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芜湖北的长江边上,大龙塘,是一个古老的名字,非常悠久,清末就聚集成市,至今没落,四周边已鬼不生蛋。龙塘从未见过底,区区几十亩水面,从长江大堤上看下去,不过小小的一面水镜,生活在旁边的人,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就是未见过底。关于龙塘,顾家顾爷在民国时期有过记载,登录在报刊上,细细数说过它的流变,文中说,龙塘底下,有一个海市蜃楼一样的集镇,又叫水中城市,文革期间有人搬出顾爷的文章,旧话重提,联系近年来荒凉过后出现的一系列死人事件,越传越神奇。
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人定胜天的时代,我们中国人的胆都注了水,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胆气冲天,什么都敢做,没有一个地方没人涉足,悲剧也很多。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也是一个悲剧层出不穷的时代,英雄主义充斥人间。懦弱的人大声唱歌,就敢走夜路了。
某一年的某一天,酷热难耐,大龙塘的水不比平时浅,当年高山大鼓、有名在外的戴天、老焦两个拜把子兄弟,乘着勇猛之气,扎下深水。
周围几十里的下放知青,上面十村的人慕名来计数: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七秒,八秒……六十秒,六十一秒,六十二秒。
当六十六秒的时刻来临时,咕咕咕咕的,水里冒出一大串泡,一个水花,上来了一只强健的胳膊,举着一根骨头。
人的骨头,应该是小腿胫骨。
哇,怕死人了,好怕人,好恐怖啊。死人哎!上面的人在叫。
然后,戴天凌空蹦出,水面上,他张开大嘴,把胸腔里几千年的积郁呼出,他浑身水花,身体健美,凌空摆动,踩水上岸。他的另一只手里举着一只老大的活鳖。
四只手指紧紧抠在鳖鳌的四足凹陷处,那是他熟悉的位置。江边生活的人,没有不会抓鳖的。捉了鳖,不会轻易让你逃脱。
他事后说,他摸出的那根死人骨头,在水底下摸时,觉得是一根骨笛,他摸到了一排眼,但是出水后,变成了骨头。若知道是死人骨头,是不会举上来的。
而那边,还在数,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七十,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哗的一声,又吡的一声,一个惊天奇迹出现了。
人们首先看到的不是老焦,而是一条蛟龙。
也不是蛟龙,是一条如蛟龙的大白鳝,一船多长,摇摆出水。水下部分更长。长蛇的身体中间,被牢牢擎住,那白鳝在水面游动,逃命却又不能,被一个强悍的夺命鬼掣住。
它拼命游动,老焦死死擎住它不放。
它完全怒起,全身伸直了,是两条龙舟那么长。
水面上,一根白带子一样的白鳝,拖着一具彪悍的人体在飞。人体在扭动。蛟龙拼死命摆脱一个十万年没见过的夺命鬼。那夺命鬼流线型的人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让人赞叹不已。
那一年的围观人都知道他是谁。
只是九妹不在场,她在小学教书。
最后,老焦被抛摔到空中,水花四溅,闪瞎了人眼。转眼,大白鳝不见了。一眨眼的工夫。
那是一个英雄时代,当地的英雄就是老焦和戴天。这两个男人好了一辈子,家族世代友好。当年,他们出头为地方摆平了许多事情,没有什么他们做不到的。政府做不了,民间就由他们出面,伸头。
那一次捞大龙塘底下的东西,是一个历史事件,因为自古以来,从没有过,历史上没有人敢动龙塘。
随后的几天,都是好天气,戴天和老焦每天泅水,陆陆续续地捞上来了一些东西,包括各种头骨,黄杨木,大件花瓷,八宝匣子,三八大盖,日本人的刺刀,甚至还有一枚炸弹,陆续送到县里。
曾经交过手的下放知青,有好多个要求参加打捞,经过遴选,有两个加入了打捞队伍,他们以此为荣。
但老焦和戴天止步了,他们说,再也不敢泅水下去了,他们说,龙塘底下还有石头,街面,石板路,摸着摸着,又不见了。许多活鱼,各种鱼,鳝,还有山,活人,村子,牛,马,鬼。
另一个世界。
