心了,也不要多嘴,你相信你家五姐就行。
另一个大胡子来说,狗叔,你是聪明人,我们故意穿了人家军装,用了人家的番号,要不怎么在芜湖街上行走啊?
接着,提出要物资供给,大量的米,大量的物资采购清单,狗爷眼巴巴看着纸张,不敢说不,也不敢答应。
日子早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好过了,家产被抢被偷被劫也差不多了,兵荒马乱的,沿江有些店铺掌柜的带着帐房先生卷款跑了,狗爷有苦说不出。
狗爷盘算:大兵在芜湖北集结,那边要吃要喝,你在这边,江南,要这么多粮草干什么?如果是共产党的军队,九妹和焦通自然会来招呼。
狗爷没见到五姐的字,不敢相信。
来人中,一个年纪大的终于对狗爷说:我以前在泾县待过,芜湖常来,你家店面也来过,这里,有一封五姐给九妹的信。没有给你的。
狗爷说,军爷,那九妹来了,我才敢发货。九妹认得五姐的字。
来人说,但这里有一个先后的问题,我们急等用粮,不能等。不会少你家钱的,你放心发货。不光粮食给我们,还要雇船,帮我们偷偷运到江北。不会亏待你。五姐就是打了一个白条,日后还。我们做事情,你不懂,也不用懂,生意人,做买卖就行了。
狗爷想把九姑娘和扁担喊过来认人、看信,但哪里晓得九妹、焦通在哪里。
他假装认得字,在那封信上看啊看的,还找来做账的看。
做账的说,对的,可信。
狗爷骂道,家产亏光找你!
许多物资运走后,开了一个土黄色的白条子,上面盖了一个章。黑夜,趁着涨水前,从一个小河汊,一大船物资,运到江北去了。狗爷在深夜的小码头,追过去,说,这不是钱啊。
押货人说,算数,不会少你的,等我们打到南京总统府,掀翻了老蒋,凭这个领钱,凭这个请功。
这是算在五姐头上的帐。她为大兵过江的解放军赊欠了大量粮食物资,不是九妹经手的。九妹后来问五姐,说没收到信,五姐说,还有这事啊,可能吧,记得当时情急,写过信。她们姐妹经手的粮物,总共有多少,以后怎么兑现,都是未知数。打仗,就是情急,情急之下,所有事都是急事。既然是急事,急事急办,就没有那么多讲究。
好在自己家的店铺最终倒掉了,记下的帐,统统作废。
因为改天换地了。
不过事后找到的白条、信件原件顶了大用,救了狗爷的狗命。
4.
土改的时候,人家要把狗爷的头冲掉。冲掉是芜湖土话,用枪冲,不是用铳子冲。狗爷那时是鳖胆晒胡椒,许多人围、揪、打狗爷,狗爷知道大难临头,以前享的福,就是现在掉的头。以前威风,现在瘪蛋。狗爷知道自己死定了,他顶了顾爷的所有罪,人家把顾爷的财富,都算在他头上,那么多屋,那么多店铺,那么多老婆,江这边的米店,江那边的地,江湖上得罪的人,人都有后人,人家后人有得势的,怪只怪自己没养几个得劲的儿子,顾家几个得劲的,跑到了台湾,这是超大遗憾,也是现在超大的罪,顾家女儿都不成大事,大姐成了汉奸老婆,五姐、九妹都没有声音,也没有声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成气候。
顾家还有许多罪,要狗爷承担。远到五湖四海的欠条,债务,近到开米店对劳动人民的盘剥,要数多少有多少,罄竹难书。
狗爷说,我孤身一人,顶多不就是个死,你们打死我吧,我老婆被日本人打死,我被你们打死算了。顾爷是我的兄弟,他一生也没什么了,家产没了,儿女没了,要儿子干什么,世道已经都变了,要家产干什么,许多人的家产早就变成了烟,芜湖街上许多我认得的大户都没了,人没了,什么也没了,性命没了,要钱财干什么,还是算了吧。你们立即打死我!
