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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师过上了标准的乡村生活,头上扎个围巾,和农村姑婆没有什么两样,九姑家有菜园地,她种菜,多亏戴天家大姐二姐三姐四姐来帮忙,番茄南瓜辣椒扁豆豆角才能长起来,有自家小块土地,她也下地,除了教书,她还到生产队上工、记工分,她熟悉农村全部经济活动的组织形式,她上街买肉,在最灰暗的日子里,她做过金碧辉煌的梦,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到了一个宫殿一样的华堂,好大好大,她在里面走。她说时,跃进和焦通都没有反应,也不晓得九姑怎么做这样的梦,还信以为真,说出来。她记得那么真真切切。而外面,门口草尖上,一地晶莹剔透的露水,被阳光照着,或者一地白霜,被长江边的大雾笼罩。
九姑每次去称肉,都有一个女子看她,看了好多天。这个女子,也到耕读小学盯着她瞧,真是奇怪。
卖肉的每次都会给九姑添一点点,作为客气,也作为礼数,为了后来客。人都是这样,说再多的客气话没用,你实实在在地给人家好处,人家下次还来,哪怕多给一钱肉、五钱肉。农村卖肉的都晓得公平交易,先讲价,然后过称,称好后,你买一斤我添你一钱,你买两斤我添你两钱,他们的刀,滑溜一下,就出现一细条新鲜的肉,哒给你了。九姑关注的是这些经济活动细节和里面深藏的人性规律、社会运作的规律。她还关注人,她研究父亲、妈妈、大妈妈二妈妈、五姐,新四军军部那些路遇的干部,来追过她的国民党军官,还有焦通、解放、戴天,还有打她的红卫兵女英雄李红樱。她曾是一个好学生,倒追过解放,对顾九妹充满敬意,不曾想后来那么凶残,人为什么瞬间变成非人,是什么样轰轰烈烈的社会运动裹挟了她,让她失去自我?顾九妹的心就是一间巨大的实验室,她是一个勤勤勉勉的实验员,她一个人,安静地在里面,研究一个一个又一个标本。她也研究灾荒、大水、时代、老天,天底下小小的人怎么做戏,人间为什么一定如此,她如果连一个安静的实验员都不能做,念那么多书、看那么多文本干什么?
小江坝这里,人越来越多了,有成为集市的趋向。第二次看到这个女子,她正在发疯,大吼大叫的,把钱白送给人家。没有人刺激她,她突然发飙。她说,我家有钱,我有钱,老子有钱,老子不给家人,我钱给家人干啥,我钱给叫花子!她把一大把毛票,当垃圾一样,扔给一个腿上淌脓的叫花子。她故意给,给人家看。人家都奇怪,但上街的人晓得,她一定在家吵架了,世界上竟然还有扔钱给人的人。又一个叫大毛子的人说,你怎么不扔给我。她瞧也没瞧大毛子。那个叫花子,半躺在一个江湖郎中旁边,江湖郎中正在卖膏药。叫花子无力地看着耍泼的女子,一点也不稀罕她的钱,不去数,也不去拿,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他怀疑遇到了一个女疯子。江湖郎中很世故,晓得这世界的许多事,但他不能抢叫花子的钱,他袖着手,冷得打颤,举着旗子,冷眼看。这个女子表演了一场发疯后,走了。这在顾九妹眼里,这就是莎士比亚戏剧,铿锵激越。没有剧场,但这里就是剧场。
一天下头晚上,这个女子,挽着个小编篮,上面盖了块布,在后面喊九姑。九姑,九姑,我找你有事。九姑就回头,等她。面对面,九姑才有工夫细瞧她,眉毛上有一颗痣。
到你家里讲,那个女人说。九姑说,有事就在这里讲。
那个女人说,这里不好讲,到你家里讲。她坚持要到家里讲。九姑就同意了,一起走,走到家。家家户户都开门,永远不锁门,锁也不买,到家里就到家里,没什么。