他们说,那里谁也别想去探,世人啊,就算你头有笆斗大,你们也别再动念头。老人们知道,说,根本摸不到底,随便你是哪个,不管你是老焦、戴天,还是神仙,天王老子地王爷,都摸不到底。
研究水文的人问,通不通长江?老人们说,通,又不通,长江里涨水,龙塘这里,水位依旧,长江里枯水,这里,依然充盈。
研究水文的人问,那怎么又通呢?老人说,因为龙塘底下,还有一个沟,通长江,通大海,通宇宙……
龙塘一直是一个神奇、神秘的地方,水中之城空穴来风,为什么地面城镇会到水底?难道真是龙吸水所致?难道这里真是江北的龙脉?建国初,龙塘还是繁华地,人称小上海,瞬间灰飞烟灭,荒凉寂静,被贼人当做栽赃地。住在附近的,有一家被灭口了,不见了。有人说是龙塘显灵、作怪,说龙塘吃人。
各种人间的邪恶,脏水,都泼到龙塘身上。当各种奇怪的故事传说,集中到某一年的某一月某一天,县里就让新四军、志愿军、曾经当过体育老师的老焦,带着他的好友戴天,做一次深塘探险。
这是唯一的一次。此后,不再有人敢独自下到龙塘深处。
关于龙塘的传说太多太多,许多女人勤死在此。还有人说,夜晚,水淹鬼排成一排,白骨一样露在月光下,走路的人看到了,就跑。水淹鬼则笑。
几县民工来挑长江大堤的时候,有人说,干脆把这闹鬼的龙塘填了。立即被本县的领导笑话了,说,那该有多少土来填啊?就是精卫来填,也不造(方言,行的意思)啊。后来不光没填,还来龙塘边取土,结果龙塘越挖越大,越来越深。
长江大堤挑了八十多米高,龙塘则越来越低,越来越深,深不可测。
有挑堤的干部是当年渡江部队的后代,说,当年大兵过江时,曾经有人想通过龙塘,将先遣队神秘地打到江南去,后来当然是笑话,不了了之,但这说明了龙塘之久,之深,之神秘。
渡江部队当年就是在这里训练船只的。
更远的时候,明清时候有记载,龙塘一带是一个繁华的大村落,后说某某富户被劫,被杀,抛尸龙塘,族人尽皆被灭。
当地人至今发狠,说的一句刻毒话就是,把你丢到龙塘里,或者是把你扔到长江里去。
历史上,绕着大龙塘,曾是一圈真正的富庶地,聚集了好几个大姓,好几座大村子,后消失殆尽,成为荒凉地,闹鬼地。而且,有一个不入流的传说,说龙塘里有许多怨鬼,平行于我们这个世界。
老焦、戴天下水的年代,是属于老焦和戴天的英雄时代。那个年代,他们两个,是当地人心目中的大英雄。那是一个徒手的时代,没有家用电器的时代,当地人不看电视,不看手机,每天只听闻、传言他们的英雄传说。他们两个,就是电视剧,就是戏文,就是故事,就是传说。而且,老焦还曾是一个局长。
又一年大旱,龙塘水面瘦了一半,许多村来抢水,许多马达水泵在抽,生怕水枯竭了,没水了。长江里的水太远,长江心里也只剩下一条布带子水。
长江,母亲干枯的乳房,从来没有见过长江夏天没水的。但那一年干旱,满天的毒日和燥热。水沟里的水走了一半,就干断了。干。干。灰尘满天。蒿子满天。饿风。
那一年,如果没有龙塘,这里的人都死光了。
后来全县都来抢水,帆布带子水管伸到龙塘深处,许多人到龙塘底岸找寻物品,确实看到了许多稀罕东西,但都贱价给了挑鹅毛挑子的,有女人的簪子,银器,银元等。还有人骨。戴天那年维护本地人的取水利益,不让外来水道抢占先机。老焦那一年没有来乡村居住,他还在城里。
后来旱情有所缓解后,县里觉得这是一个探险大龙塘的绝佳机会,历史性机会,就找到了会打拳的戴天,和他商量探险。县里大领导老包坐吉普来了,他是张恺帆的部下,说,乖乖,这个大龙塘有多少水啊,抽了这么多天抽不干,真是一个奇迹啊,难道它比长江里的水还多?它到底有没有底啊?它是长江伸过来的一个龙头,通我们巢湖啊?大修水利,我们要把这个搞清楚啊,我们要悬英雄榜,招募英雄豪杰来寻底,找到了宝贝我们分,找到了国宝归国家!听说你下过龙塘,现在,还敢下不?
戴天去找老焦,老焦说,这里有我们不能动的东西,不去。
戴天勉强同意了,说,下是敢下的,但肯定探不到大龙塘的底。
从表面上看,大龙塘已经枯瘦了七成水,一头大象变成了一头(不是条)小鱼,但那头小鱼,两只眼睛水汪汪的,让人恐怖。戴天晓得。
大龙塘边,都是脚印,无数的泥巴脚印,许多人来踩,打旋网,张卡子,拖来鱼鹰船搞鱼。
有人张到了两米长的赶丝子,是那种专门吃鱼的鱼,劲很大。它一条鱼,闯烂了无数张网,来你一个鱼死网破。有人嘲笑戴天,说,当年那么多水,你都敢下,现在这么点水,却不敢下?
无为大堤长江防汛总指挥部的头子来了,说,戴天,你走吧,看你面露难色,不敢了,你不中,走吧,我们找来了潜水员,不要你来抢宝贝了!
