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九妹第一次职业生涯结束于一场痛苦的记忆,她走了六天六夜山路,精疲力尽,寒冷,打颤,发烧,外衣内衣被冬天的冷雨淋透,仓皇跑得浑身发热,不晓得干了还是没干,在漆黑麻乌的山洞里烤火,睡得不晓得是死了还是活着,被拉起来,拖死狗一样,继续疲于奔命。
六天里,周围都是零星或者密集的枪声,耳畔始终有子弹嗖地一下一下,惊魂,倒地,埋伏。
浑身是山泥巴,没有体面,没有斯文,小便不晓得解在哪,甚至也不晓得是死了还是活着,打颤,发抖,脚步拖着脚步在走,不是拖着身体,身体已经不由自主。
满山的雨,冬雨,树木湿亮,岩石湿亮,所有人都浑身是泥。干泥巴湿泥巴,路滑,雪粒砸得脸痛,喘气,不喘气就要断气。
大股部队变小股部队,变零星散落的几个人。
关键是不晓得走在哪,永远不晓得,怎么也走不出大山,走不出去江南,徒劳无功,疲于奔命,绝望,绝望,哀怨都没有,只能走,逃生,跑,被打。
永远被打。不能还手,无还手之力。
只有夜晚是安静的,敌人也没那么敬业了,也要找个山洞点个火,把自己当羊肉一样烤。
山里在冒烟,一山一山,白天炮火烟,晚上篝火青光。
如果把群山点着就好了,但群山一峰一峰的,都是水,泥。
漫山遍野的山泥鳅,直立的,或者爬行的,匍匐的,蠕动的,死翘翘的。
十万九千条山泥鳅,创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山泥鳅,动漫场景下的山泥鳅,魔兽争霸里的山泥鳅,黄泥山蜈蚣山独山扁担山蛇山虎山强山云岭头猪头山四脚山夫子岭猫形山,山山山泥鳅……
顾九妹不晓得自己是谁,是九妹还是顾赢,是人还是泥鳅,不晓得是何年何月,是生是死,是痛还是苦,还是快。
2.
皖南火并发生时,扁担,那时候大名叫焦通,被派到繁昌的长江边,准备船只,接应存活的新四军部队过江,所以他是安全的。
扁担是江北人,这一带路熟,这个任务给他是非常合适的。
有一条残留的新四军北移路线就是从铜陵、繁昌那里过江,经过无为,北上。
大冬天的,扁担在萧索的长江边,等人,冻得发抖。
芦苇,鸥鹭,枯瘦的长江,迷蒙的对岸。
周围几个人都穿了便衣,这里没有谁晓得他叫扁担,都喊他老焦。焦通这个名字是连长给他取的,因为经常派他外出搞联络,就叫他交通。
焦是他的本姓。
他们提前离开部队出来,不能穿军装,日伪、国民党军队的防区,都要避开。许多事,不是本地人,根本做不好。到了地方上,还要有自己人照应。
国共火并打到第三天,扁担他们觉得新四军部队可能开不来了,双方对打,狗咬尾巴,蛇咬尾巴,在山里互咬,新四军被围在水缸里,怎么跑得了?
这样,又把船退给船民,和新四军皖南特委的人商量,都一筹莫展。
回去,还是继续等待?
给你任务、命令是等待。
等在大江边,就是听江南的炮火声。听逃难来的人说那边的事。
中国人打中国人,让日本人见笑了。
蒋介石嫉妒新四军发展太快。当年新四军有两支部队已经北进,一支在皖北,一支在苏南。又不听调配。这样发展下去,新四军军部在江南,你们不是三足鼎立之势了?比我的第三战区都大了!
真正的敌人不一定是外人。当时外人(日本人)昭告世界,暂时不以蒋介石为敌。
那他想怎样?日本人想,我们不是来打仗的,因为仗打完了,我们一口气已经拿下首都,现在改为占领、控制了。
老师打学生,具有教科书般的示范性质。蒋介石是日本军校毕业,汪精卫也是日本学校毕业。中国推翻清政府,也曾以老师日本为跳板,一个落后的大国,唯独只有一个大字。
而蒋介石,限制共产党军队的发展是既有国策,他很专一,他怕的不是外人,是兄弟。
3.
