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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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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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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石家庄人》连载

第十章 夏末浑身透着悲壮

夏末后来跟我讲,那天那个绰号鲁净街的壮汉捏着一沓纸腆着肚子闯进面馆,她心里瞬间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鲁净街身后还跟了个举止有些腼腆的年轻人,脖子上挂着个工作证那类的牌子。那壮汉把一张盖了圆章的纸拍在夏末的款台上,用震得人耳朵发疼的嗓门喊,小夏丫头,这片房屋统一进行拆迁。从现在通知到你开始算,五天之内,搬清屋内所有物品。听清楚了没有?

鲁净街的话像个劈雷惊得夏末呆了半天。夏末知道市区很多地方在拆违建。她回家后还跟我讲,看到路边拆楼机咣当咣当地钻着房子,旁边还有洒水车喷着水抑尘。可她压根没想过面馆能是违建。这排沿街旺铺属于五里铺这个城中村,外观大气,配套齐全,位置优越,没有一点长得像违建。

鲁师傅,不能这样开玩笑。你们这些房子是违建吗?当初租你房子时为什么不告知我?

谁跟你说房子是违建了?这属于市里统一拆迁。几年前就列入规划了。

夏末急得几乎要哭了,鲁师傅,五天时间,你让我往哪里搬?重新租门脸,装修,办手续,没有个把月你觉得办得完吗?发生疫情以来,累计四五个月不能正常营业,你们不给减免租金就算了,现在张嘴就说让走,还给这么几天就必须走。鲁师傅,咱还在合同期内呢。

粗蛮的鲁净街竟然有些不忍心。他挠了挠头,叹口气说,没办法。帮你们争取过了。只能给这么几天。放心,村里办事讲道理,下月到年底的租金全额退给你们,可拆迁这事儿是变不了的。这个鲁智深一样的莽撞人还破例说了几句这几年合作愉快一类的话。

鲁净街咕噔咕噔步伐雄健地去征讨下一家店铺了。


隔壁衣馆胡姐是个善良女人。她喜欢和风细雨地与人讲话。衣馆内服装颇有特色,偏重凸显城市女性的温婉、知性。换上它们,淑女们会发现浮躁的心情随之一起换掉了。换季时,或者有添衣冲动时,老顾客们喜欢来胡姐衣馆转一转,往往会收获新的惊喜。夏末喜欢隔壁那些服装,认为胡姐有衣品,懂穿衣。

胡姐明白夏末的来意。她说,五里铺有几位老顾客,处得跟朋友似的。她们提供的消息是,村里十多天前知道了要拆除这些商铺,对他们来说也有些突然,不过不像咱们这样突然。他们想全力保住这些商铺,顶不住了才来通知的咱们。这对我们这些一直正常经营的商户来说,确实是挺沉重的打击。

胡姐,你的朋友们说这些门脸是违建了吗?

办不了手续不就是违建嘛。不是违建也不能说拆除就被拆除的。

对,合法房屋才能拆迁;违建叫“拆除”。

小夏,没必要纠结它是不是违建了。现在看,去找鲁净街他们讨要说法,最终的结果大概也就如他所说:退还后面的租金。


夏末浑身透着悲壮坐在标致307副驾上,指挥我沿槐新路及附近几条南北街道走走停停,转悠了整整一天,但没有什么收获。她独自又用了两天时间,沿着面馆周边数条大小街道各自骑行或步行出去了两站地,整个人晒得黑了一圈。这三天终于让她明白,原址附近重开面馆基本不可能了。那些街道两旁都在拆除违建,临街居民楼在封堵一楼对外的门脸,很多像夏末一样着急忙慌的租户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着寻找新的出租商铺。

夏末对我说,失去写字楼数量可观的那群吃货同学太可惜了。他们肯定也为失去咱家面馆这个打卡地惋惜。我想尽量让其他老顾客方便找到面馆新址,这个想法也无法实现了。不行就在玛格丽特附近找找吧,顾客慢慢积累,离家近了更方便些,不过面馆周边二百米内要有大型写字楼,租金贵点没有关系。我想好了,这次咱们叫“桐末面馆”,名字好听吧!呵呵。

