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每晚都送夏末返回她租住的槐中小区。槐中小区是老旧住宅小区,楼房和楼房前那排小房都特别有年代感,散落的大白杨像野树一样高大且沧桑。我对夏末说,这个小区与围墙外的城市像是两个世界,目测差距是三十年。夏末认为,这样的小区更有烟火气和老城市的味道。
转天,夏末噘着嘴跟我讲,她租住的房子房东说了,要赶着年前把这所房子重新装修一下,他即将从海外归来的儿子要用它做婚房。本来,房东打算继续出租着它,寻个高位时再出手置换成高层电梯房,可这两年,二手房房价持续走低,新冠疫情貌似加剧了这个趋势。这个时候,他那欧洲读书的儿子携同为海归的女友毫无征兆地提出要回石成婚,这让小算盘拨拉得噼啪响的房东不得不迅速改变了主意。
夏末向我提出,二环外的花香槐村有很多民房出租,便宜且离面馆近。我当即否定了夏末的想法。我有同事是那村“拆二代”。他说过,他们那个城中村的租户很杂,那些房子像个大营盘一样每天有人来,每天有人走,鲜有住长久的。有看上去挺本分的年轻人拖欠着房东租金,怕房东发觉,行李都不拿就悄无声息溜走了。租户中,不少萍水相逢的人组成了露水夫妻,他们天天在花香槐村的屋檐下上演着混乱的爱情和不负责任的性。我把这些话适度夸张之后复述给了夏末。夏末惊恐地张大了眼睛。
感谢夏末房东无私的助攻。我装出一脸无奈引导夏末的思路,让她搬到我住的玛格丽特小区。我说,省下每月房租两千块,两千块它干什么不香呢?从玛格丽特小区到你的面馆,路虽远点,我开车绕一下也能把你捎过去。如果你打算乘坐地铁,那就更方便了,出小区门三百米就是地铁站。夏末上下打量了我一遍,那神情像是在观看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我则一本正经地解释,我不打你租金的主意,省下钱,你自己攒嫁妆。这话惹得夏末哈哈地笑了半天。
我现在一个人住在玛格丽特小区12栋2702室。我站在客厅飘窗前,可以惬意地俯瞰半个石家庄的风光。数年前,我爹咬牙购买这套房子用光了他大半生的积蓄,为尽量减轻房贷压力,还以不高的价格处理了县城里那套闲置的小户型无证房—那被卖掉的小房子里住着我的童年。我爷、我姥爷闻讯都伸来了援手。全家、两代人的努力让刚就业的我免于出去租房,于是,我主动承担了与租房房租相差无几的月供。现在,有玛格丽特这套房子,爹妈都在县城体制内工作,我在稳定的大型企业上班,这些条件足以保证我处于城市居民鄙视链的大概中间位置,上游有很多人在鄙视我,下游也有很多人可以供我鄙视。
我拉着夏末来看玛格丽特社区和12栋楼2702室。我指给她看耸立到云彩里去的几十座高楼,领着她走过大片绿地间曲里拐弯通到每个角落的甬路,让她看出入楼房神态从容的人们。我再次夸张地跟她介绍,你看小区里那些浓荫的大树,那些树是建造小区时高价从别处购买的。那些粗大的树枝间流出的是整个石家庄最清凉的风,住在这里能完美地避开石家庄酷热冠绝全国大中城市的夏天。让我说,这个小区唯一的毛病是,一个中国人的小区,偏偏取了个外国女人的名字—玛格丽特小区,不伦不类。夏末认真地点着头,好像在赞同我说的每句话的每个字。
我现在才发现,我忽悠起人来也这么不着边际。
我家装修得很简约—这个词语我甚至可以把它换成“简单”。交房时,我爹说,房子简简单单就很好,舒适,环保。我刚刚毕业,根本不懂装修,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其实我清楚,交房时我爹手头确实紧张,虽然他没有跟我承认过。这两年,我爹倒是跟他朋友们讲,我结婚前要重新装一装石家庄的房子。是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我偷偷观察夏末。她缓缓走在房间里,表情轻松地四处打量,眼里含着笑意。走进我的卧室时,她捂了捂鼻子,随着她的手抬起,我好像也闻到房间里有股臭脚丫味道。夏末皱着眉头瞅了瞅我,弯腰把房间里的床单、毛巾被、枕巾收在一起,抱着它们走向阳台上那台洗衣机。
你看,这房间多么需要你。我冲着她的背影说。
槐中小区出租屋里的大件物品没有一件是属于夏末的。床、沙发、冰箱这些需要费力搬扛的家具、家电是当今出租房的标配。我们用不着找搬家公司。我和夏末呼哧呼哧地上下楼搬了几趟,把那些透着夏末芳香的物品塞满了老标致的后座和后备箱。最后一次回到楼上,夏末不知有意无意,换上了一件红色上衣,那衣服把她的脸衬得红红的,看上去像个幸福的新嫁娘。我拖着最后一个小皮箱,得意地走在她的前边,像头发情的小公羊一样步履踉跄。夏末迈着轻巧的脚步跟在我身后。
我脚踩油门,穿越洒满阳光的街道,把最幸福的时光拉回了我们的2702室。