但是潜水员死了。专业的。身上佩戴着许多装备。
人们看到他轻轻松松下去了,但就是没有上来。上面的人死命拉绳子,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后来绳子全部回来了。人没有了。
2. 你这人不江湖
转眼,老焦、戴天他们老了,他们的英雄故事,成了英雄往事,年轻的已经不知道了,就像00后不知道谢霆锋一样,如今除了游戏里有英雄,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是蝼蚁,每天叫个外卖、拆个包邮的包裹,就宅家不动,吃喝不愁。去哪打卡,也就是吃个饭,发个照。
往年,是没得吃的,没得吃吃什么,吃天!没得吃要出去找吃,怎么找?你想想,无钱生存。所以,以前在找吃的路上,顺带打个架,是小意思。人是有血性的,人为了生存什么都能做。但做什么,不做什么,还是有天意的,有天理的。谁来主持天理?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就是,世界上充满了打斗和争夺,直到英雄们死去,人人有饭吃。为了吃饭,社会会有个再分配的。人不在,江湖在。江湖在,恩怨在,义气在。岁月吃人,人就吃天。
戴天比老焦小八岁,差不多小一属,戴天家里比老焦家苦多了,多亏九妹资助。
家里苦,一个男人是不能说的。九妹是一个天生的记账高手,在老焦家转一转,问一问,就晓得他家生活不好过。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是实打实要吃饭的。他还拼老底子给自己家做屋,自己家破破烂烂的。
于是,她要戴天从芜湖挑粮回来,一担一担挑,顾家米店没有粮了,就不要挑。要么就是顾家在江北收粮,留下多少担不运。老焦九妹没有到乡村生活之前,没有人顾戴天家一家老小,没有人晓得。
往年的日子里,通常,家里阿妈(戴天的老婆),带着三个丫头在吃洗锅水了,戴天一个人走出去,他饭量大,他要把饭留给刚长大的儿子吃,摸根打狗棍,背个布袋子,假装有事出村子,讨饭去了。
他讨饭,戴马虎帽子,只露眼睛不露脸。他也曾是一个有头面的人。无奈女儿多,又硬生了男儿。
到了一户人家,靠在门边。讨饭要到大户人家讨。他知道。
这个村子戴天来过,这个村子离自己村子比较远,讨饭要到远处讨。那户人家亮着雪亮的汽油灯,戴天靠在门外,小声咕哝:把点不到。这话一般人不懂,是土话。
屋里走出一个女人,来相一相,看到一只钵子,一双眼,吓一跳。天黑。戴天从来没看到过这女人。她进去了。又出来一个男人,魁梧高大的,伸手就拉了戴天,说,你进来,我不把你,你坐下来吃。
戴天不认得这个男人,但那个男人说,我认得你,戴天,有一年我还小,跟我大大后面上街,钱被人抢了,你给追回来的,我大大死了,我现在在外面跑江湖,昨晚刚家来。来,喝一杯,我敬你。
戴天说,出来讨饭都没脸见人,哪里值得这么款待?
那男人说,你以前在襄安中学干,我晓得,你家里儿女多,你省一口给儿女吃,别急,慢慢吃饱,等会你走,我给你布兜子里装点米。
戴天说,我不能给你跪下,男人膝下有黄金。回敬一杯。
两个人聊天。江湖上是能遇到朋友的。
那人说,我现在在江南做生意,打野猪,收蛇,做药材,吃几顿饭还是没问题的,当年我家里也没钱,我大大得了窖,在江边菜地里挖了宝,这才有了点本钱。说不定钱还是你家的,你家以前是做酒的。
那人说,我号小怪,我大大号老怪,我这老婆,是江南人,她不晓得我们这里的人事,你和老焦,我们都晓得,都想结拜啊,来,今天幸会,幸会,人世上,我们的快乐就这么一点点,来,喝!干!
这是遇到了一个江湖的。当然,更多的,是遇到不江湖的。戴天他们当年打人的时候,首先喊的一句就是,你这儿子不江湖!然后就下手,一来二去,铿锵激越。
江湖,那个时代的江湖,才是正宗江湖。今天是白江湖黑江湖灰浆糊。那个物质匮乏时代,没有器物,靠拳头把子狠,嘴巴没用。女人用嘴巴,男人就撕女人嘴巴(是的,女性歧视)。江湖上不能用阴招,你正面打过来,我用胸门口接,我打你,也是来明的。最后,一个瘫倒了,服输,游戏结束。不会到哪里告你的,更不会收集证据,也没有法院,愿赌服输。打架过程中,听到的都是肉响,棍棒响,很少用铁器的。这就是江湖。
是不是江湖中人,说话的口气里就能听得出。患得患失的,都是居家的家猫。如今江湖的都死了,剩下一地不江湖的,只配看江湖英雄传。英雄也不是英雄,岁月会把英雄饿成老鼠。都是凡人,一世界都是凡人,在家做大,或者做娘炮。出门行走,就要江湖。走过大码头的,走过许多码头的,都知道什么是江湖。
一个人江湖不江湖,看你在外和人怎么交接。不江湖的会被第一个打死,就像捻死一只臭虫。义字当头的,走到天涯,都有朋友。生活艰辛,所有人都受苦厄,所有的英雄都是当世英雄,一世英雄。
凡人们,还是看人怎么江湖吧,怎么不江湖吧,有些人是虫,有些人是鼻涕虫,有些人是龙,有些人义字当头。但英雄也要柴米油盐,当老婆第一胎生下个大劈丫头,二胎生下个二劈丫头,三胎又生下个小劈丫头,英雄也气短。
戴天喊:妈的,晦气,你肚子里一肚子丫头啊!你生下来是小,老子要养啊,好吧,老子服了你了,老子去偷去抢,凡人都有命,凡人都要活命,不让人活命的,老子先打死他,老子四处找吃的去,你在家继续给我生,我要阿四,阿五,我是不能在家待了,在家待人家要捉我,不让我生。国家只有那么多粮食,不能被我一家吃去,老子吃天去!