那个女人到家后,就要摸跃进的头,说心疼可人的,说这是个小世(男孩),九姑,你好有福。跃进那么大身躯,哪里会给她摸头,一扭身就跑了。
九姑等她说话讲事。她就蹲到那个小编篮旁边,掀开盖布,从里面拿出几样东西,一包小饼干,一包柿饼,一包水果糖,都是老荷叶包的,还有许多湿红泥鸭蛋,是荷叶托着。
九姑说,你这么客气干什么?她大方地说,给小伢吃嘛。她的眉头并没有喜气,没有那种给了别人快活自己也快活的人间喜气。
正式讲事情前,那个女人说:你是不是九姑啊,我家住坝埂那边,离这块八九里路,你不认得我。九姑说,只有这块地方人喊我九姑。她说,只晓得你是老师,我找一个叫九姑的人,……不是你,又没有旁人!九姑说,买这么多东西,你家好有钱啊。九姑故意往钱上讲。她说,咸鸭蛋是我自己腌的,不值钱,我到鸠山挖红泥巴腌的,我家有钱,不瞒你说,我有事求你。九姑冷冷地说,你港(讲)。
那个年轻的女人说,我到鸠山那里烧香,算命,有一个大仙,神得很,我们都信她,她对我说,你的事,要找小江坝那边一个叫九姑的人,你用鸠山的红泥巴,腌九九八十一个咸鸭蛋,带给她,跟她说。我到大仙家里去也带了不少东西,求她,她没正眼看我,把我支到这块来了,东西我也不好意思往回拿。
九姑好奇死了,没料到遇到这样的怪事,居然还有一个大仙认得自己。这不是把自己也绕到戏剧里了?这难道是角色扮演的戏剧,任何一个人都能进入角色?那女人年轻的蛤蟆咕子眼里,充满了愚昧和坚定,吸引了九姑,简直就像悬疑大片,害得九姑都不能到锅边烧火。那女的说,不早了,你要煮饭了吧,我们到锅边讲,我帮你煮饭。
九姑说,你先港,我自己会煮。
跃进大脚板咚咚咚咚响,又家来了,他看着神色慌张的女子,说,妈妈,你还不烧饭,我肚子饿了,大大一下就家来了。
那女子说,那天不早了,我也家去了。九姑说,东西带回家,平白无辜的我不能收你东西。女子说,哪能讲这样的话,我有事求你。
2.
又一天,该女子在小学校拐角处逼住了顾九妹老师。下晚了,她支支吾吾,诡异万般,终于说:……不瞒你讲,我想害死一个人。
九姑从地上,一下跌落到九霄云天,没有上下,四面都是火风。人间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九姑说,你害人,找我干什么呢?
那女的说,你客气了,你肯定有法术,大仙推荐的,还能有错啊!你别瞒我。
九姑说,大仙多大年纪?
女子说,比你我都大,我也不晓得,她没有年龄,儿女都大了,天天睡床上吃烟,不吃饭,人家讲她身上有人附体,早年,她家一个人上吊死了,附体到她身上,所以她讲的话都不是自己的话。
九姑说,咸鸭蛋带家去吧,东西都带家去,你自己家有小伢,给他们吃。
女子说,我就一个女儿,吃不掉。九姑你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我诚心来,你帮帮我,我跟你跟好多天了。
九姑说,我不会害人。
女子说,我也不要你动手,我把生辰八字报给你,你画个符念个咒,写几张纸给我,我就把他搞死了。事成了,我若信你,过年过节我都会来的。你有水平,九姑,只有你能帮我,帮我一家。
她跟着顾九妹回家。小毛子是一个托鼻涕的小学生,突然一个冲锋,从她们两个中间冲过去。那女子紧一下脚步,风风火火地一下捉住小毛子,揪住他,一个巴掌,喊:遇到老师也不敬!小毛子挣扎着,朝上砍了她几巴掌后,跑走了。
九姑说,你这几天是不是又发疯在街上撒钱了?你钱从哪里来的?
她说,我给叫花子的钱,就给这个叫小毛子的东西抢走了。
九姑说,你还关心你耍泼白送人家钱的下落?
她说,那个孬子活不长了,给他钱他都不晓得要,他还活在人间干什么?浪费口粮!
九姑说,你怎么对所有人都没有善意?