夏末迅速适应了玛格丽特小区的生活。有我利用业余时间把食材按她要求的品类和数量采买后送到面馆,夏末已经不用每天做那只起得最早的鸟儿了。清晨,夏末穿着迷人的花短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做饭,洗衣,收拾房间。我则坚持了上学时候的锻炼习惯,每天下楼跑步。结束锻炼回到家,夏末已经把早餐做好,每天变换几个花样,营养且美味,我吃早餐居然吃出了丰盛的感觉。晨光映亮了屋子每个角落,凉爽的风从窗台吹到我们的餐桌上,窗外掠过的飞鸟在我俩的视线中飞到被外墙或北边的高楼遮挡住的地方。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每天都在感受着生活的美好。
我没有兑现邀请夏末搬来住时的承诺—开车绕一下送她到面馆。这俩月公司常常让加班,加之每周一天的限行,夏末多数时候都要耐心地坐上地铁再倒公交,一站一站往面馆赶。有时她也骑共享单车,带着一种路途迢迢的气氛告辞我就出发了。夏末并没有怨言。她说,这是容易克服的小困难。
夏末有时候犹豫,如何把住在玛格丽特小区的事告诉她的父母。她担心他们埋怨她轻率地与我住在了一起。要知道,我俩“重逢”才几个月而已。我希望她过一阵儿再说。我是真心实意要娶夏末做老婆的,可我对朝见未来的老泰山还是有天底下男人共有的抵触心理。等等看吧。
黎伟带来了他同事低价处置一套高层电梯房的信息。房子建于2015年。同事着急出手的原因是家庭遭遇了较大变故。夏末忽闪忽闪她的眼睛,心有不甘地看向我。我告诉黎伟,不考虑了。我们现在有房住。你也知道,我和夏末没有能力再考虑一套房子。
夏末让我看过她手机银行里那张“嫁妆”卡的余额。第一位数字是“2”,小数点前共六位数。这些钱是夏末这两年风里来,雨里去,用超出同龄人的艰辛一碗面一碗面换来的。我有些心痛,说,夏末,存好你的钱,一分钱也不要动。
2701室住着一个神情落寞的年轻女人。她总是怀里抱着条有金子般毛色的温顺狗子出门。很奇怪的是,这位女邻居是个不会笑的女人,整座楼的人都没见过她笑。偶尔,有个线条粗放的男人在那所房子里过夜(他用随身携带的钥匙开门),然后不知何时他会悄悄地溜走。
还是我们单元,住了一对被爱情搞得走火入魔的老头儿、老太,男的近六十岁,女的五十出头。他们住在比我更高的某层。电梯里,楼下绿地间,小区外林荫路上,哪里都可以碰到这老俩挎着胳膊走路,时不时他们还扭着头深情对望一下。我在物业交费时加了位微信名为“孔明除名弟子”的本单元邻居为微信好友。据观察,其为高速集团公司高才。他在朋友圈里刻薄地写道,今天楼下又尴尬遇见邻居老女人对着邻居老男人展现她所剩不多的风情。大爷用很受用的表情回应了大妈。大爷大妈脸上都洋溢着爱情独有的光彩。传说俩人都半路上死了老伴儿,现在干柴烈火地相逢在一起,比年轻人爱得还要疯癫。我觉得他写的是这老俩。
夏末搬来没几天就认识了这几个人(不包括“孔明除名弟子”)。我很纳闷夏末每天早出晚归,她是如何遇到且很快熟识这几位大神的。她知道了对面的女人姓李,喊人家李姐。后来又跟那对老人家熟了,回来跟我说,老俩自称“余欢组合”:老爷子姓余;女的好像叫什么欢。我惊讶夏末融入街坊的能力。我住这里好几年了,没和对门“抱狗的女人”说过话,没与那对神仙老眷侣聊过天。她才来几天呢,“抱狗的女人”就变成了“李姐”,热恋大爷大妈也变成了“余欢组合”。
那天从面馆接夏末回到家快要十一点了。夏末忽然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让你看段视频。我疑惑地问,什么视频?夏末笑笑,把手机递给了我。那是面馆监控拍下的一段视频。我攥紧了右拳,紧张地想象着王若治走进画面里的场景。我抬头瞅了瞅夏末,她表情很轻松。
画面中,小叶慢腾腾地收拾着几样蔬菜,过了一会儿,她取出手机,小心翼翼地拨通了一个电话。小叶平时说话像蚊子哼哼,打电话时却喜欢努力地提高嗓门,生怕对方听不见一样。我仔细地听,小叶声音有些失真但能听清楚,通话另一方说什么一点也听不到。
哥,上个月的两百块钱你还没转给我呢。你是不是给忘了?
……
哥,我一直按你交代的,每天监视夏末姐跟赵桐哥的进展。我监视到的事情都发给你了。
……
哥,你现在才说不用监视了,可你之前没跟我说呀。你说话得算数,这才两百块钱,你又不差这点儿钱。你不能欺骗我这样老实巴交的农村人。
……
你不给的话,落梅姐来的时候我跟她要。
……
那你现在就给我用微信转。马上转,行吗?我等你。
……
小叶那窥探的眼神在我脑子里反复掠过。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王若治更是用心良苦,对夏末也能使用“间谍手段”。这家伙有做特务的潜质,放在以前可以加入东厂、军统、中统之类的组织。
呵呵,清理前边的监控文件时无意中发现的。小叶不知道这监控还能录音。夏末说。
你居然笑得出来。你把小叶开了吗?
小叶是大学同学介绍的亲戚。那丫头心眼儿少,财迷,可她干不了更大的坏事。让她干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