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次晚宴又让九妹回家大哭一场,因为二妈妈也去了。
二妈妈作为家里唯一存活的长辈,坐上席,小辈们自然都给她敬酒,祝寿。席间,她过来,抱了抱九妹,避开众人,说:五姐跟你这么好,我也越来越喜欢你九妹了,以前我们的不好,都忘了吧。解放,要好好养。后面,还要添小伢,像五姐一样,添两个,身体不能坏。
二妈妈发胖了,人也确实和蔼了,慈祥了,但九妹又想起了自己的妈,想起第一个死去的孩子,悲从中来。那个死婴,九妹没有告诉过五姐,晓得的人不多,晓得的人也不说,就像我们这个世界那些真正存在过的事一样,我们嘴上说的,多是可以说的事。那应该是四八年春,扁担带九妹从部队回大龙塘生产,当时九妹怀孕五六个月,大妈妈二妈妈晓得了,莫名其妙的滋生出许多恶毒来,发誓一定要搞死这个孽障。说不出来的恨,说不出来的怨毒。她们说,这不是祥瑞,断不能生出个脏东西来,生出了,也要灭了。还说问了菩萨,是菩萨说的。
后来八个多月,娃娃真的流产了,血水淌了一地,吓得九妹再也不敢提养孩子。那时已经是秋季,她心境极度灰暗。而那边,大妈妈和二妈妈欣喜万分,喜笑颜开的。当年也不晓得为什么那么作对,也许是门第缘故,小老婆你的门第,就不能高过我。还有,我没生男,你这一房,断不能生出男儿。这一代不行,下一代也不行。有些事情的原因,永远藏在万万千千寡淡的人事深处。坐月子的九妹是虚弱的,她生活也不能料理,任他们做主。关键是大妈妈那些年背了大汉奸妈妈的骂名,躲到大龙塘,在九妹面前装和善,骗了九妹,以为大妈妈的嘘寒问暖是真心的,就接受了她提出的一揽子月子安排的计划,正好焦通闲不住,跑到三公山跟着何野打游击去了,不在家。焦通在正规军待过,回到家乡,地方游击队都把他的头看得像编斗大,纷纷请他。
九妹在襄安的家里嚎啕大哭,声嘶力竭。
焦通又是不理解,急得左右上下转,后来发火,你再这样不伺候你了。九妹辛酸,自己是女人,自己肚子里的事自己搞得清。男人,当然更关心天下事。
新中国成立,改天换地,全是新面目,新班子,事情连着事情,动不动就敲锣打鼓,你不敲锣打鼓人家不出来,不晓得。九妹和焦通在襄安中学的家里,过着安稳的日子,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家,终于可以轰轰烈烈过日子了。这是多么奢侈啊,以往都是散多聚少,现在终于有一个固定地点,终日相守。这就是幸福。他们都是生命力旺盛的人,男欢女爱,正是旺期。焦通尤其来劲。九妹十七岁参加新四军,现年二十七。
解放是四九年怀上的,五零年夏天出生。生下后,吴妈就找人带,找了两个有奶的,轮流来喂,九妹没奶。他们的家,在襄川小学的最后面,一个大院子,一间大的青砖瓦房,五姐说是过去的小学教室。左右两个披厦子,一是茅厕,一是厨房。这在当时很了不起了,这房子是耿校长专门腾出来的,献给革命英雄住的。耿校长抗日时期就收留过顾九妹,顾老师和焦通二次来襄安教书,被他认为是襄安高级中学莫大的荣誉。
襄安是芜湖江北的首镇,襄安人都知道有两个新四军在学校,跑过来瞧。九妹家里,经常人满为患。熟人来到九妹家,就逗小解放玩。
小解放瞪着两只可爱的大眼睛,不懂这个世界的一切,只看到谁都有两个笑盈盈的眼窝子。
焦通在人武部工作,后来又到退伍军人安置办。刚解放有许多事情,两三天回来一次,有时一个星期。九妹也习惯了,因为一个家是完整的。
一个全面的家庭生活在她面前展开,是她从没有经历过的,她感到惊喜,也感到烦恼。锅碗瓢盆,缝补浆洗,用米汤洗浆衣服,生火做饭,按部就班,忙中有乱,忙中有快活,忙中有烦恼。小解放哭啼,拉屎撒尿,风吹尿片,每天一大串,在院子里。尿了床,就烘被子。生孩子的害怕和抑郁早已过去,但新的麻烦注定会光顾。人生如果有定律的话,一定如是。就像一支股票,你看它形态刚刚走好,就开始大跌。只有那些对天暴击的,才会真的上涨,而真的上涨,也要看盛极而衰的高点。高点过后,就是暴跌。就如自己的父亲。生孩子期间,九妹梦见过父亲回家了,她以为大大没死,他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在九妹居住的襄安的居所里,双方只是不能对话,双方使用不同的语言体系。他走进一个男孩身边,俯下腰,亲他。于是,解放出生了。九妹不知道父亲的最高点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最衰点在哪里。她只是觉得,父亲没死,永远。
在这个房子里,九妹经历了人生一个全新的时期。她顺产了一个娃,吴妈找人接生的。整个小镇都敲锣打鼓了,抗日时期的一个学生,找来了舞台班子。
顾老师对孩子不是亲力亲为,交由奶妈和吴妈带,她要养腰。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的精神生活。
2.