顾九妹在新四军军部,好几天前,就接到行军命令,整理行装。
马上要过年了,中国的农历年。
账目有许多箱,装在军用卡车上。准备很充分,大家都在等待命令出发。
部队要开到江北去,到江北过年。至于在哪过年,淮北、淮南还是盐城,是军事秘密,不清楚。
腊月里了,所有的东西都背身上,清早晨就集合了,军部都空了,忽然下起了冬雨。
前面的部队已经开始起动,忽然又停了,说是桥坏了。
雨越来越大,顾赢她们女兵还好点,允许避雨,身旁密密麻麻的战士,衣服都湿透了,雨还越来越劲道。冬雨。夹杂雪炮子。
后来又动了,蛇一样,走起来,雨没有停。
再见了,云岭,军部,山上的雾岚,红土。
走了半天也没有走多久,在原地打转转,不晓得往哪里走。
听说副军长项英不愿意北上,离开了山,他就不能活,有大山掩护,他就是神,现在部队要开到北方平原地区去,那还不要他的命?
隔那么远,怎么能走到延安,走到哪一年?
而叶挺,又没参加共产党,他任军长,是共产党和国民党妥协的结果。
指挥权在他们两个那里,叶挺听项英的,项英又举棋不定。
有三条路可以走,一条是过江北山,一条是去淮北,一条去盐城。陕北党中央和国民党中央发来不同的电令,命令部队北上,走不同的路线。后者说:我规定你从哪里走,你就从哪里走。
两个声音。两个指挥官。
不按我指定的路线走,就打你。
按我指定的路线走,也打你。
打过以后,再找借口。
老子想打你许多年了,看到你就火!
很快火并就发生了,国民革命军包围了国民革命军,而且是布袋子、铁桶一样包围了你小小的九千人。军部是一支军队的脑瓜子。
这九千人,不是一般的九千人。
部队骚动起来,走一天两天还在山里,还没走多远,还举棋不定,不知道往哪里走。
四面都有火并声。
回响。
每座山都在冒烟,下雨,雾岚,炮火硝烟。
地面和树叶湿亮,人心慌张。
4.
顾赢觉得生命的渺小,没有主见,又走不出山,跟了一支路遇的部队,也走不动,走不出,忽然耳闻项英副军长带几个人跑了。拿主意是他啊,他怎么溜了?
叶挺请示陕北,等待命令。
善于游击的,可以从铁桶阵里钻出去,打阵地战的,会群体性地死在山里。
部队很慌张,部队不是单条泥鳅。部队是长蛇。每支部队有每支部队的慌张。
打。谈。走。停。
各自为政。
电报打坏了的部队,终于可以不听调令了,因为收发报机坏了。
可也走不出江南山区,走不出泾县,有宣纸的地方。
项英十几个人跑不出去,又回来了。
陕北命令叶挺指挥部队。
叶挺看怎么也逃不出布袋子,就听手下的,去和顾祝同这个老同学谈判。
你不能把我的人消灭光啊,都是国军番号啊,你还讲不讲一点仁义啊。
结果被扣留。
叶挺被扣留,是一个可以被预料到的结局。
各个山沟沟里的部队,面对包围自己的不同国军,开始了各自突围。各条蛇头翘起来了,能走几个是几个,不能趴着等打。
顾赢他们军需处开始烧毁必须销毁的文件,仓皇中,遇到第一纵队的兄弟,他们的无线电报被炮火打哑了,和军部失去了联系。
顾赢他们选择了不跟随他们,而张望军部的熟悉面孔。等待。等待。没有。
所有的人都变得陌生,陌生的人,更显陌生。
政治部的那个年轻俊彦,也成了散兵游勇,去年追顾赢,今年,此刻,已经不认识她。
生死面前,各自选择,各自逃生。
他惊惶匆促地跟着另一拨人走了。没有打招呼。
5.
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座山头,哪个山坳,哪个山洞。山洞里温暖,滴水。熬过一夜,又要走。
不知道往哪里走。行李越来越少,走一路扔一路,几乎扔光了。找不到自己的部队。
顾赢跟着一个处长盲目地走,处长跟着谁在走,不认得,不晓得。脚步跟着脚步。投降吧,反正还是抗日,都是中国人,都在抗日,到那边去,也是抗日。
不,说不定俘虏你,处死你呢?