但是,狗爷保存了五姐的信,还有大兵当年打的那些个条子,账房找出来了。又千方百计地要人给五姐、九妹打了一个个长途电话,狗爷保命了。
不光保命了,人家还给治了伤,吉普送回来。
顾家有狗爷在,就能正常运转,顾家的家运,就还能延续。命,是先天给定的,运,是时事转来转去你该得到的。狗爷几进几出顾家,早已经学会了谦卑,实际上他即便不在顾家谋生,也早在江湖学会了谦卑。狂傲,永远是年轻时候的事,永远是一时的意气用事。岁数,年头,会收拾人的,收拾所有人。在时间面前,我们都是幼儿,永远是。
解放后人民政府遣散寺庙人众,让其回归工农业生产时,八妹回家了。
八妹从九华山尼姑庵回来。此时顾家早已完成了工商改造,只剩几间平房。八妹老早就学会了谦卑,剃发入尼。她在几间平房里,住了一间。
又来到襄安,见到九妹。
世上只有这一个,是亲的。
九妹一见八妹,抱头痛哭,同胞姐妹,一去经年,此刻相见,恍如隔世。八妹的头发还没长全,下下围巾,让九妹尽情摩挲。九妹的手上、心里,都是无限的难言之情。
九妹和焦通都在襄安中学教书,九妹刚生下一子,叫解放。九妹用尽了生平所有力气,至今不能下床。九妹和焦通知道,他们十有八九是在五姐的天津临时住所住一个月,怀孕的,后来,妊娠反应越来越剧烈,不得不离开野战部队,回家乡坐产。焦通哪里愿意,但焦通不得不从,九妹体弱多病,就成了他的命。
八妹在寺庙多年,心思已经超越人间,但也有人间爱恨,晓得喜欢襁褓中的姨侄儿。她只是不晓得这是九妹的第二胎。
九妹和焦通竭力让她回到人间烟火中来,她也真的回来了。柴米油盐,人间苦痛和喜乐,毕竟胜过清静的寺庙。
又一天,八妹终于领着焦通、九妹,艰苦寻找,找到了一处坟茔。
离亲妈的坟地不远,大概一里来地,但在一个山岗树丛里,此时坟头,立着一根电线杆,杆上挂着电线,站着几只乌鸦。电线绵延而去,直到江边。
八妹说,这就是父亲的坟,我偷偷埋的,现在该告白家人了。
焦通拿锹,修理杂草,九妹和八妹拔草,又用镰刀割。
草太深,土太深,埋着深不可测的生命。
九妹说,八妹,你和大大,在江湖上,是怎样的艰辛?
八妹道,说艰辛也不艰辛,只是父亲的死有些凄惨。我对得住他了,你们这些儿女,是对不住他的人。我随他行船在外,过着逃亡生活,一个国家都是逃亡的人,到处看到的,都是四处流动的人,像蚂蟥,像活蛆,起先,我们也是风光无限的,后来,才每况愈下。从洋船到舢板,到一文钱都没有。历时两年,我们漂泊了两年多。父亲死时,还是豁达的,开朗的。他说,该办的人事,都办了。该交托的,都交托了。我已经无憾。只是对不起家人,没有尽责到底。我的家,历经战火焚烧,世事变迁,已经不是我的了。若是我的,对子女,可能有灾难,子女有子女的命数,他们,各自该在自己的命数上活命。我死后,八妹,你把我,一半,埋在老朋友陈独秀墓旁吧,我们要厮守永生的,我要教他打拳,给他讲英国故事,他要给我讲日本故事,还有一半,埋在故乡大龙塘吧。
八妹说,父亲最后一年,行船去江津,看了老朋友陈独秀,在一起待了一个月余,天天在一起喝茶吃点心,过着家居生活,他给了老朋友陈独秀一些生活费用,二人相处甚欢,谈得投机。陈独秀死后,从四川,迁坟到东至,父亲的骨质,一半,我将它埋在了东至。父亲一生,和陈独秀、李辛白、张恨水最好。他们老朋友相见,父亲老笑陈独秀脱离革命,笑张恨水整日鸳鸯蝴蝶误导抗日,而自己,他也苦笑,说自己,要和有钱人打交道,给有钱人看钱,就不得不超越政治界限,为所有人的金银钱财服务。他死前,大多数票账,都转到中央银行和国外银行了,但也有无头账,让他死不瞑目,恨人生有憾。
八妹说,父亲和老朋友们的深厚交情,曾经顽固地阻止了她的入尼之心,但她实在无处可去,家人不可遇,亲人不能遇,债主却找她一个女子,她只能躲到山岚雾霭中,世上战乱频仍,四处烽烟,仍有九华清静处所,不能不让人动心。
但八妹没有忘掉人间,她只是替父亲为许多事守口如瓶而已,她偷偷告诉九妹,父亲在她们的外公那里,替她们各存了一笔钱,数额八妹不清楚,父亲说,取的时候就晓得了。
八妹说,九妹,你懂英语,以后你去取吧,我的一份我不要,你拿去。
5.