事实上,一解放,或者说全国解放前,顾九妹就陆续收到了许多来信,因为昔日新四军军部里的许多人,已经在全国各地各部门安排妥当,身居要位,有些不是来信,而是命令,命令顾九妹同志立即到某某部门报到。无奈她在坐产。
更多的来信,是要和顾九妹建立幸福生活,毕竟,当年十七岁的美丽逼人的九妹,是谁也挡不住的,谁都记得的。她又是出身那样一个大户人家,气质端庄典雅。
九妹曾经和焦通说,我们一起走吧。
焦通粗声大气地说,我去干什么?我去给你们提箱子?
无数个深夜里,他们为此情伤。九妹只能回信,打电话,找理由推脱。但是有警卫员来接人,有小包车停在院子里,焦通看到了,气得不作声,他知道一些事。
上级领导早就跟他说过,顾九妹不是小地方的人,不放也要放,那么多大领导要,九妹要做的,就是选择一个去处。你要做的,就是放她。
最后,焦通对九妹说,九妹,我们的缘分到了,我们去办了吧。
九妹第一句话就是,离婚了你咋办?
焦通说,我在家带解放啊,名字还是我起的。
九妹说,我走了,你就放心?
焦通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吃香的喝辣的,你也不是当年的你了,一天到晚需要我驮!
九妹不同意孩子取名解放,理由是孩子姓焦,最好名字里有水,但驳不过焦通,就让焦通做了主。焦通也确实喜欢解放,解放这个名字也确实通俗、喜庆。
九妹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焦通倔脾气犯了,不干,九妹找吴妈去劝,吴妈劝不动。
一天,焦通骑了钢丝车,驮了九妹就走,九妹打他,说,到哪里去啊?他不言语。车骑到了民政部门,焦通说打了招呼,按个手印,领离婚证。
九妹说,这么大的事,你要和我商量啊。焦通说,战争年代死了那么多人,离个婚,有什么商量的!九妹不进去,说,你带我回!实际上,离婚的意思是九妹先暗示出来的,焦通听出来了。女人的脆弱是她们一生的可爱之处,也是可恨之处。所以女人一定会懊悔一生。
九妹琢磨焦通的态度,自己也就是暗示一下,他就反应这么剧烈,男人啊,直肠的男人,你们怎么就不懂情感事呢,难道情感专属女人所有、女神所司?你们的肠子是弯的,你们的脑子怎么就不会打弯呢?焦通结婚后才敢挥洒荷尔蒙,以前都是无情扼杀荷尔蒙。婚后他才敢爱九妹。也就是说,他爱上九妹也才一年两年,以前都不算。焦通不知道情感产生的机制,更不会研究。他也没有情感,只有意志力和生命惯性。你让我在一个位子上,我就专司其职。
一个月后,顾九妹要到北京去,通知焦通时票已经买好了,她要一个人去。这让焦通瞬间变成了一块硬石头,他在家里发火:你怎么不让我送你呢?你出门,哪一趟少得了我!
九妹轻声细语地说:我没事的,我到五姐那里去,我长大了,我一辈子总要自己出一趟门吧,你放心。
焦通赌气了,摔门,摔碗,说:不行!
他用的是命令口气。在家里像无头苍蝇在跑,从茅厕到厨房,到内屋,到院子里,然后他顺着披厦子,爬到了屋顶上,坐下看月光。吓得九妹抱着解放来找,直发抖。
然后,九妹退步了,说,那好,那你送我到合肥吧。
焦通送了顾九妹去合肥,又赖着不走,送到淮南,才一个人回来。他回家一个人在路上会不会嚎啕大哭,顾九妹不晓得,但顾九妹心里想过这。这些念头光顾到哪里,代表着人类的情感折返到哪里。我们一辈子的情感折返跑的距离,可以绕地球万万倍,绕宇宙几万倍。没有手机,电话稀缺的年代,有书信。
一个月后九妹回家了,她和焦通不能交流了,因为许多事,不能和焦通深谈,焦通就在家喝闷酒,大口喝,然后糟搞。大人变成小孩。他从小到大,没有撒过娇,现在开始成为小孩。他和解放一样大,一样装疯卖傻,嬉笑怒骂。而顾九妹很忙,工作上的事,外面的事,个人的事,应接不暇。她说,焦通,你不要多虑,没有正式通知你之前,我不会怎样的,你放心,你安心工作,你的前途似锦,不要糟蹋了自己。你在家里可以闹一闹,在单位,千万不可丢人现眼。
不久,顾九妹又到上海,一个人去。这再一次让焦通大为光火,他说:九妹,你别回来了!然后一口喝掉一瓶烧酒。九妹说,烧酒有什么好喝的,你想怎样,你就对我说。
焦通说:我要离婚!
顾九妹说,我只是在筹谋我们的前途,我并不想离婚,我舍不得解放,我最终还是要你答应,我们一起走。我也在为你的前途,做安排。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和我一起走,我可能会答应离婚的。命运眷顾我,我不去看看,怎么对得住命运?