吃天是出外从流飘荡,随意谋生的意思。戴天当然不是,他是一个顾家男人,够朋友的男人,损己利人的男人。种庄稼的,有望天收的,就是撒下种子不管了,天给多少要多少,这都是农村的懒人。戴天不是,他在生产大队生产小队,都勤勤勉勉,在小块土地(自留地)上,更是起早摸黑。但是天不奖励勤劳人,老天是开赌场的,玩的是意外。意外给人横财,意外给人死难。老实巴交的,循规守矩的,天给你忍耐。
3.
本故事纯属虚构,张冠李戴,随意嫁接,诸多人的命运,各不相同的生命样式,跑马灯一样,时间跨度大,认识作者的人,不认识作者的人,切不可对号入座。关键词有九小姐、九妹、九姑、顾爷、扁担、戴天、江湖、新四军;物质生活、经济生活、精神生活、人生遭遇、生命形态、生命情绪、天理、人世漂浮感等。
我1984年进入无为中学,入编开始教书,学校分配给我一间屋,是特别分配给我的。这屋是我家九姑的,是的,顾九妹后来是我家亲人。她的一小屋子资料,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她无暇顾及,多年门上落锁,学校不敢动。问了九姑,九姑说,让我住,让我有空整理整理,她那时已经是芜湖市一个主政的经济官员,后又升迁至省里。她的愿望如此,希望我整理整理,但我也许多年无暇顾及,我有我的青春不能耽搁,但我没有销毁、走失她的一张文稿,凭天发誓。
我的婚姻生活还是从那间小屋开始的。我将那些东西束之高阁。家人看着空中的旧物,说怎么不清理清理,我说,这是历史。九姑要调动我到省里,我没有遂她愿。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忽然想把九姑的故事讲给世人听。我曾在她家说过一句豪言,说我的理想,是大概五十岁以后,写几个长篇小说。她默然。我认为只有五十岁以后才能写大部头小说,这明显是偏见。她没有驳斥,而是讲了许多她在农村的经历给我听。她说,影响她一生的,还是贫穷和荒凉地带的人的精神面目。
故事从长江中下游的芜湖开始。芜湖分江南的芜湖和江北的无为两部分,即今天的芜湖和芜湖北。芜湖北,即无为,今天最叱咤风云的人物是比亚迪老总王传福。当年是九姑,即顾九妹,和傻子瓜子传人。焦通和戴天,都不入流。放初,戴天在襄安高中念书,遇到了一个人,老焦,是体育老师,跟后面学武,结了拜把子,后留校搞总务。老焦的武术,是在顾家学的。顾家老爷是一个留学英国的新派人士,武功高强。顾爷就是没有儿子传代。老焦阴差阳错,娶了九小姐后,被迫识字,做了一个体育老师。九小姐有文化,理所当然当老师。一个不识字的人当体育老师,也是不应当的。顾家亲朋好友中,有许多非常有来头。顾爷家是安徽公学的赞助者,教过陈独秀打扫荡腿,陈独秀曾是安徽公学老师。陈独秀当然没学会,没学会没关系,不影响他们交往。
九姑是见过大世面的,在新四军军部待过,搞经济,后来在一个个小地方当教师,教人家什么是天理。天理是什么,天理在农村和西北风无异。天理是体面人挂在口头上的东西,天理是天从不按天理出牌,也不按天理收手。天理放到大街上卖,没有一个人买,白搭也没有人要。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讲天理,那就是法院。但人间是人间,人间不是法院。九姑赋予萧索城乡以特殊精神意态。困难年代,共产风,大跃进,学校学校没饭吃,政府政府没饭吃,一家老小没饭吃,她所认识的乡村,就是那样一个状态。她后来搞经济工作,是力主温饱的,而不是大肆建设。温饱在先,政绩其次。
当年戴天、老焦、顾九妹都在襄安镇的襄安中学,有一天老焦对戴天说:学校关门了,我要回老家了。老焦当时是总务主任,戴天是办事员。戴天说,学生带米来蒸啊。你回家,我怎么办?老焦说,教职工也没有米吃了,你岁数小,留下来。戴天说,不能啊,学校没遣散教职工,你怎么随便走呢?老焦说,九姑说的,没有粮食,就没有一切社会秩序。戴天那年还是一个愣头青,没了主意。老焦说,你送我们回大龙塘,我们可能不回来了,就在那里过苦日子。
戴天说,九小姐可是小姐出身啊,她能过那样的穷日子?