那几天寻租新门脸时,我和夏末发现面馆往东一站地那家规模颇为壮观的家具店已经关门,原来那字体遒劲的招牌都被扒了下去。我俩伫立于那座装潢富丽楼房的高大门庭前唏嘘了一阵。疫情以来,我去过那家店一次,顾客比营业员不多,与先前隆重开业时宾客盈门的盛况反差很大。我当时还想,我和夏末结婚时添置新家具就来这里,也算对它一点微薄助力。节俭的夏末对我们屋里现有家具一律满意(这些家具有八九成新),但我想至少买套夏末待见的新款婚床和配套寝具让她欢喜欢喜。

面馆最后一个营业日是个凉爽的雨后晴天。那天的顾客,夏末都给了足足的量,碗上那块腌肉比平时大了许多,每人还赠送小菜一份。最后一桌顾客是两对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夏末宣布给他们免单。几个人轻声欢呼起来。他们听说面馆要关掉了,而他们是最后一桌客人,不禁跟着惋惜起来。他们拉着夏末和我合影留念,感谢夏小姐姐的馈赠,同时要求定了新址一定告诉他们,他们带朋友过去给新的“桐末面馆”庆祝开业。我把很多年以前从搜狐网上记住的一句话送给了他们: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小叶郑重地跟我们道别。她神情有些落寞地说,她要回老家去了。看着小叶渐远的背影,我多少感到了一些失落。夏末说,老家有个小伙子死乞白赖地想娶小叶,托媒婆找她家提了好几次。小叶不太甘心嫁给那个种地的敦厚年轻人,但在父母坚持下同意了。她以后大概率不能来市里打工了。

鲁智深的后辈鲁净街(我的确觉得,如果有一天我改行做了电视剧导演,我拍《水浒传》就要选他这种形象的人演鲁智深)的表现多少令我和夏末感到意外。他听说夏末没选好新址,遂用长辈的口吻对她说,小夏丫头,我们村有闲置库房,我打个招呼,你店里那些灶啊锅啊、空调、冰柜、桌椅板凳都放那儿,免费存放,等找好了地儿你再拉走。夏末很感激。这个粗粗拉拉的人并不是他绰号寓意中的街霸恶痞,做事也不像他外貌看上去那么凶悍无情,根本就无“净街太岁”之风。不知人们凭啥赠了他这么个威震八方的名号。

鲁净街他们可能是理亏。这么做是为了堵你的嘴。我依然相信城市里套路多。我说。

我们心里要阳光一些。生活中,要多去关注那些积极的东西。夏末说。


胡姐再次联络夏末是二十多天后那个汗流浃背的下午。听得出,她声音中带着略有克制的兴奋。她说,小夏,五中路上有家门脸可能适合做餐饮,价位也不算高。你过来看看。如果行,咱们就又能做中国好邻居了。夏末立刻拽上我去看了店铺。店铺的房屋结构夏末比较满意。它的使用面积甚至比槐新路上老面馆还多出了几平。这个地段属于餐饮集中区域,暮色降临时,食客们来来去去如过江之鲫。一脸坦诚的男房东与我们谈得十分融洽,房租敲定为每月四千块。夏末还争取到了房东谅解,第一年的租金可以逐月交。夏末保证每月25日前支付下月租金。一旁的胡姐很开心。她不止一遍赞扬了房东和夏末各自的人品。她用舒缓但坚定的语调说,我认识的都是守信用的人。

夏末立刻着手新店装修。这里原来也是家小餐馆,简单装修即可使用,抓紧时间,“桐末面馆”二十来天后也许就可以挂牌营业了。夏末这些年养成了什么事靠自己的习惯。她对于我顾不上她的新面馆没有太在意—王老美女最近报复性地给我安排加班的活儿,我能分给夏末的业余时间实在有限。夏末把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之后告诉我,跟爸爸说好了。他过来给咱的新面馆做装修。

夏末说,爸爸常年跟着邻县一个包工头搞装修。那个家伙满嘴东倒西歪的烂牙,说话总是跑风,总是拖欠我爸的工资。他舍不得爸爸的厚道和技术,就给上部分工资,然后花言巧语骗爸爸继续跟他做活儿。奇怪的是,这个不实在的家伙很吃得开,到处能揽到活儿。我爸说,他之所以跟着那个人干,就是图那人手里头活儿多。他想尽力给我和弟弟攒下些钱。我们需要的时候,没多有少。而我坚持要开这个面馆,某种程度上讲,也是向爸爸证明,我能养活自己。