果然有本事的人事多!焦通咆哮说,我要离婚,我现在就要坚决离婚,你走之前我们就把婚离了!
于是,他们不声不响的,离婚了。
离婚以后,这个家还是家,他们还共有一个空间,焦通还家来,顾九妹依然在家,只是各睡一床,吴妈、八妹她们居然不知道。
顾九妹去了上海,这次来了一辆小包车,九妹背着焦通走的,但车走到芜湖汽车轮渡时,九妹回头看,看到一个人,好像焦通,他像一座移动的山一样,在哪里蹦、跳,大叫。也许是哭。世界上没有一样移动的物体,比他的脚步快。
3.
不久九妹写信回来,给焦通,说你的工作也安排好了,你择日带着解放、吴妈来上海吧。信后附了详细地址。里面还畅谈了未来生活。焦通没有回信。八妹给九妹写信了,说焦通参军了,九妹你快回家吧,解放也想你想得生病了。
抗美援朝打响了,焦通一下血涌,要去当志愿军,说解放战争没打上,在新四军搞后勤,这次终于可以打了。他利用征集兵员的便利,把自己征集了。戴了大红花,上了车。他大叫:这次老子要死在朝鲜!
九妹知道这个意气用事的男人,就立即回家。赶上了锣鼓喧天的送行,九妹看着穿戴齐整的焦通说,焦通,我和解放等你回来,你不要死,缺个胳膊腿,我还是你的人。焦通那时不硬气了,不舍地说,九妹,我走了,你可行?我托付戴天了,他会来照顾你们的。戴天,是他们昔日的一个学生。
那是一段举国激愤但平和日子,穷是穷点,但大家都还活得有理想,头脑里没有个人,只有国家。顾老师为了国家在教书,为了自己的人生在奔波,国家需要她,她毫无怨言,也舍得奔赴,她努力了,她值得敬佩,她也敬佩自己,腰不好,也敢一个人上路。如果去也没有去,她怎么晓得外面的人在做什么事?她不光去了,还介入了那边的工作。就是说,焦通一旦答应,举家迁移,她立即就能上手做事。
然而此刻,忽然一下,她的生命又回到原地,开始了熟悉的生活,她在等焦通打仗回家。焦通更是为了国家,救国家的急,打仗去了,这就跟以前无数次的生离死别一样,没有些许的矫情,但每次,都有可能永远不归。他们都成了国家的孩子,而国家是怎样一个父亲,他们并不清楚。这就像我们很小时候一样,父母就是天,我们不问父母的一切,他们总是对的。解放更不晓得爸爸去了朝鲜,他不懂事,而且在生病,咳嗽,不停的咳嗽。
和平的年代、和平的生活刚刚开始,又被战争的烟雾笼罩。不过顾老师到哪里,更加受人尊敬,人们知道,焦通抗美援朝去了。她内心的情感经历,则没人知道。人们只根据人们知道的一切,来判断这个世界。
她从道义上回来了,坚守原来的生活安排,尽管她有离婚书在手。她放弃了一生中最大的机会,她改变了人生走向,这是道义上的一个决定。她的情感是冷静的,个人情感必须服从道义,否则,人就会让人不齿。她知道。她还知道,历史的洪流是什么,你不能逆天改命。
去那样一个恶劣的战场,远在异国他乡,人生地疏,生死难卜,凭的全是一股豪情。焦通抱的是必死的决心。
好在焦通全身回来,还立了功,九妹他们的生活,也是更加的幸福。
顾九妹没有成为军属,她感谢上苍的赐予。
无数个困惑、煎熬、等待的日子,她一个人顶着一个家,研究朝鲜局势,研究焦通所在部队动向,无数的黑夜、害怕、恐惧,让她觉得,她还是爱焦通这个粗人的,尽管有许多遗憾。她读过很多英国情感小说,知道女人一生的情感为何物,她知道人的情感一定要有所依托,否则就是行尸走肉在风中飘摇。她知道爱为何物。相反,焦通也许不知道。焦通是第二批援朝的。他没有丢胳膊少腿,也是上苍的赐予。
又是大红花,把他欢迎回家,敲锣打鼓的。新四军加志愿军,光环外又套了一层光环。只是焦通在家发牢骚说,又让老子在后面搞后勤,不让我上前线。
一段时间,家里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冲着焦通来的。每次来,都敲锣打鼓来,敲锣打鼓去。焦通很快在政府部门安排了工作,这下在水利局。很快,援朝也要出世了。人没出来,名字先取好了。又是焦通取的。
这时,五姐第二次回乡,她还向英雄的志愿军战士致了敬,焦通更是牛气冲天。
顾九妹完全失去了自我,完全融入到家庭、集体和国家情怀里。她觉得,这样随波逐流,也是幸福的一种。人为什么要那么自我呢?安于现状,就是不和现实对抗。她学会了温顺。一个肚子里怀着娃的女子,怎么能不温顺呢?小小生命,为什么要那么累地挣扎?