对面是25集团军,顾赢手无寸铁地走去交涉。她认得一个追求者啊。人不能不讲交情,人不能不讲义气。
好在人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
得到了一个难能可贵的缝隙,几个人迅疾窜逃过去。
逃出生天,钻出铁桶阵后,走了一天山路,顾赢他们十几个人发现,又被包围了。
无处可逃啊。
外面敌人已经喊话,从山那边传过来:拿起枪,打死一个悬赏高的军官,就可以发财。
高音喇叭里的口音,居然是芜湖宣城一带的,跟卖狗肉、卖兰花哦的叫卖声一样。
奔袭到哪里,都有国民革命军。
国民革命军打国民革命军。被逼回来。疲惫,疲劳之极,疲于奔命。
求死,不求生。
死了就到极乐世界。
仓皇逃窜到第七天,顾赢她们七八个女的,跟着四五个男兵,十几个人一个临时组合体,在一个僻静的山腰,被一支强大的国军两头追击。
这就像一粒豆子装在竹筒里。
使用十倍的兵力打非作战部队,而且是自己人打自己人,这就是第三战区顾司令的作派。
顾赢终于知道了,她感到自己姓顾可耻。
想,日本人笑死了。
但这时,荣誉感是没用的,抱怨、骂人,都没有用,求生是第一位的。
一条路上,两头被堵截,十几个人,来回折返跑了好几趟,心已到嗓子眼了,马上就没有呼吸了。敌人似乎是猫,在玩弄猎物,也不立即扑上来,而是保存体力,慢慢收缩,像巨蟒一样紧身子。
6.
这时,听到了一个声音,孬喉咙,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京剧老生的烟嗓子,顾赢听到是在喊自己。她一听就晓得是谁的声音:九妹!把帽子下下,也不是钢盔!你们都是军帽,都是耳朵毛,我认不出你,找不到你!九妹!你在哪开?
好久没有听到狗叔狼一样的声音了。
起先九妹不相信,但真是的。
绝境中,能来救你的,还有谁?
继续走,一定是做俘虏,前后都是国军。
九妹把帽子下下,喊:狗爷,我在这,你在哪开,我看不见你!快来救我!
九妹尖细的声音,居然是芜湖土话!
四处找,终于发现狗叔很小,在对面山桠巴里。
狗叔在拼命挥手,压低声音,喊:你们几个,笔直溜下来,别怕死,前后都是国军,顺着藤,用裤带子,一个栓一个,下来,下到底,只有这个办法。
十几个人哪里敢?
狗叔:别怕。下面都是树顶,摔不死你们,我蹚水过来了,我在下面接!……九妹别怕,我找你三天了。我来了,……只要我不死,你们就能突出去。
狗叔可能是唯一冲进包围圈的人,他穿的是便装。黑瘦如山民。
下汤圆一样,狗叔接到了十二个衣衫褴褛的人,个个脸像花糊猫。
然后,他像精干拉瘦的老狗一样,带着他们,笔直地穿行了前面两座山的夹缝。枪炮声越来越小,喧闹、喊话声,也听不见了。只能听见动物的扑通声和各人的心跳。
顾赢他们终于觉得有救了。
狗叔长叹一口气,说,扁担在长江边,我要他等我们,那里有船。这一道秘密山路上,突围了不少人。我们到江边,还要走一天多。
7.
十几个人都看着狗叔,跟着顾赢喊他狗爷。军需处长对身边一个顾赢不认识的人说:看来,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一定要和地方搞好关系,否则,不能活命。
那人点头。那人很深沉。
顾赢问处长:这位首长是谁?
处长说别问。顾赢就懂了。
那人说,九妹,狗爷叫你九妹,我也叫你九妹,你还是叫九妹吧,九妹好,我们没有赢,一时半会,也不会赢。这个名字,白起了。
狗叔带他们十二个人,到了一个山村,找到一户有青色炊烟的人家。
狗叔对那户人家说,赶紧烧热水,快!