她急急说,老天没眼,天地对我不公啊。
九姑说,你遇到了什么事,你对我讲。
老焦身高马大的从外面打旋网回家了,靠好网,在门口洗腿,一个大石缸里,盛满了雨水,跃进拿个葫芦瓢给大大舀水。
九姑和那个女子从锅屋出来,去看袭巴笼子里的鱼,活蹦乱跳的,这些鲫鱼虾子泥鳅,还有黑鱼,原本属于自然,现在要成为人的口中食了。
女子慌张地摇摇头摆摆手,伸头鬼脸的,要九姑不要说刚才的事了。又添了几把火,要走:我也要家去烧锅了!我毛个(明天)再来。又扭头说,我帮你把鱼剖了吧。
这时戴天家大女儿来了,戴天和焦通一起打鱼的,大姐晓得这边有事,立马跑过来,一点不客气地说:你滚,你哪个啊,不要天天来麻烦九姑,你哪里冒出来的啊?
该女子笑笑说,你又是哪根葱啊?就走了。
晚上九姑没和老焦交流这个事,隔日下晚,那个女的又来了,连续许多天,找九姑。她比九姑小,给九姑科普一些搞死人的方法,说,你泥巴捏个人,我在家拿针戳,就能把仇人戳死。九姑,你是不想帮我,我给你抠泥巴,抠那一种搭(搭泥巴的搭)盒子炮的泥巴,你给我捏,你不是法术高,不会入大仙眼的。
九姑说,我不认得什么大仙,你别想害人了,我是老师。我以后还要给你家小伢子上课,我不能教他们仇恨。
但九姑还是被这个仇恨的女人深深吸引了,不能出戏。几天不见她神色慌张的脸,就在称肉、卖豆腐的那里找。那一个山羊胡子蹲着,卖中药,后面打一块布,一包一包小东西上,都是游灰。九姑问他,他说没来,没看见。
3.
过好久,这个年轻女子又出现了,说:九姑,我晓得,你家里一个一个人,男的女的,都杀人好过劲,你帮帮我,我不对人家讲,这事就我们两个晓得,天知地知。我以后做你姐妹,我以后年年拜你。我帮你打名声,讲你是我们这里的大仙。我找你也找好多天了。
顾九妹说:你把那个害死人的念头放心里,别说出来,我也不问是哪个,你取消这个念头,回家好好过日子,我就和你做姐妹。
见九姑不理她的执念,下次她遇到九姑就说:这里没有山没有庙,什么九姑灵你去找九姑,屁话!不哦,大仙不会说屁话,打我嘴!是你九姑不灵。这里都是烂泥巴,没有有本事的,人家有本事也不帮我,东西还我,不还我,我把你家小伢捺水里淹死!
看受到威胁,九姑就跟老焦说了一点点苗头。老焦说:哪个这个大胆,敢搞死我家小伢!她有本事搞死跃进?
许多天不见那张脸,那颗痣,九姑居然找她去了。
是的,在坝埂那头,鸠山那边。她家里日子好过,祥云环绕的,鸡在走鸡步,鸭在摇鸭步,小伢在洗澡花花台子旁爬,上敬下孝,三四代共居,不像自己家。
九姑就想,这个女的可能头脑有病,想些不干净的东西,仅此而已。
那女的不晓得从哪里看到九姑在探头,连忙冲出来,抓住九姑,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快走!
她把九姑赶到老远一个冷僻水塘边,九姑回头看他们家院子,一个老人在晒太阳,家里老大一个高台子,好几户平房,好几个门并排着,住着家。九姑说,你家日子好过得很,不要瞎想一些不干净的事,好好过日子。
她回,反驳:一点屌用也没,还来找我!我像你这样,还不如死掉,东西还我!
九姑买东西还她家了,假装去看她家老人。
又被这个女的拦住,说,东西放地上,不许进我家!
九姑叹息,说,我走这么远的路,也不让我进家门,喝口水?
她说,没有你喝的水,我家没水,你快走。
九姑把她拉远,说,你到底有什么心思,你遇到什么了,跟我讲讲。你家老人,很和善、慈祥啊。他是什么人?
她说,他啊,他是老八路,拿民政补贴的,我家有花不完的钱,但钱解决不了我心病,他们一个个都不是东西,公公强奸我,婆婆揪头毛打我,我活在十八层地狱,我老板假装是一个哑巴,我家大伯伯不理睬我,大妈妈瞧不起我。
九姑说,你的小伢在洗澡花那里玩吗,是不是你的孩子?
她说,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快滚,我找你找错了人,我懊悔了,你要把我事说出去,我灭你家门。
然后,九姑找到了戴天,要戴天带她去见鸠山那里的大仙。
老焦笑死了,说,九妹你入魔了,你怎么还信这个,你最近遇到鬼了。
戴天带着九姑去见大仙,挂号,排队,预约不成功,改日再来。
4.