解放后,五姐回来了,落落寡合的,一个人,穿得还很风光,她晓得九妹在襄安教书。五姐要在芜湖老街、大龙塘、襄安四处走走,转转,想想往事,想想自己的过往人生,伤感一下,感慨一下。
来回都有小包车车接车送。
狗爷已经死了,大大也早死了,大妈妈也死了,自己亲妈还在,五姐要回故里,才能看到妈。人在京城生活,亲娘也难见上一面。五姐后来又有新的生活,新的家庭。这些,作为家人,都知道,妈妈是做不了主的,也插不上嘴。九妹更加知道,只是没见过新姐夫。新姐夫是一个高级技术人员,五姐解放后在国家某部委工作。她虽然没带着自己的亲生儿女,一个人回家,但接待她的规格还是很高的。她不要很多人跟从,要一个人走走。她说,这里是我的老家,你们都走开,我怕我哭时很丑。她第二段婚姻,没有孩子。
八妹带她到襄安中学,找到了九妹。九妹很惊讶,喊:五姐,你怎么来了?五姐无限苍凉,说:我自己家,我怎么不能回来?
九妹喊:你好多年没回来了!然后,她们就掐指算五姐多少年没回了。
焦通刚买了一个洗脸架子,用一个篾壳子水瓶,给九妹倒热水洗头。一个大瓷脸盆,九妹正一头湿发,油光发亮的,在自家院子里,冒着热气。大冬天里,热水冒出的热气上了天。五姐和八妹都裹得严严实实的。
一到冬天,冰天雪地,九妹就伤感,就需要人服侍。她的腰不争气。她头上的香皂味被院子里的一棵腊梅盖住了,腊梅无数小小残破的花躯,正在怒放,像无数个小人开口笑。五姐走过去,打招呼说,腊梅,你好啊,你有多少个姐妹啊?
院子另一侧,是吴妈种的大白菜、大蒜、芫須菜(芫荽),还有一大蓬洗澡花,都耷拉着,叶子上盖着雪,只有芫荽,这种九妹最喜欢的香菜碧绿的,活气十足。
五姐又进家看看顾顾,忽然她大叫起来,说,九妹啊九妹,你可晓得,这个房子是我念小学一年级时的教室啊,我想起来了,你家院子里腊梅有年头了,我也记起来了,以前一毫毫大。我念一年级的时候,都是人驮我,从大龙塘驮到襄川小学,每天接送,有人驮,我们这里没有轿子,都是人驮。我一来,就上这个教室。以前教室里有火炉,一边咕噜噜车水,一边冒热气,一边上课,老师不光教课,还装水。九妹你没在襄川小学念过书,我三年级到芜湖老街上小学,你和我在一个小学。九妹,新四军解散那年你逃到襄安,也住这一间屋?九妹说不是,这屋是现在,耿校长让给他们住的。
五姐四处看看,说:九妹,你这也太简陋了吧。焦通,你就这样对待我家九妹?焦通笑说,我就是佣人。吴妈欢喜地说,五姐,焦通贴心哎,他一个大干部,尽心服侍九妹,不让我动手。五姐惊喜地看着焦通,又说:那我家九妹有福。焦通,你就是九妹的万能大家具,是不是?
九妹欣喜地说,多亏他,我的腰,还能勉强撑得住我。五姐,物质条件上还好吧,你看,我家里篾壳子水瓶、洗脸盆、洗脸架子、收音机都有,收音机还是你买给我的,香皂也是你寄的。五姐,我现在最缺的就是书,世界各地的书报,你搞到的都寄给我。没有它们,我不晓得我生活在什么时代,不知今夕何夕。
吴妈多嘴了,说:一个镇上,邮递员跑得最多的,就是九妹家,家里订了这么多报刊,还说没有?
五姐看着九妹内屋摆设,说:文化人啊,九妹。英文的你还看?