十几个都累瘫倒了,靠墙就睡着了。
狗叔又奔到隔壁,要那户人家烧热水。
然后,狗叔带了几个人,扛了一个烫猪的超大木桶,放第一户人家,又不知道从哪里抬来一个大禾桶,打稲的,放在第二户人家。
热水烧好后,倒烫猪桶里,倒大禾桶里,兑好冷水。
然后,狗叔把他们一个个喊醒,说,同志们,男同志,在烫猪通里洗热水澡,九妹,你带女同志跟我来,到隔壁大禾桶里来洗热水澡,快洗,不洗你们就要生病死了。洗换衣裳,都准备好了。
四五个男人在烫猪桶里,七八个女子在大禾桶里。
女孩子们赤身裸体,抱头痛哭,相拥而泣。
好半天,换了老乡的衣裳,出来。
狗叔和几个男人在放哨。
现在全部是便装了。村民在收拾黄泥军装,说:放加火炕上炕,放锅洞边上,一个晚上就干了。
领导模样的人说,不要了,送你们吧,部队打散了,穿了不安全,洗洗收藏起来,以后你们也可以穿,不过,被人打死我们不管。还是留着好,我们会回来感恩的,有个凭据。
狗叔说,这里都是自己人,新四军沿江七区区长何野的人,何野马上到。
打黑吃过东西后,不敢睡觉,何野来了。
何野是一个高个子,麻子,带着双枪,急急问:人死得多吗?
答:多。
何野说,同志们辛苦,立即跟我走,这里不安全,日本人捡漏,要来打残存的新四军。女同志走不动,我找了几个老乡背你们。我们到江边,到了洲上,或者一口气到对江,就安全了。冬天,江没有一点点阔。到那时,才好好睡一个大觉。现在不能睡,这里不安全。
何野已经送了好几趟人到对江无为,大家跟着他走,黑夜里,也没有打灯。
惊惶之夜,人都特别小心。
8.
这些山泥鳅终于干净地游到了长江边。上了船,动了桨,而且是在深夜。
凌晨到达了对江,没有到洲上。
焦通,也就是扁担,在江边认出了九姑娘,九姑娘没有认出他,因为九妹已经睡着了,完全人事不知。也许是病了,发烧。
扁担一直心痛地看着她。到了下船,焦通毫不犹豫地去驮九妹,那时九妹才知道扁担在背她。
在他的背上,哭起来。
她的腿走断了。
十几个人,都在江北的人家里,睡了个昏天黑地,不知今世何世。
终于逃出了生天。
体力稍微恢复一点以后,又要赶路。
一支被打散的部队,人人可以打你。这次是要走三公山,到大别山金寨那里打游击。再往北走,能找到先前已经北上的新四军。
又走到了三公山,又到了上一次扁担追九小姐的地方。
这一次,又是扁担,不,焦通,驮她。
顾九妹没有和焦通说任何话,但他们两个,都晓得几年前的旧事。但已如隔世。
三公山是大别山尾子,进入山区,人就像兔子一样,到了安全之地。
不过这时要过年了,领导同志说:顾九妹,你这次掩护我们突围,做了很大贡献,我知道你家在芜湖,老家在江北,过年没几天了,你腿又坏了,焦通同志可以送你回去,看亲人、过年。……我们几个,反正是要回到部队、北上的,现在,我们要改道开城,不走三公山这截路了。我们要返回,往东走,和你们还有一截顺路。九妹,记住,不许改名字,改名字以后我就找不到你了。你们,暂且在地方上留下来,对我们以后的发展,也是有用的。部队被打散了,但我们活着,就是幸运,就是火种。你们以后北上也可以。
军需处长说:九妹,只要军需处还在,我就会来接你。
扁担不同意,说,领导同志,我送顾九妹回家,你在开城等我一天,我火速赶到。
他们在金牛分开,扁担驮着顾九妹,往襄安方向走,领导同志带着一拨人,往蜀山走。
走了一里之地,九妹勒下一只镯子,要扁担送过去。
这位领导同志是上海大学毕业的,和顾九妹同在上海念书,不同校。日后领导同志给顾九妹写信,还从莫斯科给顾九妹寄过黑巧克力。解放后派人来请顾九妹去北边工作,可惜那时九妹已有身孕。
送九妹回大龙塘后,扁担立即赶到开城,但那一行人,已经到了红庙七师那里,没遇上,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