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快要过完的时候,夏末奶奶突然过世的消息传来让我感觉意外。我听夏末说过,那八十几岁的老人家并无宿疾,平时身体很结实,思路也清晰。这次不知为什么,人说没就没了。
夏末急急忙忙地收拾着充电器等几件必需品,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床上、地板上。她边往电梯间咚咚地跑边说,奶奶待我最亲了,小时候天天跟着她,可我居然没能跟她说最后一句话。
我徒劳地安慰着夏末。夏末靠在副驾座椅上,一路上淌着泪。
夏家围墙外摆着几只花圈,门口不时有人出出进进。夏末扑到奶奶灵前撕心裂肺地哭,哭声里有很多真情。整个院子的人都停下手里的事情,望向老太太孙女痛哭的地方。我看见几个妇女用力把她拽了起来。
我没想到首次来夏家是以这种方式。我夏末男友的身份并未得到夏家认可。这家人对我的熟悉程度甚至不如那个开着幻影来过的家伙。不过,院子里的人们迅速知道了我是谁。他们从院子的不同角落冲我指指点点。夏末的爸爸与前来吊唁的宾客们声音嘶哑地讲话,不时沉重地点着头。他走过来和我说话,抱歉地说家里有事了,不能招待我,嘱咐我多喝些茶水。我听见帮忙的村民喊他“利民”。
夏末披了一身粗布孝衣坐在了灵前。孝衣下的夏末明眸皓齿,泪珠挂在腮边。
身穿孝衣的人里边,我看到了庞落梅。一个很像她的小女孩子跟在她身边。她也过来与我说了话,然后就回到了女眷的队伍里。院子中,我也看到了王若治。那衣冠禽兽叼着烟卷快速走出了院门,逢人都会点一下脑袋。那厮谦逊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整个石家庄城最卑鄙无耻的灵魂。我厌恶地转过头来。
我观察并爱上了这个半山区的村庄。夏末若要我跟她回这儿定居过男耕女织的生活,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如果这家院子里的人们与庞落梅、王若治一家没有那剪不断的血脉关联,这个村子会更加完美。
天黑下来以后,帮忙的村民们陆陆续续回了各自的家。心虚的王若治找了个理由早早开车跑回市里去了。院里剩下的人不算多,有六七个人围在一张麻将桌旁,头顶上临时挂起了一盏高瓦数的灯泡。晚秋的深深凉意中,仍有几只向往光明和温暖的甲壳虫嗡嗡地不知从哪飞起来,扑向了那盏明亮的灯。
我搬了条木凳坐在夏末家门前的石碾旁。除了这个院子里的麻将声,周围人家已迅速安静了下去。看着眼前似已沉沉入睡的半山村,我想到了不太远处那未眠的城市。半块月亮过了中天,向着西边的山峰靠近。它放射出惨白的光,大地、山峰、村庄、树木都笼罩在凄清的光辉里。不远处传来振翅的声音,一只夜间飞行的大鸟向着月亮的方向飞了过去。我不敢多看门口挂的招魂幡和垂下的挽帐、斜靠在墙边的花圈,那些东西在月光下散发出瘆人的光泽。
夏末走过来坐在木凳上。她哑着嗓音说,奶奶一直催促我找男朋友,上次回来还在说,闺女家到了30岁就不好嫁人了。可我始终没有把男朋友给她带回来。今天我跟奶奶说了,我带女婿回来送她了。夏末靠着我肩膀,流出的泪慢慢打湿了我的肩。那泪水渗过了我的皮肤,渗进了我的血液,流到了我的心里。
白天,我仔细观察了老太太的遗像,很慈祥的一位老人家,眼睛里装满温和的光辉。她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脸上却没有很多农村老年妇女那样的尘灰色。夏末长得像她的奶奶,夏末老了大概也会是这个样子。我想。这是我能接受的样子。
有一件事我到后来也没有对夏末讲。我望着那帧遗像时,那素未谋面的老太太好像也在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我,我从那目光里读到了逝者对生者的嘱托。
夏末妈妈站在门口,喊我俩回屋去。村庄地势稍低处那户农家院的狗像是被某个走夜路的人惊到了,或者是被离开树枝的月亮惊到了,它长时间地吠着,继而带动了村里远近的狗,狗吠声在村子里此起彼伏。农村还有种说法,狗狗能看见逝者的灵魂,看见灵魂路过,它们当然会吠叫不止。我不是个迷信的人,可我还是跟着夏末逃回了院子。
老太太三天后的葬礼简朴而肃穆。一座新坟很快堆了起来。夏末依然是哭得最痛的人。几个妇女强行把她从新坟上拖了起来。我站在送葬队伍后边,忍不住也落了泪。
夏末红肿着眼睛、哑着嗓子对我说,你先回吧。帮我照看面馆。小叶一个人不知道怎样了。我想在奶奶床上睡几天。
看着夏末走不出来的样子,离开时和离开后的我都沉浸在与她一样的悲伤情绪中。我不忍心把她丢弃在那种氛围里独自回归正常生活。我发现,我的心与夏末的心可以没有障碍地拷贝悲欢,同喜,同悲。
我回了县城里的家。
我跟爸妈如实讲了这次回家的缘由。老妈不满意地提醒我,那姑娘可是不行,她父母都是山区农民,都没有退休金。你虽然从小也在村里长大,可我和你爸都在县城上班,将来都有退休金,经济上我们不会拖累你。总有一天,你能懂我和你爸的良苦用心。我一听就急了眼,干脆把夏末没有正式工作、在槐新路开腌肉面馆的实情也一并招供了出来。我说,我认定夏末了,非夏末不娶。我那时的神态一定像头很倔的毛驴。我跑进了卧室,丢下父母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老妈收拾完晚饭餐具,凑过来又跟我黏糊。我打开手机,让她看里边那几百张夏末的照片,分属不同场合,包括各种角度,有夏末系着围裙在面馆忙碌时的抓拍,有玛格丽特小区家中和楼下花园里的摆拍。我强调,这都没有加美颜,滤镜。我瞟见了几张“父母不宜”照片,赶紧又把手机夺了回来。
老妈气好像顺了一些,说,都住咱家去了啊。嗯,这么漂亮的儿媳妇,不要是有些可惜。这样吧,过一阵儿我去市里看看本人。人品好的话也行。工作咱帮着一起找。
感谢我开明的爹妈。半个月后,他们特意来石家庄看了夏末。临近那几天,夏末一度看上去忧心忡忡。她说,我只是个开面馆的。我努力劝解但没能打消她的顾虑。至于那天未来婆媳见面的细节,在此无须赘述了。反正,我妈满眼欢喜地拉住夏末的手就不肯撒开了。她当着夏末说,这闺女比照片上还耐看。我爹妈没有完全以貌取人。他们专程跑到夏末的面馆品尝了未来儿媳的手艺,也可能是观察夏末是不是我所说的那样手巧且能吃苦。临回县城,我妈把一个装了两千块钱的红包不容推却地塞给了夏末。这个钱夏末必须收。它代表认可。
我听见我妈跟我爹说,回去,咱选选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