改日再来,终于见到一个老人,躺小屋子里,后背对人,从后背看是一个妇人,朝那边吃烟。不看东西不看人,只听声音。是声音在求告一些事。一方墙,密密麻麻堆满东西。纸烟。罐头。精美包装的点心。荷叶包子,秤砣形状的,报纸包子,四四方方,有许多许多。层层叠叠。来人都要先行礼,她不稀罕。她一天到晚可能真的不吃东西,只吃烟。路上,九姑听戴天讲了一些她的事。
一个人对一个人。
没有旁人。
她家老远院子外,有七八个人排队。有一个妇女在维持秩序。她们现在在最里屋。九姑说:我是九姑,顾九妹,顾老师,我们小江坝那里,人家客气喊我九姑,你老人家是不是搞错了,要一人去找我,要我帮她,害死一个人。
大仙半天没说话,吃烟,吃那种没有过滤嘴的纸烟,飞马牌的,九姑很熟悉。芜湖牌的蚌埠生产的渡江牌的,九姑也熟悉。老焦戴天他们都吃烟,喉咙管一个个像烟囱,但没这个大仙厉害。
人家带东西来了,你不能一句话不给人家啊,基本职业道德啊,底线啊。
大仙后来就说了一句,慢慢的,声音像蛇游,道:人话,你也信啊?只有神说的,才是真的。
九姑说,下次她来这里找你,你要她别害死人了,我也不晓得她想害死哪个,我是一个老师,我不想她害人,她不听我劝,你是一个大仙,肯定也不想她平白无辜地害死一个人,你劝劝她,只有你话,她听。
大仙没有声言。一座卧山。九姑看不清她脸。她不给人看脸。
九姑回去了,决定行一次骗,特为跑过去,单独找到那个疯狂的女子,说:我找大仙了,大仙要你去一趟。
九姑不晓得她去了没有,但九姑心头松下来,决定和这个事告别,彻底忘掉。也不愿意深究这个隐秘的产业链。这不是一个宗教性质的因果链,而是人性深处的一个求告链。求告什么,希求什么,谁来操办,化为行为后,会造成什么后果,人在人间,人的愿望都是不可言喻的,人有各种冲动,这些冲动,都会化为行动。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都是行动端的世界,不是愿望端的世界。如果能在愿望端拯救世界,世界还真的有救。但是人心,愿望,我们到底该怎么操作?
顾老师想忘掉这误吞苍蝇一样恶心的事,但忘不了,死也忘不了,一时半会肯定忘不了。
害人也是一个产业链,有上下游,起于一个念头,人心叵测。有理论层面的,有执行层面的,有打扫战场的。一件事情没有发生,就不是事情。一件事情在酝酿,永远不是事情。
九姑想,我怎么就这么低级,居然沦落到一个人的行为层面,执行一个不识字文盲的害人计划?我哪里会害人,大大没教,妈妈没教,老师没教,老焦不会,戴天不会,自己也没有自学会。更奇怪的是这个大仙,怎么把自己当一张牌在打?她是东西吃不掉,要转移到我这里,把我培养成一个仙?