遗憾的是,这个援朝没有存活下来,但来回一折腾,家里的事更多了,学校里的事也更多,生命里的事,也更多,她生命里搁置下来的事,当然也更多。个人生活里的那些哀怨、遗憾,只有一个人独处时,离开集体时,才会泛滥。
这个家庭没有拆分,这个家庭更牢固了。焦通到了他生命精力最旺盛的时期,他有无限的欲望和无限的力量。外面的世界,更广大的世界,更多的生命的可能性,也离开顾九妹更远。她在日记里倾诉。
她以妈妈的口吻,一天一天地告白给解放,似口对口的诉说。她说,解放,你爸爸,自小,我一直叫他扁担哥哥,他是一个没有姓名的人,后来结婚,我开始叫他焦通。他很爱我,我不得不幸福。人在世界上,一定要找到爱哦,哪怕那个爱是一个卑微的人给你的。他的爱,让我不得不一次一次地造人,现在我肚子里又怀上了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他说,取名叫跃进吧,炼钢也行,我说,这是男孩子的名,若是女儿呢?解放,你觉得我们家新来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她的日记,都是书信。一封一封的。就像父亲的日记一样,父亲的日记,虽然不是写给她顾九妹的,但顾九妹从头到尾通读过,她知道父亲的一切。只是没有保留好,父亲的日记最终留在大龙塘,不知所终。父亲日记的一个明确指向,是给自己后人看的,和顾九妹的日记一样。一个人到世界上,不声不响的,没有留下絮语,寂寞地走了,那是怎样一个巨大的遗憾啊。人类创造了语言,语言丰富了我们的情感和表达,让我们生活在语言的窝里,睡在语言的窝里,死在语言的窝里。人怎么能不用自己的语言,说出自己的一切呢?那是一个文字语言最繁盛的时期,人们像今天使用自媒体、图像、音频、视频一样,用文字记录一切。一切诉诸文字。
但九妹的日记,也在某一天戛然而止,就像父亲正在写的那一篇宏文一样。好在她的日记没有被抄家烧掉,保存了下来。
九妹最终为解放生下来了一个弟弟,叫跃进。
4.
但后来就开始过苦日子了,焦通和九妹的日子并不苦,他们有身份有地位,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了,一是五四年发大水,长江水在大豁口灌进来了,江北这里,一片白,一片浑黄,浊浪滔天,漩涡满天,大水抵达巢湖,逼近合肥。群众跑到小山上躲难,拖家带口的,男女老少,围在小山上,像似蚂蚁堆丘。一山一丘。焦通的腿再厉害,也跑不到三公山了。他原计划是带着家眷躲难到那里的,那里地形熟悉,解救过九妹,打过游击。大水断了四面八方的路。无处可逃的人只能漂泊在水上。焦通他们公职人员还要上班,辛亏之前他挑着两个娃,驮着九妹,连夜先到了一座叫鸠山的山上,撒腿便回,不再只顾自己家家小,他还要家天下。他是游到水利局的,路上遇到船只,船只搭载了他一截水路,放下他一个人游水的。灾难面前,强悍的生命能够存活,多如牛毛的弱者注定和死亡相伴。灾难到来,不打招呼。大水退后,最让焦通犯难的是收拾尸体,被水泡大的男女弱幼尸体,让人心中生出无限哀怨。生人不易啊,自己家也有弱幼,别人家的怎么就无人看顾,任由天糟蹋呢?
水会来,水也会退。长江还是长江,大地还是大地。大地上吹过的风,我们无法计算清。另一方面,各种思想运动,在知识文化人那里开展。这是燃烧在一个国家精神层面的一蓬一蓬大火。经济运动方面,对芜湖等全国各地的工商户,进行登记定性。九妹家的米店一直开着,后来是大妈妈家的三女儿三女婿在经营,大女婿是汉奸,二女儿是英烈,功过相抵了,大妈妈家一家后代,依然存活在世。对于有些人来说,活着就是煎熬,活着就是夹缝生存,活着就是苟且偷生。顾家米店被定性为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有立功表现。这里面有人的作用。任何一家米店都是复杂的,因为它们是商家。
社会运动方面,大炼钢铁,搞得四野没有寸铁,拆锅倒灶的,没有一户人家有锅灶,倒灶了,这个词,就是这个时期兴起的,沿用了几十年。九妹是读书人,为之不平,说史无前例,没有一个国家是这样搞和平建设的,这是经济活动,怎么搞成了全民的社会运动?九妹在家没有锅烧饭了,捐走了。每餐饭,一家大大小小的,都要到襄安街上去领。吃饭,成了地面上最热闹最搞笑的事,一条一条的队伍。好在襄安中学有自己的食堂,而且总务主任是昔日的学生戴天。开水泡冷饭,冷水泡冷饭,都是那个时候吃坏了胃。
这些社会运动后面,是偷偷躲在后面的自然灾害。人被集中到这里,那里,就变成了无人之地。最凶险的是共产风,当地叫饿风,饿死人了,家家没有东西吃,食堂没有米下锅,事业单位的人实行配给制,学校解散。这是天灾。但这个天灾的来由,是人们说谎,群体性说谎,虚报粮食亩产,报得比天还高,最后粮食被征收走了,剩下虚报者吃空气,吃蒿子,吃土。四野一片焦黄。
焦局长在家大发牢骚,对天怒吼,但在单位不能,要忍气吞声。他的工作居然又是收拾尸体,这深深刺激了他。他说,老子不能一辈子搞后勤,替人屁股后面擦屎啊,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也不这样平白无辜死人的啊,人是世界上最精贵的,我痛心!