夏末的爸爸夏利民早晨八点多从县里赶到了五中路上的面馆新址,比我和夏末到得都早。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用盒尺量了房间不同部位的尺寸,滔滔不绝地给夏末和我讲解他已心中有数的装修方案。夏末详细开列了自己的要求。父女俩按不同功能区域从整体到细节逐块交换想法。我像个五谷不分的书呆子一样戳在后边搭不上话,心中颇有些尴尬。

一个穿戴时尚的女人踩着恨天高嘎嘎嘎走到了屋子里。她翻着眼睛打量了屋里所有的人。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自我介绍,我是女房东,之前那男的是我老公。这包租婆出场气势真是不一般地足。这女人乍看还算个俊俏女人,不过一开口,尖锐刺耳的嗓音立刻把她目视所得美感清算得无影无踪。她眼睛里放射出贪婪和愚蠢的短光,厉声说,老高那混蛋看见漂亮小姑娘就同情心泛滥,答应你那么低的租金。我今天是来跟你们重谈租金的,每月你们得交六千块,一次性把一年的交足。做买卖哪有按月交租金的道理?老高简直是个窝囊废,谈个租金都谈得不伦不类。她龇牙咧嘴咒骂起了她的男人,越骂越起劲。那男人仿佛被她咀嚼成了碎片,然后被她啐在我们面前的地板上。我扭头看了看夏末。她对眼前女人的满嘴腥臭已经忍无可忍。

我们与那个从端庄到粗俗无缝切换的女人争辩声越来越高。可我们仨人吵不过她一个。夏末感到很恶心。她一口回绝了对方的涨价要求。她不确定未来一年经营状况如何。谈崩的结果是,恨天高收回了房子。夏末和我都不会撒泼,我老泰山是个比山里的老榆木疙瘩还实在的男人,这注定了我们的大败而归。老夏看着无助的小夏,满脸心疼。

夏末说,两次教训了。下次再谈租房这类事情,第一,要求对方提供产权证明;第二,谈好了,立刻签合同。

胡姐很生气地在电话里说,那两口子不知信了谁的忽悠,说现在市区到处拆违建,好多商户在寻找经营场所,出租行情肯定看涨。可做人不能这样。已经定好的事情,说反悔就反悔,太没有契约精神了。胡姐罕见地发狠话诅咒了那对男女。她说,等着瞧吧,那两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会遭到报应的。


我劝夏末就此彻底关掉面馆。我还动员夏末的父母和我妈游说她。

现在餐饮行业有多艰难你比我清楚。这次面馆遇上拆迁,或者叫“被拆除”,我觉得是咱们优雅退出的最佳时机。我说。

切,还优雅退出!我算明白了,你也是个能把失败说得比成功还大言不惭的家伙。善于把失败的原因归结到别人和突发事件身上,是你们这类人共同的标签。我不同意。就算不做面馆,也要有更好的就业选择之后再不做。夏末说。

我希望你利用未来一两年时间全力冲一冲各种考试。现在每年有考公、考事业编、央国企招录等很多次进入体制内的机会。你可以通过这些考试改变自己的命运。你现在还没有超龄,全力以赴去考,如果再有那么一点点运气,可能就成功上岸了。你不能把你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只盯在面馆那几十个平米的空间里。我说。

我妈是最不想让儿媳妇开面馆的人。她顺着我的思路劝说夏末去参加那些考试。她举了一堆她周围张主任、李局长、赵姨妈等熟人的孩子考上不同地方机关、事业、央国企岗位的实例。她说夏末,趁着没有小孩子累赘自己,应该多去尝试一些机会。

对夏末做出决定影响最大的可能是她爸打了半个多小时的那个电话。那个通话之后,夏末几乎沉默了整个下午。那天晚上,凉爽的晚风不断从打开的南窗吹进房间里来,夏末关掉了灯,我俩肩并肩坐在地板上,欣赏窗外半座城市的灯火。

夏末慢悠悠地说,爸爸上高中时成绩并不差。那会儿他讲义气,为别人的事与校外青年打架,差点被学校开除。高三时跟妈妈搞对象,他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训诫,严令不可再犯。高考落榜,爸爸迷着回村娶同样落榜的妈妈,说什么也不肯去复读了。

爸爸说,八十年代末大学生还属于稀缺资源。他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现在大都过着体面的生活,有家财万贯的,有做了很大的官的,有当了专家教授的,有去了北美和欧洲定居的,普通拿工薪的也都是各自单位头头脸脸的人物。他们和爸爸不是一类人了,坐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交流的。说不羡慕是假的,当年爸爸自律一点,努力一点,今天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羡慕归羡慕,他说他不后悔。他说,有我和弟弟这样一双优秀儿女是他这么说的最大底气。

