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是科大校园里一名迷惘的新大三生。匆忙度过的前两个学年里,中规中矩的我没有表现出对专业课的浓郁兴趣,没有展示出文娱体育哪方面的特殊才能,也没跟早谙世故的同学学会消费酒精和香烟。我没有安慰心灵的女朋友,远方和身边都没有。为缓解心灵独行带来的寂寞和焦虑,上个学期,我用了一段时间追求杭州读书的一位高冷女同学,不算执着但也卖了些力气,没有被拒绝,也没有被接受。我的这些状况随着光阴流逝毫无新意地持续,一星期又一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直到在这个9月遇到夏末。
校园上空,几朵白云悠哉悠哉飘了过去。高耸的白杨树上,一两只秋蝉躲在枝干间发出时断时续的末日嘶鸣。站在火辣辣的秋阳下,望着对面的夏末,我感觉出自己嘴脸上呈现了一副痴呆的表情,就像高老庄上二师兄初见高小姐那次一般。我无助地发现,我的手脚像我的灵魂一样无处安放地摆弄在那位初次相见的小女生面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迈步欲行,竟然不知抬起哪一条腿。
咳咳。一个女声发出了两响让人不愉快的干咳。这是在提醒我注意什么。
我难为情地意识到,我忽略了夏末身边那两道一直保持警惕的目光。那两道光来自一对照妖镜一样洞察众生的眼睛,我在那对眼睛面前仿佛一只道行不深的小妖,瞬间被照回了原形。照妖镜女生高大,威猛,一张黑着的脸在夏末明眸皓齿碾压之下有些无法直视。她挤到夏末的身前,将壮硕的身躯挡在了我和那瘦削姑娘之间,像横下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她目光里隐忍了些老母鸡保护小鸡雏的意味,更多的则是她与我之间彼此意会的东西。短暂的目光交流以我的躲避告终。我扛着那目光,挣扎着朝她身后那张如花面孔又多瞅了两眼。我匆匆逃离了爱情发生的现场。
致远楼北边,努力生长了整个夏天的大树们枝繁叶茂,浓荫匝地。我倚靠在最粗的那棵悬铃木树干上,闭上双眼怀念刚刚消失在不远地方的俊俏女生。我反复咀嚼“夏末”这两个字,口中竟然像读了几首少儿唐诗一样齿颊生香。“夏末”是个有意境的好名字,它让我想到这个季节的原野和天空,我还嗅到了清风里田埂上淡淡的花草香。
呵,挺销魂的你。一句凉飕飕、酸溜溜的女中音把我惊得差点从树干上弹射开去。不知何时,壮硕女生站在了悬铃木下,我的跟前。
别打我妹妹主意。她目光凛凛地说。
庞落梅,我这位高中女同学,再次让我领略了她不会等到下回即让事情见分晓的彪悍性格。这悍女无疑观察到了刚才我那张瞬间沦陷的脸,还有我在她面前从没有表现出过的手足失措。我内心的蠢动已被庞同学洞悉。
我对女生不感兴趣。我顺嘴秃噜了这么句混账的话,虚伪得像一个美丽国的政客,做作得像某部农村爱情题材电视剧里土得掉渣的男主角们。
庞同学不相信鬼话。她转身前轻蔑地用鼻子发出了一个有力道的“哼”。
庞落梅他们师大跟我们科大隔着宽阔的裕丰路。她像个专制的家长那样赶过来隔断她的妹妹和我需要穿过一座挂满广告的过街天桥。事实证明,她是徒劳的。科大通信学院的学生都在同一栋教学楼里上课。我创造与夏末“偶遇”的机会一点也不复杂。那天,同宿舍的兄弟们瞅见我跟大一新来的漂亮学妹说说笑笑一起上楼,个个嫉妒得寻死觅活。这让我回到宿舍里像个骄傲的将军一样扬着头。可我不太舒服地想起了那对威严的目光,那句“别打我妹妹主意”,还有那个有力道的“哼”,心头多少掠过一片阴影。转天,我也这样想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夏末,她那有解忧功效的笑容迅速驱走了那片阴影。
同济的杜同学小长假经停石家庄。她约了庞落梅也约了我一同在市区游玩。看见夏末笑嘻嘻地跟在她俩后头来找我,我心里乐开了花。在几个女生簇拥下得意洋洋地逛了一天,我快意地体会着从没有过的成就感。晚上,我们在万象城一家火锅店里用餐。夏末主动坐在我旁边,搞得我心旌摇曳。谈话间,她不知道是随意还是特意地介绍,她读小学时就吃住在大姑家里,和表姐睡同一张床,姑姑一家待她可亲了。中间,杜同学和庞同学出去了一阵儿,夏末把她温暖的笑容再次转向了我,这脸属于我一个人的笑容迷得我三魂七魄跑丢了一多半。可我没料到她的嘴里蹦出了一句话,让我持续了一天的好心情在那个瞬间全部逃逸而去。她忽闪着黑眸子,说,好好待我姐啊。我瞅见夏学妹俏脸上俨然一副姐姐被辜负了她绝不会罢休的神情。在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一只鼓胀胀的皮球被突然泄掉全部气体时的心情。