那时他们家搬到了无城,无城镇后来是无为县政府驻地,无为县归巢湖地区行署管辖。顾九妹在无为中学教书。她比焦局长更不满,但焦局长怒斥她:九妹,你家那成分,你不能发牢骚,我发,我能发,老子三代是贫苦农!
饿死人了,才开始纠正前面的做法,废弃小土窑炼钢,要恢复生产,大种粮食。
这时候,焦通又被紧急、临时抽调到打麻雀办,让他领导全民打麻雀。打得麻雀绝了种,四面八方,看不到一只麻雀。人民群众,一个一个的,排着队,拎着一只麻雀,来交公。公家由此来认定你是否有功,是否合格参加了一项社会运动。后来又纠正,说麻雀也是益鸟,不光吃稻,还吃虫。
又改名叫打蟑螂办,让焦通领导全民打蟑螂。蟑螂倒了霉。
九妹是一个清醒的文化名人,置身事外,能冷眼旁观,她经常被邀请去参加一些座谈会,省市县都有,她激昂慷慨地发表一些个人看法,她说,这种用打仗的方式搞建设,用兵团作战的方式来指挥建设,是老脑筋,旧办法,不是世界上的通用规律,发展经济,搞好人民生活,我们第一,要打破帝国主义的封锁,他们制裁我们,我们就想法子,要他们不制裁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人民要吃饭,谁人不痛心?世界人民是有良心的。我们不能吃脾气亏,人穷志不穷,这话不假,但为了民生,我们也要张弛有度,能伸能屈。帝国主义封锁我们,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我们死了这么多人,我把数字明明白白给你,你不要让我们死更多的人了。我们不能说谎。第二,发展经济有自己的规律,世界各发达国家都有前车可以借鉴,增加贸易、增加流通,就能扩大社会财富,人家不和我们做生意,我们就自己和自己过生意。中国这么大,商业繁荣了,资源就流通、互补了。
九妹忧虑地说,我猜测,我们国家的领导人,一定和我们一样,在思考我们新建立的是什么样的政权,是什么样的人民专政,我们要怎么在世界之林立脚。我们要永远在世界的大环境里存活,我们肯定不能闭关锁国,我们以全民动员的方式搞各种活动、运动,是多大的资源浪费啊。我们最大的问题,我们最大的痛点,是国际关系问题,不是内部问题。那边的焦虑转嫁到内部来,瓶子里面的蚂蚁,还不都烤死?
你在说,就有人在听。人家最初也不是要害你,但到了害你才能保全自己的时候,他就会什么都说了。
有亲近的人说,顾九妹,你的见解很高明,你给中央写信啊。
顾九妹说,我写过,不是给中央,是给老领导,老领导批评我,说和党中央声音不一样,是政治觉悟上的极度危险。
很快,九妹就得偿所愿,受到了冲击,只差没有划为右派。眼面前,许多右派上吊死了。有些被活活打死。她吓得重归学校,闷声教书。
焦通先感到了不妙。他在家反复说,别忘了你大是大地主、大米商、银行家,人民没有找他算账,是因为他死了,狗叔替他受了罪,遭了殃,你以前劝五姐要懂得谦卑,你怎么不懂得谦卑,我已经给五姐写信,要她不要给你寄外国报刊了,你自己也不要订许多杂志了。前面的右派死了,后面缺名额,你就上去了。
他们不在一个话语体系里,焦通在国家主流政治话语体系里,顾九妹在知识分子话语体系里,他们认知的世界是不一样的。焦通又说,九妹,不要执迷不悟,你死了,我怎么办,你让我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
九妹说,你为什么不说我大是革命党,我们家为新四军解放军提供了大量物资?我写信发表我的见解,是为国家考虑。
焦通说,这不是你说我说的事,是人民说的事,人民说什么就是什么,人民当家作主,而人民是谁,我们都清楚,你比我更清楚,你不怕吗?我在保你。我不想看着你跳火海里。你写信,如果人家一转,转过来了,就是铁证,就是死罪,怎么办?
5.
后面不停地搞运动,特别是打到刘少奇,称他为叛徒、内奸、工贼时,街面上到处是海报,画着刘少奇低头认罪,身上带着一个牌牌,一只蘸水钢笔,笔直地戳过去,戳在他身上。每个不谙世事的小学生都要写批判稿,揭发、批判他。每个墙报上,都有针对他的漫画。这种文化上的强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个时候,焦通首先感到了不妙。全国的声浪铺天盖地,所有读物上、墙壁上,都在狂轰滥炸。
五姐躲回了老家。脸色蜡黄,神色慌张。焦通把她藏在长江边一个茅屋里,那里四面隔绝,无人来往。情形又回到了抗日战争年代,有如营救新四军军部散落人员一样。
一个月色惨白的夜晚,焦通带着九妹,找到了五姐,说,五姐,你逃吧,逃难去吧,不能留在我这里了。五姐说,我一个人逃哪里去?我和他离婚了,他从天上掉下来,与我何干?
