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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社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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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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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湖往事》连载

第五章 大龙塘

1.

顾九妹回到大龙塘边,首先听到的就是江风呜咽,呜呜呜呜——,那大冬天里,野地里的风直叫得人发狂。雪在雪地上滚,打旋窝。脸要用头巾扎得死紧,扁担背着九妹,恨不得跑,有时候背对着风雪走,侧对着风雪走,上坎子更难。

九妹到家门口了,要自己下来走,一瘸一拐的,完全是一个伤兵。

然后,看到了自己家的青砖瓦房,檀香小姐房,小时候来过,长大就没来了。

住的时日不多,陌生又熟悉。

熟悉的是那一口远近闻名的大塘,大龙塘。

自己家的院落连着龙塘,有搭步子下水边。此刻,大龙塘四周都是坚冰,中间水波荡漾。中间部分,非常辽阔。古人逐水而居,所以塘边总有人家。长江边,总有许多码头。大码头小码头。世世代代,以长江为通衢。见过世面的人,叫跑过大码头。没跑过大码头的,叫乡里土鳖,出门营生,叫跑码头。

那一年的大龙塘,过年了,塘神还要受到祭拜,放炮竹,烧香,供奉。

大龙塘三面有村子,顾村这里,顾家不用说,是芜湖米商,第一大户,自然有灯火,灯笼,抬轿进进出出的。

另两个村子,一个是焦通村,没几户人家。

还有一个戴村,最大,财主家,也张灯结彩的,村里有好几个财主,还有做酒的。

大龙塘又叫神塘。

这一块地方,土名叫泥汊,泥巴满天。起初,就是长江边一块荒无人烟的地方。离长江有一二十里。

下鹅毛大雪了,大龙塘边,坚冰上,全部是白的。越积越厚。大地也是白的,塘中间没有结冰、没有落满白雪处,水波荡漾不息处,是黑色的。

冒白烟。

大大不在家,家里人说在汉口,又说在重庆。

狗叔腊月里过来,也没有见到老爷,不晓得老爷到了哪里,时局很乱,人也没有踪迹。

2.

九妹天天在家看乌龟,家里有下人。自己这边有吴妈。天井里,也是雪,天是灰的,鹅毛大雪下下来,一点也不诗意。乌龟也看着她,不认得她。

她的双腿可能要残废了,每天坐火桶里,无事做,就读书。

没有电话。她不晓得妈妈去哪里了。

在泾县时,给南京的家里打过电话,没有人接。

家里把无为城里一个专看妇科的汪姓老中医请来了,给九妹看病,抓了许多药,小火煨,每天捏鼻子喝。

她把父亲书房里的书都翻了一遍,有些已经积灰很深,是老爷年少时候的读物。陈独秀在芜湖创办的《安徽俗话报》,陈独秀在芜湖安徽公学发起组织的岳王会资料,孙中山的《革命方略》,安徽公学的课本有国文、历史、经学,英文、图画、音乐、修身、体操、地理,其中算学、博物、理化还是日文的。

还有《鸠江日报》、《商务时报》、《中江日报》等。

九妹并不懂父亲。父亲有大量桐城派的线装本书籍,有管子、老子、庄子、孔子,孙子兵法,各种拳法,还有大量西学著作,《国富论》、《赋税原理》、《资本论》等。

道家经典最多,墨子、太上感应篇、韩非子、云笈七签、山海经、搜神记、悟真篇、内功四经、抱朴子、道德经、阴符经、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等。

父亲好像在写一篇很长的大赋,是关于乱世和江湖的,没有标题,写到中间,搁笔了。九妹每天看到那个“死”字,行文到此突然停止了。

毛笔已经干了,墨也干了,压石还在。

那篇未竟的东西很奇怪,从清国富裕程度世界第一开始,到列强垂涎,想到中国来抢钱。英国人花重金,让日本人打清国。清国赔偿日本人银子,英国人不干,要清国赔偿英镑。清国不懂得换算,又不懂利息损失,更不懂利滚利。其实清国已经把世界上最富国家的后一百年,都输掉了,输得个精光。

辛辛苦苦拿白银换黄金,拿白银换英镑,可人家抛售白银,造成对价优势,就是要玩弄死你大清国。一个世界第一的大国,就这样被江湖活活玩死。

搞死一个人的办法有许多,搞死一个国家的点子也很多。

九妹的腰越歇越疼。

3.