在襄安、无为住的时候,九姑已经被找坏人抓坏人的游戏搞得崩溃了,全世界都在抓坏蛋,姓顾的都是坏蛋。在顾家待过的,都是坏蛋,老焦是坏蛋。害得八妹在芜湖改了姓,才没被抓坏蛋。九妹被抓坏蛋抓得杯弓蛇影,被批斗得腰断了,心惊肉跳。为远离人祸,跑到了荒凉的小江坝。没想到在这里,自己要被栽培成一个坏蛋。她是右派分子,政治上有问题。政治挂帅的年代,你有政治问题,就什么也没有,焦通还有民政补贴,自己是标准的新四军战士,却什么也没有。至于你当小学老师,是你有文化有技术,你接受贫下中农再改造,是可以的。
看着江边的人和树,她感到一片荒芜。
江边衰草连天,芦苇一片。今天的世界早已不玩抓坏蛋的游戏了,所以你们很难理解这个真实的故事,以前真的有一个全民抓坏蛋的时代,从国民党潜伏的特务,到人们内部,都被认为有各种各样的坏蛋。如今抖音上年轻女孩一边跳那种轻快夜舞,腰扭、胯动,加些舌舞、手舞,旁边一句清浅的道白:哥哥都是坏蛋。后面就有留言一千万条,人人争做坏蛋,被封为坏蛋就快活死了,快活得不得了。坏蛋,在今天格外受欢迎。而在九姑那年代,就心惊胆战。不是坏蛋的,给你贴一个标签,你就是坏蛋。公检法都失序,嘴巴说了算。今天人们还开心地玩斗地主,那音乐也搞笑、轻松、幽默,叫欢乐斗地主。欢乐,嘿嘿,真是让人心酸。游戏真是一个好东西,能把残酷的过去一笔带过,一笑而过。当年斗地主是什么一个真实的情景,经历过的人,都有苦说不出。历史是这么荒诞,文化就是这么形成的,流行术语来自于这些深重苦难,今天只剩一个词语的空壳,作为他用。
过去还是一个搞人害人的年代,中国自古就有害人之术,害人文化深入人心,因为害死人不偿命,打死人要偿命。搞人是它的低级形式,害死人是高级形式。过去民间,江边女人都有一句口头禅,把她搞死哒!甚至对自己家小伢也这样发狠:再哭把你搞死哒。一个女人在外打不过别人,在家搞不过家人,就心生恨意,谋求巫术搞人,搞就是害的意思。所有小伢子长大,学会的第一件游戏就是害人,在地下埋东西戳人,让人掉坑里。晚上在屋拐角装鬼,猛一声喊,吓人。乡人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苦练打人、抢人、偷人,噘(骂)人之功,有许多民间切磋的方式,大家集体发明了许多诅咒人死的方法,噘人家祖宗十八代,噘你家断子绝孙,生儿子没屁眼。诅咒之术盛行。
5.
日后那个女人,小嫂子,还到小江坝上街,脸上没有表情,或者阴沉着脸来去,九姑注意过她,她不理睬九姑。两个人已经恩断义绝,九姑差一点进入到她的疯狂执念里,现在在一桩仇恨的外面,轻松一些。九姑不止一次地对我讲过这个人,说我以后写小说的话,一定写她遇到的这个人,这是她村居生活中最刻骨铭心的事。她的日记里有详细记载,通过日记,我知道她对人性的关怀,对农村的关怀。她去找过大队主任,询问过有关农村害死人搞死人的事。主任是个德高望重的人,说这样的事,几乎年年有,但没有证据,很难定罪。不留把柄,是害人最有技术含量的一点。
干了坏事怕不怕,晚上睡得着不?顾九妹在日记里这样发问。
闲人却不饶那个女人。
人在做,天在看。不光天在看,天下也没有不漏风的墙,人家通过一个人的言行,就知道她一定要做什么。
割肉的,故意拿刀在矬刀棒上荡,刀和挫棒都举在空中,瓜、瓜、瓜、瓜,笑话她,逼问她:你在家干了什么,你还好意思来称肉?
她磨屁股就走了,不答他。割肉的什么也不怕,卖豆腐的一般都胆小。割肉的,会杀牲口。做豆腐的,只会磨磨子。别人就问这个割肉的:她干了什么坏事啊?
割肉的故意大声说:你问她去!别问我!
女人已经跑到他大嗓门声波所及之外。
九姑有天等卖肉的收摊子,专门跑去问:那女的干了什么缺德事啊?
卖肉的讲:九姑你也关心啊,你和她那么好,我不意思讲啊,你还不晓得啊,她把自己家一个小伢子害死了。
九姑道:瞎讲,打你嘴巴!
卖肉的讲:我瞎讲你砍我,她嫁的人家,兄弟两个,老大家,生了一个儿子,她,生了一个女儿,住一块,吵架,她这个老二媳妇,就一定要搞死老大家那个小伢,对那个小世(男孩),天天噘,吵。公公看不过去,劝她,她就噘她公公。婆婆心疼男孩子,她就恨婆婆。那个爷爷奶奶不疼孙子的,哪个要你肚皮没本事,生了个女儿?
九姑说,人那么容易死啊,怎么想搞就搞得死呢,害人那么容易?