焦通说,人民群众不是这样想的,已经开始冲击我了,我备了条小船,我送你,顺长江往上游,到一个没人认得你的地方。
五姐说,什么?你乌纱帽不要了?你要领导我和九妹去打游击?
焦通说,我还要什么乌纱帽啊,我要活命,你要活命,快,今晚就走!我把你安顿好了,立马回来。
五姐说,我不走!
双方僵持不下。顾九妹只有思考力,没有行动力,此刻一点办法也没有。而站在他们对立面的,是具有超强行动力的。你还没辩解,或许就没有了声音。
五姐说:我不走是有原因的。上上一个礼拜,我在芜湖,来了一个本省的大头子,跟我诚恳谈了国家形势,要我写一个深刻的揭发材料,说,把他往坏里写,越坏越好。你的揭发,就是铁证如山。否则,你不能自保,我也不好对上卖乖。我们都要立功,才能明哲保身。我已经写好了,交了,他们派车来取走了。安徽省会保我的。我早和他撇清关系了,一刀两断,我和工农兵、红卫兵、人民群众站一边了,我还逃什么?
九妹说,那你不能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啊,你写了什么!
五姐说,九妹你放心,我知道什么是宣传,什么是上面要的,你只知道做实账。
九妹说,我就是太实诚了,所以我们两个是难兄难弟,我也乱说,差点被打成右派,焦通保了我,可后来还是成了右派,随时听候发落。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是谁了,我们的家庭出身复杂,还是听焦通的吧。五姐,你的婚姻经历太复杂,你现在要自保,保命。
五姐说,我在自保啊。
焦通说,你怎么能保得了你?你说你们早离婚了,但吃瓜群众不这样想的。他们说,啊,什么,我们这里还有这样的人啊,刘少奇的老婆?那我们一定要看一看她长什么样,她家在哪里,她大大长什么样,她妈妈长什么样,她姐姐长什么样,她妹妹长什么样。你现在立即要走。不走,你躲这里来,干什么?
五姐还是坚持要等一段时间看看。
情况果然和焦通说的一样。芜湖巢湖合肥马鞍山淮南蚌埠还有全国的人民群众蜂拥夜晚去偷瓜,没想到摸到这么大一个瓜,周围十几个城市的红卫兵,蜂拥而来,要一睹大内奸前老婆的风采,然后要找各种理由批判她,斗她,揪她,押着她,羞辱她。整齐的队伍,集体的口号,像一个木偶人一样,从顾九妹的学校前走过,从大龙塘走过,从芜湖老街走过,只是没有找到敌人。地方政府接待人员说,五姐在北京,你们到北京,或许能找到她。他们不从,要把顾家祖宗三代所有人,都挖出来,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五姐。
焦通又一次来到五姐住处,说:想好没有,走不走?你不走,你得回答所有人的所有问题,你不回答,他们会让你回答的,你回答了,就是认罪了,那更该脚踢,吐唾沫了。
襄安、无城镇、芜湖老街、大龙塘,成了一个超级集市,因为这里有一个异乎寻常的人,今天,千千万万热血沸腾的青春人头在这里攒动。
更多的人结队而来,准备好好接手折腾她一顿。
她不能走,不能跑,必须被控制起来,因为后面,还源源不断的,会有全国的红卫兵要来整她。
风卷残叶一般,秘密之处的五姐被发现,被掳走了。
一段时间以后,五姐被打碎了牙,揪光了头发。连篇累牍,她一天要被揪斗好几次,要被推搡到各地,满足不同红卫兵部队的政治需求。她要住在规定她住的地方,不准走。
在一个大型批斗现场,他们三个都被塞进漆黑的台肚子里,台上在砰砰砰地跳忠字舞,五姐求焦通:快带我逃生去,我要走,我死也不留下了,九妹,你救我,你们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了,我更待不下去了,我连累了你们,我们一起逃生,老焦,你有办法吗,你先前说的船,还在不?
那时候的老焦和九妹已经身心疲惫,整日被一股一股一波一波红卫兵、群众推来搡去,看来看去,批来批去,骂来骂去。人们都朝他们吐唾沫。
老焦说,那时候要你走,你不走,现在我已经被盯上了,走不动了,还要接受批斗,不过,我找了一个后生,他送你走。
6.