过年期间,她一点也不快活,不停回味刚刚经历的热血岁月,兵荒马乱的青春,没打死一个日本鬼子,以及空白无助的现在。

那些乡野里的炮仗,怎么也比不上枪炮子弹的声音啊,没有什么值得喜庆的,她想念部队那些已经混熟的人,如今,天各一方,各不相知,包括五姐。

还有那个上海大学的。

还有,第一次私奔时的良人,不知今在何处。

扁担(焦通)还来,搀着她走到屋檐滴水滴冰的外面。

冰溜子老长,一开太阳,就冒热气,滴水。

看灰蒙蒙的天,看灰蒙蒙的龙塘。

江坝是走不上去的,九妹腿不行,腰也不行。他从自己村子里绕过来,三四里路。

焦通好像在赌九妹的气。

九妹说:也不是我留你的,你要找到他们,你已经跟他们一起走了!

焦通好半天说,你的病什么时候好?

九妹说,你应该问塘神。

焦通说,病好了以后你会干什么?

九妹说,我也不晓得。

焦通说,我要去找部队。

九妹说,那我怎办?

焦通说,我背你一起去。

九妹说,你现在帮我抄一封信。

焦通说,我?我哪里行!不会写字!

九妹说,依样画葫芦。

焦通写字写得淌汗,九妹看着笑了,说,我的腰要是不好,我就在家教书了,无城的学校,襄安的学校,都要我去当老师。

焦通说,你教什么呢?

九妹道,我什么都可以教啊,最好是代数。

焦通说,代数是什么?

九妹说,我若教书,你去干什么?

焦通不假思索地说,我去打仗。

九妹道,你走了,我怎么办?

焦通说,你嫁人了,也带着我?

九妹没有人说话,就调笑他:带着你。

焦通:我也没有卖身给你。

九妹:对,我想起了,你卖身给我家了,不许走,有文契的。

焦通:你给我,我撕了。

九妹:不给。

焦通说:我大驮了你大,有恩于你大,你大害伤寒,倒毙在路上,你大感恩,收了我,不是卖身!

九妹说:不,你喊吴妈来,你问吴妈。

4.

有时九妹说:扁担,你为什么要走?……你现在跟了何野的沿江游击队,不是一样吗?

焦通说:差远了,不是正规部队。

吴妈来了,吴妈还叫焦通为扁担,不知道他大名已经为焦通。九妹说,吴妈,你告诉扁担他怎么到我家来的。吴妈说,九小姐,当年你大,风风雨雨地过江,到芜湖念书,每趟,都是扁担的大大驮,驮来驮去,他们两个,就是哥俩,一个识字,一个不识字。

九妹说,他现在要离开我走,打仗去。

吴妈说,扁担,打仗是要死人的!你照顾九小姐这些年了,老爷也放心,你走了,九小姐怎么办,八妹跟着老爷到上江,生死不知,顾家家里,男丁没有几个,像你这样忠心的,更少,大奶奶二奶奶那边有几个男的,这里,三奶奶这里,就你一个信得过的人了。

焦通说,我不能死在顾家。

吴妈说,老爷对你家还不好啊,我们对你,还不好啊,孬子,什么都给你,你还要走!往后,你就是顾家的人,不许胡思乱想!

焦通:我是军人!

吴妈说:这话不能说,千万不要说,想死啊,日本人吊着打!

吴妈又说:……九小姐,我劝你,你就去一趟,到大奶奶二奶奶那边去一趟,过年,一趟不去,讲不过去。年饭,也没在一起吃,老爷不在家,就是没有体统。我又是个下人,说话不算数的。

过一天,吴妈又说:九小姐,这话我在你耳边也讲过好多次了,乖,听话,扁担在,扁担陪你一起过去,我也跟着,给你引路。拜个年,问个安,该应的。你小辈嘛,就是要拜长辈的年。你不去,就生疏了,让人记恨。

九妹说,我去,不是自讨其辱嘛?

吴妈道,都是一家人,哪里会打笑脸人?