九妹说,我这腰,一躺半年,只能看看书,听听收音机,有时上课,还要焦通驮过去。焦通不在,我学生来驮。
五姐说,到北京去看啊,我帮你找人。
九妹说,我也看了医书,这是慢性病,损伤性的,积累性的,还有我身上的妇科病,还是我自己调理吧。
五姐说,你这腰是打仗打的,国家赔!……九妹,我回家第一个想看的,就是你。回到家乡,又伤感。九妹,我打算在家乡找一个地方,住下来。我们家芜湖的屋,店铺,都没有了,大龙塘那么多屋,怎么也没有了啊?
九妹说,改天换地啊,正常。你不回家,怎么晓得小地方上的事?
五姐说,我觉得不正常,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正常什么,我不能挤你这里睡啊,焦通睡哪里?
九妹说,你啊,你就别装怂了,招待所宾馆会给你安排得好好的。
五姐说,如果我想回家睡呢?外面千般好,哪有家里睡得香?一个人不能永远漂泊在外、无处安生,再豪华的地方,也是在外的感受,我要在我的家里,有属于我的一张床,有错吗?如果,九妹,我想回家工作呢?
九妹急急道:啊你要回家,欢迎,他们肯定会安排你个大干部的。
五姐说,我稀罕这里的大干部?哈哈,九妹,你也太小瞧我了。如意,我就留下。不如意,我就走。我一手通天,一手通地。这次回来,只是尝试的谈一谈。你姐夫不同意。
说话间,五姐一手指着天,一手指着地。
她意气飞扬,高贵华丽,还是那么不晓得谦卑。这是因为她天生丽质、气度不凡、雍容华贵。这不是谁的错,如果一定要说是谁的错的话,那是老天的错。
天意安排同样的姐妹,洒落在不一样的人间。
九妹说,五姐,我晓得你,你是贵人命,你吃不了家乡的苦头,还是在大城市快活,我劝你别回来。
五姐转头对八妹说,八妹,你的鹰爪功把我脸抓破了,你还记得不,听说你现在是女民兵,经常捡到蒋介石飞机散发的传单,九妹你这里有吗,给我看看,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八妹说,敢私藏传单,把你头打破!蒋介石在台湾,不死心,一心要反攻大陆,台湾飞机经常飞过来,撒传单。
五姐说,我这次也是坐飞机回来的。
九妹对五姐说,在飞机上看芜湖,看长江,是不是很清楚,一目了然?
五姐说,白汤汤弯曲曲的一条带子,风烟弥漫。飞机认不得长江,但我认得长江,我认得芜湖,台湾飞机,肯定也认得长江。八妹,看到台湾飞机,你们怎么办?
八妹说,飞低了,我们就拿枪打。打跑它。他们往江轮上洒传单,往芜湖洒,往人多的地方洒,到处飘,天空像下雨,还有糖果,人们跑去抢,我们就去收。
九妹叹息:我们国家什么时候能造飞机?我们的空域,怎么就如无人之境?
五姐:快了。苏联专家帮我们造。
九妹感慨地说,五姐,你晓得的东西这么多,我晓得的,越来越少,啊,我怎么能教学生?我不能误人子弟了。五姐,你走过的地方,何止是长江,我们不过是长江边一朵一朵野花,你在天上,哪里看得见?我身处小集镇,怎么才能晓得世界上事,不晓得世界上的事,我又怎么能判断国家大事、我的命?
五姐道:有人帮你想。世界那么大,我都看过了,现在我仍无处可去。前天,我妈妈看到大龙塘的老屋没了,哭得没鼻子没眼睛的。搞得我也掉泪。焦通,那里的屋,怎么没了?
焦通说,五姐,大龙塘老屋被征用,分给贫苦农民住,他们一块砖一块板都拆,那里,做过粮站收粮,后来做队部,再后来,分给没屋的人,他们天天在里面烧火、吵架,吵急了就拆屋,分户,还打死过人,我和九妹都不敢进去。他们说,屋太大不好,连着,也不好,要一家一家独门独户,所以就蚂蚁搬家,一砖一板,搬。他们还说,大龙塘边上有鬼。
说话间,家门口围了许多学生,一大圈年轻的生命,有好几百人,生机勃勃地用眼睛看九妹家里人的走动、说话,门口歇着一辆小包车。也有老师过来,走进来问寒叙暖。
五姐、八妹、九妹走出来,才看到那么多人。
晚上,接待人员在芜湖招待五姐。五姐和九妹、八妹商量很久,确定了顾家只去八个人。如果都去,那还得了?来回的路上、住处,都有保卫。九妹打扫得清清丝丝的,出门了,坐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