爸爸说,他做了多半辈子农民,太深刻的道理讲不了了,但昔日同窗如今如此巨大的差异让他还是想明白了,人年轻时候关键那几步非常非常重要。走好了,一辈子顺风顺水,无灾无难,该有的都会有;没走好,一辈子会是另外一种境况,奔波劳碌一生,到老一无所有。末末,你还这么年轻,又是大学生,需要做出改变的时候要坚决去改。爸爸可能说不清楚你从事什么职业更有前程,可爸爸知道,你开一辈子面馆没有前程。

爸爸还鼓励我,你是奶奶和爸妈的骄傲,是全村人羡慕和嫉妒的女孩。我说,大学毕业之前一直都是。大学毕业之后,我知道我不是了。没有人再羡慕和嫉妒一个把最好的年华浪费在灶台前的女孩。

要说嘛,我现在是你的骄傲。夏末笑嘻嘻地撩我。


为了让“我的骄傲”破釜沉舟,我瞒着她找到了鲁净街,将面馆那些家当全部折价处理了。我微信收到的处置款不到五千块。我把五千块钱转给夏末并告诉她这是什么钱的时候,夏末怔怔地瞅了我半天,双眼一挤,噼里啪啦落了一些眼泪。

我努力搜集着下半年即将进行的央国企招考的信息。黎伟帮我整理了几条市直企业集团的招录信息。国家公务员考试年底前进行。考试前两个月会发布招考信息。我将盯着夏末选岗位,报名。而省考和省直事业单位招考将在明年上半年某个时刻开始。我从短视频里看到了大神们无私整理汇总的诸多此类信息,涉及的范围更广更全面。以上信息中,大批只为应届毕业生开放的岗位让夏末非常怀念轻易浪费掉的应届身份;市区岗位竞争年甚一年的惨烈一度严重削弱了我们的信心。我俩发誓,即便屡战屡败,也要屡败屡战,直到夏末从其中一家上岸为止。我偷偷观察了夏末,她开始憧憬着到明年这个时候,她已经得到了体制内的某份工作。

夏末提出来,她边工作边备考。她说,我不能像个被包养的女人一样宅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朝着对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夏末说得很坚决,没留商量的余地。我说,那你尽量拾一拾专业吧,对未来择业或许有帮助。我想到了我的大学同桌丁浩辰。这家伙近年来在通信领域干得风生水起,目前是石家庄佳信通信器材公司副总。我给老丁打了电话。老丁说,我们私企不养闲人。女员工同样参与项目设计,安装,调试,故障排除,售后辅导。辛苦是常态。你那位娇俏小姐姐来了,怕是吃不消。我说,让她试试吧。如果干不了,打发她回来就行了。老丁表示同意。我跟夏末说了这事。我还没介绍完情况,她已经爽快地答应了。


我妈隔三差五催促一遍我们的婚事。她无法容忍他高大帅气的儿子在奔三的年龄还顶着光棍的头衔。夏家父母也有些着急。夏末和我住在一起让他们感到忧心。鉴于双方家长私下里眉来眼去已然把气氛烘托得十分到位,加上隆重归来的秋天愿意以季节的名义为我们作证,我和夏末决定带上我们的爱情去取得法律的认可,让它从誓言里的天长地久落实到形式上的坚如磐石。七夕那天是个周六,民政局婚姻登记处暖心地加了个长班,为包括我和夏末在内的很多对有情人办理了婚姻登记手续。

夏末的爸爸提了对闺女婚礼的要求。他说,该有的礼俗都得有。自家的闺女哪哪都不差,甚至可说是拔尖。要让全村的人瞅瞅,他引以为傲的女儿风风光光嫁人了。他过分地“悄悄”问夏末,到时候赵桐家能找辆劳斯莱斯做婚车吗?夏末一口回绝了他。

那时我就在夏末身边。我默不作声地为我老丈人记下了一笔账。我那看上去通情达理的丈人有天下所有丈人爱慕虚荣的通病。他幻想着她的女儿爱情和劳斯莱斯兼得,至少婚礼上都让人看到了。

夏末歉意地看了我一眼—我认为那一眼代表了歉意。


我调侃夏末,这回你算是个石家庄人了。

夏末认真地想了想,说,算半个吧。我渴望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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