九妹说,我笑不出来,也弯不下来腰。

吴妈说,扁担,来,你扶着九妹,我们一起去走一趟,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我们这里是神塘,该走的,还是要走一趟。……走,听话,九妹,你也是知书识礼的人。

九妹说,吴妈,我要先见我妈,再见大妈妈二妈妈。我妈人呢?

吴妈支支吾吾地说,你妈,你再也见不到了。

九妹说,什么啊,我妈在哪里,我现在就要去见她。

吴妈说,这个,也要问大妈妈二妈妈了,老爷不在家,她们做主。

九妹心里就明白了一些。难道这几年妈妈在这里出事了?她到底逃生到哪里,福建还是马来?又问吴妈,吴妈只是不说,说大奶奶二奶奶晓得。

5.

九妹被吴妈和扁担架到大奶奶那里,二奶奶正好也在,九妹就被强按着,磕头,拜年。

大奶奶(即顾爷的大老婆,又叫大妈妈)说,九妹,你是不愿意过来啊,怕我吃了你。这么多年不见,你也不想我?到龙塘了,都不张个猫?

二奶奶(即顾爷的二老婆,又叫二妈妈)说,九妹,听讲你跟人私奔,怎么没跑掉啊,我等着看戏,你却不演了。

大奶奶说,这几年你都在哪里啊,干什么啊,……扁担,她不讲,你跟我讲。

扁担粗声大气地说,不能跟你们讲,讲出来吓死你们!

大奶奶假笑,说:我胆子还那么小啊,扁担,你晓得我是胆子大的人还是胆子小的人。直言不讳,九妹,你讲。

九妹道:打仗,兵荒马乱,颠沛流离,没什么好说的。

大奶奶说,我以为你出去做婊子了。

二奶奶说,九妹,你现在是姑娘,还是嫂子?日本人有没有抓到过你?我们担心你在福明楼、藕香居、迎春坊、花烟馆卖逼。……九妹,你也不小了,要我们给你开亲,还是你自己找?

大奶奶呵斥道:扁担,你要是动坏心,我要老爷切了你的男根,给狗吃!按说,也不能让这么五大三粗的男人照顾九妹。

二奶奶说,狗都不吃。

大奶奶打趣道,狗不吃,难道你吃?

二奶奶说,闻闻就跑掉了。

九妹知道过来拜年一定是这个下场,就不把她们的话当人话听,毕竟自小是她们带大的。九妹说,我家八妹呢?

大奶奶说,八妹由老爷罩着,我们想打还打不到。

九妹说,你们怎么就这样看不上我一家人一眼呢?

大奶奶说,来吵架啊,我马上动手撕你个小逼!你妈妈,就是一个狐狸精,勾着老爷住南京小洋楼,还不让我们过去。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骚气冲天的!……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把扁担往床上拉,你在芜湖,在南京,机会有的是,你有那样一个妈,我不相信你是一个老实人!

九妹脸硬了,说:那你告诉我,我妈怎么死的。

大奶奶说,上吊死的啊,还要我对你讲?

九妹:是不是你们害的?敢不敢承认!厉害,你就承认!

大奶奶说:家有家法,国有国法。不是我不停当,是她没脸活。她能在这个屋子里活下去?

二奶奶说,九妹,过年了,你就不要惊扰你妈妈的灵魂了,人死有魂的。

九妹说,二妈妈,你梦到过我妈吗?

二奶奶说,我梦她干什么,老爷梦她!

大奶奶说,我梦到过,她要来挖我眼珠子,我说,你敢!她乖乖地就走了,飘走的。

九妹说,我妈在哪里上吊的,你指给我看。

大奶奶不屑地说:这个也要我指给你看?这个你只要问下人就行了,吴妈晓得。吴妈,今天既然话也说明白了,你就带九妹上个坟,认个家,她以后也有个去处,再送个吃的,不枉我们姐妹一场。

吴妈点头称是。

九妹悲从中来,哽咽痛哭,又不相信,妈妈这样一个南洋闺秀,不会这样不明不白走的,定是大大雪藏,这两个女人嫉妒,编出话来骗她。

九妹就要走了,二奶奶在身后喊:无礼,哪个让你走啦!我现在有话对扁担讲。扁担,今天明申你了,你要是动歪心,坏了规矩,我们就在大奶奶这个天井里,把你吊着打,去年一年我们打了六个人!