老焦说,我们见过的世面多,没有不能过的日子。她每天天南海北地接到许多家书,懂的比我多,我听她的。
戴天一个人留校,搞总务,食堂还有一口吃的,这是老焦让出来的。
有一天傍晚,有一个美女,饿得半死,面色蜡黄,靠到了学校食堂门边,那年头这个情景太常见了,戴天留心的是她孤身一人,长得也不错,就偷偷给了点吃的。她也就活泛了。后来知道她是开城人,要过江,到铜陵去。戴天就偷偷跟她商量,你跟我走吧,做我老婆,我带你回家务农去,我偷点口粮,我们一去不回,过天仙配的生活。
美女跟戴天一道,趁黑到了龙塘,没有人晓得。
戴天第一个到焦村,看望焦老师和顾老师。戴天说,焦老师,你不干,我也不干了,我赚了一个老婆,家有老母,父母在,不远行,我也回乡务农了。你不干,我一个人在那里没劲。
黑灯瞎火的,没有煤油灯没有蜡烛,有一点惨白的月色。老焦和顾老师都在黑暗里,解放也在黑暗里。他们居住在焦家一处破败的老屋里,屋顶上看到天光。
老焦说,你家来,路上看到死人没?
戴天说,多了,歪着歪着,就倒了。
老焦说,顾老师是发抖抖回家的,我背她,她发抖,一路抖。她遇到第一女的,还要给人家做急救,后来,就开始抖了。我们不晓得情况这么严重。
戴天说,我倒点米给你,我从学校偷的。
老焦说,我们是两个贼啊,我们要从老天那里偷点米,救民生啊。戴天,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戴天说,只要她愿意,什么时候都行。还要到她舅舅那里去一趟,她舅舅、妹妹,都在铜陵。
顾九妹摸黑说,你给我一点米,我给你一点钱,你提亲,要钱的。她怎么走到襄安中学的?
戴天说,她从开城,要到刘家渡去,过江,到舅舅家去,舅舅是工人,有得吃,她路上饿得走不动了,路有饿殍啊,天黑了,她怕,靠到了食堂门口。她命大,还会靠一个体面地方。
这不是一个断臂山的故事,是一个我们祖辈辛酸、艰辛的故事。戴天一个农民,老焦一个官员,晚年一头白发,一副好身材,戴天从没胖过,他们一辈子瘦硕,就是那个时代最好的注脚。老交情,一生根根底底,都搞得清,两个人在一起,也不晓得喝过多少苦酒,抽过多少愁烟。后来老焦住小江坝,两家隔里把路,从长江大坝埂上走,两个人都个头高,步子大,几步就到了。一生之中,他到他家里去,他到他家里来,不晓得走过多少趟。看到这边烟囱冒烟,就晓得,那边生火了。戴天一辈子只有一个割头交。
4.
春上,稻种用大木桶泡好以后,发芽了。田已经耙好,用细耙子耙的,戴天耙的。上了浅水,然后就是搰稻种。一把一把抓,一把一把搰,均匀地撒播在泥田里,绕着田埂撒,有经验的老手撒。儿女们打下手,学生活。过几天,绿芽全部冒出水,密密麻麻的,簇拥着,生长了。一年的希望都在这喜庆的绿芽里。一方一方水田,嫩黄、浅绿后,又碧绿。没有什么色彩胜过这。天映在浅水里,细脚鸟来啄食鱼虾,泥鳅混迹其中。小蝌蚪变成小青蛙,在游、蹦,黄鳝、蛇也来田地里玩。秧苗势不可挡地生长,一寸,两寸,三寸,四寸,很快就到了拔秧的节令。大姐二姐三姐赤脚下去,天气还冷,裤脚卷起来,从秧田的一头开始拔,手里攥一把准备好的铡整齐的稻草,一根一根地抽,抽一根,扎一把,顺手扔到田埂边,玩的就是手速。
焦通家有田。顾老师下过田,她腿太白,黄泥巴到她腿上都变成黑泥巴,农村人笑话她插秧。但这里的人最终还是疼爱她。蚂蟥也喜欢她。
村干部笑话她:女新四军又打仗了!她被中国最基层的组织,生产小队组织过。她扫盲。还做赤脚医生。她的小学校是人人敬重的地方。
人们看到她插秧,人们更喜欢插秧了。她家可是有留声机的人家,夜深人静的江边,拿到小学校,经常播放一些乡村人听不懂的西洋音乐,还有中国的琵琶曲,有些干部老远跑来听,还有一些懂音乐的人,专程来欣赏,彼此也不认识。那东西自己会转,看着就喜庆。操场上围坐着许多人。
顾九妹有一张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还有一张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交替播放。她更喜欢后者,也给老焦他们说过这曲子写什么,表达什么人类情感。还有一张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放到最后,特别是那人声合唱部时,那万民欢腾的样子,那男高音游走天空,真是感染人,感染得农村里的蛤蟆都咕咕叫,让背着锹赤着脚土得掉渣的大老粗热泪盈眶,感到天空变成了某一种神秘宗教的巨大教堂,人们都开始膜拜什么,神魂被什么神秘东西攫取。这是一些固定或非固定的播放,一旦声音出现,许多人会小跑着过来,围观。而对中国的古曲,《阳春白雪》、《梅花三弄》、《霸王卸甲》这些,他们也喜欢,这些多少都听过,但仍然喜欢,留声机放出来的柔和刚毅、铿锵激越的声音,比真实的露天表演音效还要好十万倍。陌生的东西感染人,熟悉的东西同样让我们入迷。