找的后生姓戴,大龙塘对面的,也算顾家家门口人,在襄安中学念过书,人高马大的,一表人才,后在襄安中学做总务主任,他家里穷,但以前家里造酒,后来败了。全名戴天,可不得了的一个名字。第一次老焦见到这个名字,上体育课报数,点名,老焦吓坏了,说你这个名字太大了。后来他们师生之间结了拜把子兄弟,这是那个时代使然,当年战乱,一个男人单刀匹马走世界是不行的,全中国各地都有许多的江湖结义。两个人好,好到后来就是结义。三个人好,就效法桃园结义。结义的事并不对外说,有些人晓得,有些人不晓得。中国人有结义的传统,江湖上行走,没有兄弟帮衬肯定不行。
戴天又邀了几个刘家渡的后生,都是以前襄安中学老焦的学生,顾九妹老师的学生,那时候学生念高中就已经是大人了,出来后就成家养人。这刘家渡,一刘家渡都是搞船的,在长江里搞船,马毛姐就是刘家渡的,大兵过江时刘家渡立了很大功劳。从刘家渡那里,有船到上江,有船到下江,只要你雇船,给钱,就有船。
几个小世(年轻人),搞了一条船,把五姐送到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那里是江西的一个山区。
那里,没有人晓得五姐是谁了,因为五姐装扮了,戴着我们长江一带农家妇女的那种厚厚的大线方井,包着头,裹着耳朵。方巾下面拖须子,紫红色的,方巾有花纹,有时可以拿来包东西,四个角可以打结。五姐身上穿着土得要死的花棉袄,花棉裤。
她逃过了此地一难,但不晓得到了那里,能不能安生。以往人是可以跑的,倒霉了就跑,往人少的地方跑,往山区跑。山高皇帝远。有许多在上海生活得好好的人,有什么风向,没法活了,就跑,跑到一个鬼不生蛋的地方,活下去。所以我们要感谢长江,长江是暴虐的长江,也是温柔善良的长江,它给我们活路。
五姐送走后,九妹和老焦没法活了,没法交待啊。
红卫兵揪着不放,要人,要算总账。那年头老焦抗美援朝回来,是个英雄,安排了一个干部,九妹在无为中学教书,无城,成了他们的死地。
老焦这个人义气,江湖上认的就是义气,义气就是我替你死,你活着。老焦是打过许多苦仗的,晓得生命是不值得珍惜的,所以他身上军人作风吸引了许多人,包括红卫兵,人人都晓得他是英雄,人人都叫他老交。这几乎是敬称。老交在我们那里,两个人好,就彼此喊老交。老交是老交情的意思。喝酒碰杯都喊老交:老交哎,我俩干一杯。也有人不认,说:滚,哪个跟你老交啊!老焦在大人世界里,是人人拥戴的,但现在大多数红卫兵不认,红卫兵是刚长毛的小伢子,不认!你刚刚在一个大是大非问题上,放跑了一个人!各路红卫兵都在找敌人,没有敌人他们没法活啊,找到以后,讲理,吵架,无休无止地吵死你,现在,你和九妹,把刘少奇的老婆放跑了,那我还饶你啊!到北京挤不上车,到越南革命去,还没有动身,反正坐车住店不要钱,那就就地先找反革命。
打倒反革命右派顾九妹,上面画了一个大叉。牌子戴在身上,红卫兵把顾九妹从学校揪来,小奶伢在家哭,也没人管,揪到焦通的单位。
焦通看到顾老师头毛披着,像鬼。
他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不要发脾气,这些人不是美国大兵,也不是美式装备的国军,是革命小将。他们是来讲理的。而他最不会的,就是讲理。最擅长的是发脾气,却不能发脾气。
许多红卫兵,一个个黄军帽红袖章,会议室坐好后,小鸡啄米地手持红宝书,喊了许多遍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安静了,一个女将开腔:顾九妹,焦通,今天我们相应毛主席号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要老实交代,叛徒、内奸、工贼,反革命的前老婆,去哪了?今天,我们是来算总账的,我们也不空口说白话,红卫兵小将调查了你们家祖宗十八代,你们都是反革命死不认罪,你,顾九妹,芜湖大米商的小老婆生的女儿,资产阶级小姐,到我们这里来假装清高,还当老师,误人子弟,你,焦通,芜湖大米商家的下人,一条狗,混进革命队伍,还假装积极,我们今天就要剥你们的皮,瞧瞧你们的老底子。
顾九妹看呆了,这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长得那么秀气,却摆出威风,就跟自己当年一样,一模一样。
后来她结结巴巴交待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赞美那个女孩子:姑娘,你跟我当年长得真一模一样。结果遭到一声呸,怒斥她不许走题。顾九妹只好老实说,是的,你们说的对,也不对,我是小姐,但和自己的家决裂了,我跟老焦一道,参加了新四军,我们都是革命队伍里的人。
一个男红卫兵说,但你们又从革命队伍里逃出来,回到芜湖,回到自己家开的米店,剥削劳动人民!
红卫兵是人海战术,群嘴战术,逼老焦说话。
老焦不善言辞,说:我是劳动人民,我老底子就是劳动人民,我打国民党,打美国兵,绝不打红卫兵。
前面那个姑娘又厉声说:你保护了叛徒、内奸、工贼,最大反革命的老婆,你罪该万死,不交出反革命的老婆,我们就要革你的命!然后又小鸡啄米地手持红宝书,领导众人群喊了许多遍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不让你说话,不让你还嘴,只由他们说。
你如果稍微还一下嘴,后面就是群殴,群体来打你。如果你有自己的人,来拥护你,抢走你,那就产生了派斗。
7.