扁担突然怒吼了:我就是动了,你打,你敢!

大奶奶也怒了:这是下人说的话吗吴妈!扁担,你等着,我叫人去捆你!

6.

九妹回来就哭了,她体会到乡人的刻毒。乡人的刻毒话中有一句叫,你个小妈妈养的。九妹就是小妈妈养的。

吴妈在哄她:是我不好,都是有报应的,人在做,天在看,塘神也在看,我不带你去,她们天天噘我,噘这边屋里人死光得了。带你去,又让她们打了一顿嘴炮,逞了她们的快意。我不好,是我不好,九妹你谅解我。别哭了。乖。

九妹嘤嘤哭了好久,焦通和吴妈都不晓得如何安慰一个伤心透了的人,傻傻站那里,等九妹歇息。

九妹整个单薄的身躯在抽噎,一下一下在啜泣、抖动,从没有过的。

她说,吴妈,我妈妈现在真的住在坟里?

吴妈说,明早,我准备好饭菜,带你去,你就晓得了,见到你妈了。

九妹:我妈埋在这里?

吴妈点头。

此后连续几年,一到过年,九妹都说:一到过年就想我妈,瞧不见我妈,看一看害死她的人也好。她会去见大妈妈二妈妈,责问她们一些事。

九妹对吴妈说,就是不晓得我妈妈临死前,怎样绝望、无助,她怎么能受得了她们那风刀霜剑,冰溜子话。吴妈,我妈临死前,你在身边吗?给我讲讲她,让我念念她。

吴妈说:唉,不愿提啊,我只比你妈大三岁,她到顾家来,我就跟她。她死,就在这个屋里。老爷怕你知道,瞒了一年多,不敢写信。老爷知道对不起你和八妹,就愈加心疼你们俩,但心痛你们俩,大奶奶二奶奶又眼红,滋事。你妈临死前对我说,吴妈,你今晚上别家去了,陪我睡。你妈是外乡人,落土到我们这里,也是她命不好。她哪里搞得过大奶奶二奶奶?才来的时候,说话也听不懂。她身边本来有一个丫头,是福建那边的人,两个说我听不懂的话,大奶奶二奶奶看不下眼,不许她们说听不懂的话,硬让那个丫头走了。往日,我也像扁担一样回嘴,二奶奶就拿鹅毛掸子劈脸打我。你妈妈她吊死那天,我不在,是上午,我家去喂奶去了,不晓得。……老爷是一个男人,只晓得天下事,不晓得这个屋里女人的事。大奶奶二奶奶她们做主,处处伤人,女人,有权有势以后干什么?那就迫害人,伤害人,欺负人。人怎么能不打仗呢,人怎么能不伤害人呢,不打人不噘人不伤害人不抢人不搞死人,人还怎么活?日本人打,这个村子跟那个村子打,家里人也吵也打,只有菩萨不打人。

九妹不愿意和她们共居一处,春后,病稍微好一点就到了襄安,不想看见她们。让她们在营养丰富的恶毒里,生机勃勃地活着,或糜烂死去。

焦通也是因为这个,生出了热血男儿的怜香惜玉之心,好几次九妹知道他就要走了,但他藕断丝连地留下,说:我走了,你还不给她们害死!

一个心境孤单的女子,有一条义狗愿意照应。

九妹从大龙塘到无城的学校教书,路途远了一些,后来到襄安的学校教书,就近多了。步行的年代,对距离有严苛的要求。襄安镇有襄川小学和襄安中学,紧挨着。无为南乡子弟,都上襄安中学,北乡的人,念无为中学、无为初级师范。

第二年过年,九妹和焦通把吴妈接到襄安,一起住在襄安中学简陋的平房里。

九妹对吴妈说,我认你做妈了。九妹拉焦通一起跪下。

吴妈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做上人,她说,我服侍你们,我愿意。

九妹最喜欢吴妈做的糖打蛋。炒冬米喷香,放得迟,到吃时放,嘎嘣脆。红糖水里,有桂圆肉,凝脂一样洁白的蛋白中间,有通红的蛋黄。

世界很冷,糖打蛋很甜,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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