卖肉的道:千,我要想杀人,一天可以杀一百个,害一个小伢还不简单啊!老大家,哭死了,小伢都埋了,公公发疯了,她还像没事的,大摇大摆在街上走,其实她心里快活哎。
你不要瞎讲。九姑说。
瞎讲你把我舌头吊在空中,打转转!卖肉的已经挑好花篮,准备走。
九姑说,你没有证据。
他说:证据?我看她那脸,就是证据,藏不住的呀!
小地方的事,一般都瞒不住人。他也许是听旁人说的。肉铺子那里是一个七嘴八舌的话语中心。他们不需要证据,因为不需要报仇,没有义务行使惩戒,只有复仇者才去找证据,他们只需要说话,说三道四,说出真相,人长嘴巴是要说话的,他们也不需要破案,有时候顺带破个案是技痒,或纯属业余爱好。
他走老远还说了一句,九姑,你那里以后少一个小伢念书了,你在乎啊?
事情肯定很大。但那一家人好像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没把事情搞大,伤痛肯定在内部。从统计学意义上看,我们这块大地上,那些被害死、搞死的人,都不在人口数据上。那些不在数据上的数据根本没人关心他们是不是应该存在。
九姑希望割肉的说的是假的,但这个女人,不见了。
有人说被打走了,有人说回娘家去了,她娘家其实也不远,她从东坝嫁到公公家,也就两三年,但她再也不敢来小江坝这里了,这里人都噘她,她一个人,噘不过所有人。九姑也成了是非中心的人。这里人说,奇怪,她有一段时间跟九姑很好,到九姑家里玩,后来,好像和九姑翻脸了。
终于有一天,那个杀猪的问:九姑啊,你到底帮她害人了没有啊?
九姑说,我想帮她,但我不会害人,我没用。
杀猪的问,她怎么就看上你呢?
九姑说,我面相善。
他大笑起来,说:她怎么不找我呢?
九姑感到说不出的痛苦,难受了好久。她和那个女人的交往,不能公布给大众。大众不需要细节。其实九姑逼问过那个女子:你到底要害死哪个?她摊牌说:我家老大家老婆。九姑说:有事跟她好好讲啊。她说:讲没用啊,我干不过她,揪头毛打过,她记头(块头)大,我打不过她,我打得过她我害她干什么?九姑说,都是一家人,是亲人哎。她说,哪不讲呢,翻脸了,只好硬干了!她生一个儿子有什么了不起啊,老子生个女儿就有罪?我不服。我家公公婆婆都偏她,大逼,她是个大逼!本来我就不快活,本来他家大儿子,是讲我的(和老大联姻),我讲给他家大儿子的,被她抢去了,我只好嫁给他家二儿子。九姑糊涂了,说:什么啊,乱七八糟的,听不懂。
她说,我们是两姐妹,嫁给他两儿子。
九姑懂了,说哦哦哦,然后说:那你要害死的,是你亲姐姐啊?
她决绝地说,是的,人家喊她大姑娘,我是二姑娘,我就想害死大姑娘。
九姑说,千万,不能,哪有妹妹要害死姐姐的?不能啊。
二姑娘说,九姑你根本就没屌本事,大仙看走眼了,我东西都白送了,我到中医院买毒死人的药,也没买到。
九姑说,我承认我不会害人,但你,二姑娘,我答应你,我以后可以和你做朋友,但你要保证你不害死你嫂子,你姐姐,大姑娘。一母所生,怎么能害死姐姐呢?
二姑娘说,你不晓得我有多气!好,九姑,我答应你,但我不服,她下次气我,我还要害死她。
九姑说,她怎么气你呢?
二姑娘说,她天天气我,时时刻刻气我,除非两个小伢不碰头,除非她老板不露脸,除非公公婆婆不喜欢她儿子,我老板,长没长样,钱又没他哥哥多,我又没本事生个儿子,老大,在芜湖那边上班,我老板,在这边大堤上班!
九姑说,哎哟我看到了你家日子比哪家都好过,别为这个小事生气,不值得,我还以为你跟哪个有深仇大恨,你们以后都会一儿一女的,公公,也是体面人,以后会一家和睦,其乐融融。不要急,你还可以生。不瞒你,我生了几胎。
九姑绝对没想到的是,二姑娘放弃了害死大姑娘,转而对她儿子下手。
二姑娘是疯了,看来对公公婆婆、这个家庭仇恨加深了:我就是让你家断子绝孙!
顾九妹的日记里发问:这怎么和我家,大妈妈二妈妈的仇恨故事,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