田埂上,有人挑稻秧子,用特别的秧夹子(宽篾弯成U字形),秧把子垂直放整齐,挑到正式栽水稻的水田里。秧田不过是育秧的地方。首先要甩秧把子,一把一把地甩,甩到要栽的水田各处。高空抛物,青青的、不那么沉重的秧把子,在空中飞舞。许多人配合,那边有拔秧的,有挑秧的,这边有栽秧的。春天的大地,热闹起来。栽水稻的水稻田,犁好了,又耙好了,现在秧把子也甩到中间了,人就下去,开始栽。从一个地方起头,几个人站一排,弯腰,撅屁股,一行一行地栽,可以正着栽,倒着栽,其实屁股朝前还是脸朝前,都没有关系,只要你把秧栽整齐就行了。所以人在地球上,前进和倒退没有什么区别。有些讲道理的人、认死理的人,一天到晚跟你讲道理,咬卵子死犟,一定要跟你分一个输赢,为一个理而战。其实天下有许多理。
大龙塘这一带的水稻田都是不规则的,有些是方的,有些是扁的,有些人栽的秧,弯弯曲曲,不过最后都会长起来。栽秧的人把扎秧把子的细稻草解开,七八根秧栽一窝,七八根秧栽一窝,一个人五路。一块田里,两个人就栽了十路秧。小伢子大了,就会栽秧。女人也会栽秧。倒着栽,是不会把栽好的秧路踩乱。大姐、二姐、三姐,都是栽秧的高手。跃进也会栽秧。
栽秧在稻米一生中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环节。后面还要除草,打乌头,打稗子。稻秧密集、茂盛地生长起来,要控制水。青蛙、鲫鱼、泥鳅、黄鳝,都在田里、稻秧深处。下雨了,要排水。旱了,要打水。早晚可以来抓青蛙、抓鱼、抓黄鳝,不影响稻秧生长的。稻秧迅速长高,扬花,就像人的生命一样,瞬间成长,急不可待,势不可挡。
所有的稻秧顶部开始出现细小的花粒,白白的,比米粒小很多。一片绿叶中,花穗的花粒被风吹来吹去。一阵风过,稻田欣欣向荣,随风倒伏,像千万人的大合唱,让人满心欢喜。绿色秧田全部壮大成绿色稻田了。很快,抽穗,一粒一粒花屎,附着在一粒一粒绿色稻粒外,不过这时候的稻粒身体内部还是浆体,小孩子会去吃。青色的稻粒迅速鼓胀起来,饱满起来,大太阳暴晒,你越晒它越欢欣,唱歌,舞蹈,渐渐地,太阳让它金黄,沉重,从碧绿,到金黄。那时,稻子就成熟了。
收割的时候,一般田里都是干爽的,这时候已经不需要水了。大地一片欢欣。传统劳作里,人工开始下田割稻,这是农村最具喜庆色彩的。四野一片金黄,手拿镰刀,就是我们国徽上的镰刀,割,贴着地割,整齐放好,一簇一簇的稻铺子,躺在稻田里。它们从直立到了躺下,谷穗饱满,鼓胀。但割稻、打稻,手上会被稻粒的锋芒割出无数道口子。
各大队、各生产队、各小队的田,私人的田,劳作,交换劳力,互相派工,帮忙。老焦其实不大会做田,戴天晓得。种地,也不会。他从小在芜湖街上卖力气。田地里的一切事情,戴天张罗,老焦家的,就等于自己家的。
戴天一来,都是带着一家老小来帮忙,三下五除二都解决了。事实上,那些年,戴天家、老焦家,就是一家,人人晓得。亲如一家,胜似一家。
戴天家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还有很小的四女儿阿妹,都抢着争着要嫁给跃进,天天在家揪头毛打架,天天吵。阿妈没有办法,就跟阿大讲。戴天来了,对一众女儿说:一家人和一家人是不能结婚的,近亲是不能结婚的。焦通都晓得,顾老师也晓得,从没有承诺过什么,都当笑话听。搞得跃进脸红,看到她们来了,就躲起来。
土话丑得哭,大芜湖有一句土话,叫奶猛猛子,又叫吃猛猛子,你懂不懂?长江边上最多的是水,到处是水。以前没有那么多的圩埂,圩埂都是后来挑起来的。水深,人像鱼一样,到处游,下田要扑水过去。奶猛猛子,就是扎猛子。还记得把头放到妈妈胸门口吃奶的样子不,埋头苦吃,记得这个,就能理解这句土话。
水稻田割稻,有时候要打划划子过去,奶猛猛子过去,这样,路就会近好多。绕大路,要走好远。大龙塘沿江一带属于圩区,出门都是水,人们世世代代苦水久矣。江南山多一点,江北全是水,裕溪口通巢湖,巢湖挨着合肥。当年,从长江裕溪口,可以飘海飘到合肥。飘海也是一句土话哦。
