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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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我知道一位逃离了城市的年轻人。来自农村的他看上去很想留在读了四年大学的城市，可能是因为梦想，可能是因为面子。他在这座城市里举目无亲，或者有亲朋但无颜去投奔。他说，毕业后的某天，他两手空空站在学生时代经常走过的街道上，感觉像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不清楚下个夜晚他到哪里去睡觉，做那一堆撵都撵不走的彷徨的梦。肚子再次咕咕叫了起来，提醒他，他需要首先解决生存问题。在这里我无意贬低或谴责一个贫困的年轻人。我试图用不带褒贬色彩的文字叙述一个并非虚构的事实：年轻人离开时仍然拖欠着善良的城中村房东几个月房租。为了不惊动房东，他甚至没有带走出租屋内那堆破烂一样的行李。
像这个逃离了城市的男生一样，《半个石家庄人》女主人公夏末同样是名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同样来自农村，同样刚出校门就需要面对“生存”的课题。可是这个姑娘的原则性足令当今不少女性汗颜，同样也会让众多男性自叹弗如。不用假设，她做不了前边或有难言之隐的男生所做的事情。夏末坚信，她将凭借自己“奋斗”留在这座城市里。为了让这个姑娘清醒一些，现实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同样被邀请出来教育她，它很快让她在择业中连续碰了几次壁。只是，几次碰壁没有使得这个弱女子选择逃离，她在亲朋惊讶之中放下“天之骄女”的身段，在装满梦想的城市里开了家看上去离梦想有不短距离的小小面馆。面馆的意义是，夏末“生存”的问题暂时得以解决。
事实上，配得上“漂亮”这个定语修饰的女孩，这个定语本身就意味着女孩想成就某事或有“捷径”供其选择。像互联网上不胜枚举的和现实世界里被飞短流长纠缠的速成富婆们做过的那样，夏末这样的女孩只需表现出对金钱足够的敬意，她就大概率可以从穷丫头摇身一变成为富婆俱乐部的新成员。小说中，那面馆女孩遇到了一条铺至门口的“捷径”—铺路者是一名驾驶着劳斯莱斯幻影出现的地产商人。那段情节中，他必须是个满身铜臭和满腹不可告人秘密的家伙。他热烈地爱上并追求那做出美味面条的丫头。可那丫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来自土豪的执着打动不了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守着一沓沓没有感情的钞票做一只笼中的金丝雀从来不是夏末这样的女孩子的梦想。然而，地产商人并非第一只垂涎天鹅的癞蛤蟆，他也不会是他那个有理想的家族里最后一只跳到夏末面前的代表。在城市江湖中，那些规则有时候选择性为难漂亮且努力的女孩，有时候选择性照顾这些女孩，额头上写满猥琐和无耻的家伙们躲在规则背后，耐心等待猎物妥协的时机。聪明的女孩选择轻盈抽身，正直如夏末的女孩只会选择愤然离身。在一律粪土之以示己志的系列事件之后，面馆女孩的其他优良品质也陆续得以浮现：她仍然相信很多现代人不再相信的爱情；她拥有着超乎寻常人的善良；她压箱底的生存法宝居然是理论上跟她的颜值不兼容的吃苦耐劳品质—一种在现代都市中很多时候不再被人称道的品质。读者读到半截儿大概会气愤，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让她在城市里混得非常好呢？正因为存在这样的呼声，在这个尊重现实而非书写童话的小说里，夏末如愿得到了爱情，可直到我认为她的故事行将写到尽头时，这位心心念念成为一名真正城里人的姑娘仍处于她自个认定的“半个石家庄人”阶段。
我犹豫着把前文中那名逃离了城市的男青年加入到《半个石家庄人》的角色里，让他在那执着的姑娘面前惭愧地低下一次头颅，然后再择机独白一下他的苦衷—如果有的话。不料，那个角色有些抵触出现在那些描述夏末的段落里。他声言，他根本不认识夏末。尝试失败以后，我选择了在这篇自序里不提名字地写上他几行。
令我惭愧的是，从那个落魄男青年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那时我在城市不同方位的城中村和房租较低的老旧小区辗转做着房客，各种原因地搬家，搬家，搬家，连夏天大雨过后背着壳缓缓往香椿树干上爬的蜗牛都停下来嘲笑我，像它，还不如它。
某个满街灯火的黄昏，为俗事跑腾了多半天的我拖着疲倦的双腿停在街边那家招牌精致的腌肉面馆门前。人很奇怪地隔段时间会没缘由地特别想念某种久违的美食，不吃不快。那个黄昏，我被一碗腌肉面诱惑得口舌生津，饥肠辘辘，跟着手机导航步行了半条街寻至这里。明眸皓齿的女店主十分年轻，但手艺简直不能再棒。那天，我吃到了整个石家庄最正宗的一碗腌肉面。
我没注意到一个身材挺拔的小伙子何时站在了面馆操作间的外缘。他心疼地望着操作间里忙碌的姑娘，说，你呀，一个工科大学生！
贺亮
2022年11月2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