我的强悍女同学艰难地做出淑女状宽容着我的磨叽是前几个学期的事。我不得不假装看不见她眼睛里冒出的忍无可忍的火星子。庞落梅走进科大时脸上洋溢着光彩,走回那座两校学生络绎不绝的过街天桥时脸上挂满疑惑和失落。我很抱歉。在这个控制欲极强的女同学面前,我浑身是不自在的。我甚至担心,以我的小身板,娶了这样的老婆,将来过日子干起架来我肯定干不过她。被一个女人按在地上摩擦,想想都极其恐怖。
我和夏末之间耸起了一堵高墙。她很坦然地与我聊天,开玩笑,可我能感受到她的亲密有间中那一墙的安全距离。在某个落叶飞舞的周末,落寞中的我突发灵感,给那堵墙想了个古典风的美丽名字:落梅墙。我还想起,当年东、西柏林之间有堵无法逾越的柏林墙。后来,那强大的墙被推倒了。
一阵更凉的秋风吹进了科大的校园,吹黄了那些老树的叶子,也把我的身心吹了个透凉。我感觉我已被全世界抛弃。来自化工院的那个满脸愚蠢的瘦高家伙成功升格为了夏末的“护法”。他是我们老乡,爹妈在县里都是风云人物,据说神通延伸到了省城。我看见那青年那双臭手端着夏末的粉色饭盒帮她买饭。他把夏末的背包斜挎在肩上,支棱着他的小脑瓜四处张望,满脸欠扇的表情。夏末看向了那个小脑瓜,那认真的眼神像把小刀一样剜向我的心脏。
夏末也是攀附权贵的世俗女子。我忧伤地想。我讨厌庞落梅。我恨夏末。
我们宿舍六个兄弟,两个和女朋友去外边租了房子,其中那重色轻友的老三已不怎么在宿舍里住了。我呢,庞落梅,高冷女,夏末,哪个也算不上一段成功的感情。让我抓狂的是,老三那狗日的最近总跟我们炫耀他的房事点滴,我这才意识到我连个女孩子的腰都没有搂到过。这也太失败了。
第一场厚雪纷纷扬扬落在了石家庄。我瞅见了夏末独自一人在操场里踩雪。那天开始,我再没在她身边瞅见过那个小脑瓜。确认夏末离开了小脑瓜之后,我请全宿舍(包括老三)在学校的小菜馆造了一顿,那帮家伙吃到最后也没明白我为何变得如此大方。我在去往自习课的路上拦住了夏末。无语地陪她在雪未化尽的校园里走了一段,夏末主动向我澄清起了小脑瓜的事。这让我感到意外。是她的姑父,也就是庞落梅的老爸,安排他俩一定要认识,喜不喜欢必须先接触着,感情会慢慢培养。她姑父是他们那个大家庭里最头面、说话最硬气的人物,全家族唯他马首是瞻。他与小脑瓜那家人是老一辈少一辈的交情。面对夏末的坦诚,我很感动,讲了一大堆可以称之为衷肠的话,我相信这些话可以装进并温暖夏末那颗玲珑的心。可是,这位大二姑娘用她那清澈的眸子看着我,看着我,看得我的心隐隐地疼。她迟疑着向我解释,她家姐姐有多么多么好……无语啊,说来说去,我还是得做她的“姐夫”。
毕业季无可阻挡地到来了。
掌管世间别离的老神仙无情地把伤感堆满了整座整座的校园,离开的人们各自取走一份,然后用一辈子供养它。我取走了我的那份,把它打包在我的行囊里。
与同居女友刚刚分手的老三和保了研的老六最早离开了学校,其他家伙喝完散伙酒也急急地没了影踪。左右宿舍都已空空荡荡,我的心里也空空荡荡。整层宿舍楼我将倒数第二个离开。倒数第一是隔壁班那个姓康的校园歌星,或者叫校园艺术家。他不理会我,抱着个吉他坐在狼藉的楼道里,一首接一首唱歌。我不熟悉那些歌,都是很忧伤的歌词和旋律,让我鼻翼跟着发酸。我离开了那个忧伤的家伙。我必须在离校前跟夏末道个别,说些未来的事情。
电话里,夏末答应我三点整在学校樱花园见面。我带着她可能继续要求我做她“姐夫”的忐忑提前等到了约会地点。这个季节的樱花园没有一朵樱花。我只是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在樱花树下说给夏末听,我尤其要表达出“你看,我和你姐没有成”。我还准备了一个紧紧的拥抱,长长的那种,不管她抗拒与否。可是,月老对我俩没经他老人家牵线就走到一起肯定是有观点,他很过分地请了龙王帮忙来拆散这对隔“墙”相望的人。那个阴云堆满学校天空的下午,天色越聚越黑,一阵狂风过后,大雨瓢泼般泻在了校园里。约的三点钟已过,雨势丝毫没有见小的趋势,地面上哗哗流淌的积水已没过了脚踝。夏末不可能再来了。我伤心地走进了雨中,淋着暴雨缓缓走回我的宿舍,连我那部破手机滑落进积水里都没有发现。宿舍楼里,康歌星还在弹奏着吉他,忧伤的旋律空空地回响在楼道中不肯被大雨声淹没。那厮依然看都没看一眼经过他身边的落魄淋雨人。
我爹开着他的标致307早早过来接上了我。他抱怨我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还说幸亏他记得我们宿舍的位置。我把从路上拣回来的手机拿给他看,泡了一宿,彻底报废。我爹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正好换部新的。他高声笑着欢迎我回到他和妈妈身边。他马马虎虎地装上我的东西和我,脚踩油门冲了出去。307跑得太快了,乃至把我的心抛弃在了科大的校园里。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