老焦在这里的年份,水稻田里的水稻,是那种高杆子的水稻,跟着水头长,水多高,水稻多高,身子部分全部在水下,像水草一样飘荡。水稻,水田,这两个词真的很贴切,但今天人已经搞不懂。换旱田里的短戳戳的水稻,老早就淹死在水稻田里了。老品种的水稻不怕水,能保证收成,但亩产低。容易倒,收割困难。
有一年老焦家的水稻要在发大水前抢收。戴天打划划子抢收,摸水抢收,水面上只一颗人头。他把老长的稻子割到船上,堆船上。戴天割稻不穿裤子,不穿上衣,短裤也不穿。船上有一个围腰子,不是烧锅的围腰子,是男人的标配围腰子,土布的,打光屌,来人了就围一下。运到哪里,那里有人也赶紧用围腰子围好胯部。在胯上打结。打结就如打领带,当地男人,没有不会的。这个土布围腰子,从来没有干过,擦汗水,擦泥水,洗身子,围胯部,永远是湿的。我们长江边,男人叫老田,成熟男人和小男人分大老田,小老田。此也是土话。
这些苦辛,老焦受不下来,戴天代劳。老焦干了许多年,还没有出师。九妹有时候到田埂来,她要搞清楚农事活动,搞清楚粮食来源,搞清楚农村生活。她也到地里做活。地里的活好一点,比水田里的活轻一些。长江破坝以后,冲击了很多河沙在这一带,沙地种花生种棉花很好的,种瓜果蔬菜也好,这些,老焦会干,九妹也学会了。就是田里苦活,一般人干不下来,他们更不行。苦活还有许多。沤田。用红花草沤,沤得发臭,戴天他们闻着香,不是失聪失去嗅觉了,而是晓得那个东西是宝贝。没有肥力,长不好稻子。还有捞塘泥,大河夹子捞塘泥。捞塘泥干什么,稀烂的,恶臭的,做肥料!还有,疏浚了河道。那捞塘泥的大河夹子,是海龙王身边虾兵蟹将的重兵器,漆黑的塘泥巴里,夹上来的大河蚌不要,脚盆那么大的脚鱼(鳖),要!你不反应快,脚鱼它老早翻滚下船,跑到日本了。脚鱼掉下,不要用手去逮,也不要用脚去踩,都搞不定它,赶紧用大河夹子那铁钳子夹它,刚才你一松,它掉下,掉下就立即翻身逃跑,你还夹它,反应要快!这些力气活,需要男人像今天的挖掘机一样有力,迅速。
脚鱼,戴天送去过许多,给老焦、九妹吃。九妹不敢杀,也不会烧,戴天就要自己家老婆杀好了,大姐二姐三姐抢着送过去。在一起喝酒,海聒山空,也是一点点快活。
老焦说,打仗打架,用力气,种田,要技术。
戴天说,许多搪炮子子的,干不下来苦活,就去偷人家,抢人家,走码头搞钱。长江边都是荒地荒田,人都聚集、住在好生活的地方了,我们苦地方的都是苦人,我们就是泥巴眼里的苦人。
5.
一个礼拜,戴天要为九姑跑一趟襄安,或无为、芜湖,拿信,寄信,拍电报。有些信件邮递员送达不到小江坝这里。九姑虽然是个右派分子,依然能收到许多东西,有些,她自己也感到意外,有海外邮寄来的,北京来的,天津来的,各种东西,实物,等等。有些还是洋码,别人认不得。当年马来西亚正在踢出新加坡,外公外婆他们的生活,也遭到了变故,这些,只有通过信函,了解一二。还有英国的公函,银行票据等,不懂的人都不懂。
顾九妹的许多事,乡村人都不懂。她老家在哪里,没有人晓得。她怎么到此落地生根,晓得的也没有几个。许多村干部、乡干部,有事没事,都来看九妹,搭讪,给老焦递根烟,家里也没少花招待他们的茶水烟钱。九妹人到中年了,还是水蛇腰,身材好,皮肤白,就是戴个大草帽,身体里也透露出一股常人没有的气质。九妹没有心情招蜂惹蝶,她人就明明白白站在那里,蜻蜓苍蝇都来了。
老焦一直追问早年一起私奔的那小子是谁,九妹不说。解放后老焦终于搞清楚,那小子那次带九姑娘走三公山去岳西,找新四军七区区长何野。九妹说,那晚他要是去延安,就跟去了。那人后来去了别处,后辗转到了天津。红卫兵也追问过,顾九妹不敢说,说了,他们就要串联,到人家那里闹革命,其实是去搞人家。九妹认得的人多,她都不敢说。说出哪个,哪个倒霉。她的嘴,像坛子盖,盖住了许多人,许多事。新中国成立了,到处都在呵呀嗨呀的,老焦发现,九妹还关心一个大人物,那人有自己的家庭,风光无限,儿女满堂。九妹也收到过一些莫名其妙的信函和东西,常常为此黯然垂泪。老焦心里有数,干脆就不问了。老焦想,我不过仍然是一根扁担。他清楚,九妹当年,有多少人追啊。
九妹注定不安定的一生,是时代给的,不是她自己选的。不过他们生活在一起,也幸福、美满,人人羡慕。只是在生儿育女上,稍有遗憾。焦通说是你九妹的腰不好,九妹说,不是,是命不好。
焦通说,解放死,为什么是你的命不好呢?