在老焦活得最瘪三的时候,每天傍晚,都有一个人来一个荒凉的地方捞他,就是戴天。把他的衣裳领子理整齐,揩掉他脸上的血,把九妹送回家。
戴天身边,总有几个义气的人。这些人,后来组成了一个庞大的保护老焦、九妹战斗队,也手举红宝书,和本地外地红卫兵小将对决,讲理。顾九妹在襄安中学、无为中学都有群众基础,有些人不喜欢她,但大多数学生还是喜欢她的。她教的课也多,什么都会,只有请教她,她什么都懂。停课闹革命是她最痛心疾首的。她最早教的学生,1952年已经考上了大学,有些学生在全国各地的高校,也能帮上她渡过劫难。
所以,后来游戏场景就放大了,到了露天大台上,有扩音器,双派对决。红卫兵小将说,保卫焦通顾九妹战斗队,你们太老,是保皇派,我们是革命派,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枪械,要和你们决一死战。
戴天说,我们不和红卫兵小将打仗,如果打仗,我们也不拿枪,顶多拿钉耙,我们不会打你们,你们不经打,也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是来讲理的。顾家五姐,是和资产阶级家庭决裂,走上革命道路的,她和最大反革命分子,老早已经离婚,而且写了深刻的揭发书,她和红卫兵小将,是站在一起的,顾九妹也是和家庭决裂,走上革命道路的,我们其实不是敌人,我们是战友,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双方各自小鸡啄米地手持红宝书,喊许多遍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看哪边声音大,压倒对方,不让对方说话,比赛集群声浪,看哪边大。对方说:我们刚刚在地里摘了一只大瓜,刚要吃,你们就放跑了,还说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死吧你!你以为你是戴天就了不起,你这名字,在过去,该杀一万遍了,人人晓得你和老交是拜把子兄弟,在无城镇、在襄安中学、在大龙塘翻云覆雨,你们搞封建的一套,你们以为我们怕你,该杀,该死,该炸油条该油炸!你这名字,就是反对伟大光荣正确的共产党的,不共戴天啊,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是不是?
群众哄笑。
戴天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叫戴天,和共产党戴同一个天,不叫不共戴天。你们胸怀祖国,有远大前途,你们应该去找真正的敌人,和他们对决,我们同是一家人,一家人应该爱护一家人,不要动不动就把人往死里整,你们数数,我们这边的人,干过的坏事,有哪些?没干坏事就致人于死地,这不是革命,是反革命!顾家五姐,九妹,是新四军,是一个老师,干过哪些十恶不赦的事,你们数一数,志愿军英雄老焦,干过哪些缺德事,你们能数出一桩吗?数出了,再给他们定罪。
这一下红卫兵哑了。过了好久,那个女红卫兵大将出来了,又唱又说道:万恶的旧社会——,地主的血泪仇——,劳动人民家里,可怜巴巴的,一代一代单传,传不下去,就绝代,有钱人家,家里一房一房的,生人,生一窝,生得一家人都不认得一家人,你说,这是不是有钱人的万恶之一?
戴天他们傻了,干不过红卫兵女将李红樱啊,这是一恶,那还有9999恶啊,还不快闪!
好在戴天他们请了一个老秀才,穿了大褂,拿着水烟袋,要跟刘三姐对山歌,要酸死红卫兵。围观群众笑死了,纷纷从板凳上翘下来。笑的。跌倒者一片一片。许多人站板凳上看热闹。老秀才是一个搞婚丧嫁娶的同学装扮的,他把刘三姐对歌里的词改了,效果奇佳。文斗,武斗,双方各有一手。有时候,批斗现场严重娱乐化,哄笑场面不断。
老焦那年头如果不是和武装部门有一腿,就惨了。后来军队介入,军队支持李红樱一派,因为李红樱出身贫农,戴天出身中农,但军队要保老焦性命,认可他是一条汉子。
李红樱后来做了无为县革委会主任。时事弄人,只差一点点,戴天就成了无为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戴天一派后来虽然联合了纺织厂、电机厂的工人阶级造反派,取得街战、巷战的绝对性胜利,但最终还是败落江湖。
焦通被撤销一切职务,戴天削职为民,回家务农。
顾九妹回家务农,随时听候召唤。
本地没有牛棚伺候,你们自找牛棚。
批斗后期,顾九妹曾说,焦通和我有离婚证为凭,他是他,我是我。
人民群众不相信,要焦通拿出来,焦通死也不拿,说烧掉了。
左派、军队、地方党政代表三结合的班子说,老焦,你是新四军、志愿军,你是雇农,你能证明和顾家划清界限,我们依然接纳你。
他说,我证明不了,我们死也在一起,一个男人不能保护一个体弱多病的女人,算什么东西?我们虽然一个孩子死掉了,但还有一个,我要回家,和她再养一个。
那些年顾九妹遭了劫难,被剃阴阳头,毫无体面可言,身上都是鼻涕口水,她是资产阶级小姐,是反革命右派分子。最痛心的是,打她骂她,最起劲的,多是她最喜欢的学生。她原谅他们的无知和年轻,但无法原谅他们残暴的手和脚。她的腰不行,生孩子要腰,走路要腰,干革命要腰。而那些外地的红卫兵小将们,其实对她的情况并不清楚,也不会十分用劲打她。
她的尊严和她的精神、信念体系,崩塌了。这是她一生最大的伤痛,远甚于丧子。解放是在一九六七年死的,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莫名其妙地死在江西桥上,没有一丝信息。
而李红樱,就是那个无比崇拜她的,要调换到顾九妹班而不得的女生。不是顾九妹不同意,是学校不同意。顾九妹说,李红樱,看到你就像看到我,我喜欢你,你私下来找我,我可以教你想学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