九妹说,是解放的命不好。
他们常常在丧子之痛里。不过,跃进瞬间长大了,又成了解放。一样的英俊,一样的英气逼人。
顾九妹不敢对跃进讲许多事,他生活在这个地球上一个小小的国度,外面的一切,他都是不知道的。他还小。在整体认知上,他还是一个小孩,就跟焦通一样。
别人都有外公外婆,他没有。
顾九妹说,同病相怜,我也没有见过我的外公外婆。
不能跟跃进说的,还有家世,芜湖码头边,老街的店铺没了,做了铁匠铺、篾匠铺、合作社、供销社,瓦屋也都被收了,只剩几小间,八妹经管着。八妹又常年不在家。顾家家里,有名义上的兄弟,当国军的,去台湾,在美国,情况很复杂。
九妹怕跃进知道了一切,步解放的后尘。那可是她和焦通,绝对不能原谅的,也是不能接受的。
顾九妹教他英语、音乐、书法、语文、算术、数学、化学,教他拉手风琴。
在神塘小学,有些年没有课本,顾老师就自编教材,教孩子们一切。九姑说,戴天家的老大素琴,大姐,音乐感觉不错,画画也不错。说戴天家的二姐,算术不错。说戴天家的三姐,毛笔字一流。
老焦说,戴天的字也不错,以前襄安中学食堂的字,都是他写的。老焦几乎一直在学习,跟孩子们一起成长,认得的字越来越多,当年在顾家学了不少套路,身手矫捷,现在跟九姑娘认了不少字,渐渐,能看懂除体育图谱书外的各种书了。新四军打散以后,老焦跟过当地一个英雄人物何野,跟他后面打仗杀人。许多老上级此刻给他提供了职位,说,你在芜湖混不下去了,可以出来混。他没去,不能去。
他把自己的一生变得很低级,变成一个警卫员。他在保护一个不值得保护的人,终其一生。是九小姐让他平静了,九小姐让他平息了各种念头,九小姐安抚了他的灵魂。有许多讲不清的事情,打消了他的念头。比如他觉得顾九妹是一颗巨大的炸弹,悬在空中,什么时候她爆炸了,周围的一切,都得死。去了,会有麻烦。自己麻烦,也给别人添麻烦。
他为什么觉得顾九妹是一颗未爆炸的大炸弹呢?因为九妹告诉了她海外的一切。
在乡野过生活,和戴天这样的人相处,相伴,无拘无束,抽烟喝酒,出门走路,打架,也是件快活事。戴天是一个独子。我焦通也是一个独子。这话好多年前就说了,在襄安。当年,戴天说,在农村,家里只有一个儿子,是要被人家欺负的,干脆我就认你做哥哥,我们拜把兄弟吧。
找了一个日子,就行了酒水,两个人偷偷拜了,九姑事后才知道。他们怕九姑不同意。
结把兄弟不让女人知道,也不让女人在场,这个,男人都知道。老焦说,你是独子,我是独子,顾家,竟一个亲生儿子都没有,野生的,给他们家招惹麻烦的,却许多,我越来越同情顾家老爷了。
戴天说,九姑家应该收你做儿子。
老焦说,那我不干,我做了儿子,就不能娶九姑了。
戴天一生守家归土,在祖屋里,生儿育女。为了交情,他们要走就一起走。老焦的儿子跃进,过了羞怯期后,逢年过节,除了自己家,就直奔戴天家,把戴天当上人看待。他们两个,在家乡做过的事情一稻箩,秘密,无人晓。有时他们会顺着长江消失许多天,在沿江各地行走。老焦认得许多地方,戴天也认得许多地方。又一度,他们在长江边找了一块地方习武,招收门徒,不是招收,是找上门。老洲的路英海、韦雄黄,马鞍山的、铜陵的、巢湖的、合肥的,许多年轻气盛的人,都陆陆续续来学武。每天清晨,那块空地上,都是一批人在飞,举石锁,蹲马步,露胸脯给人打,一根扁担打断了,那人丝毫没有事,江边的雀子惊飞了。武功最好的是路英海和韦雄黄,他们后来都是大学生,在外叱咤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