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园饭店里冷冷清清。散台那边一桌客人也没有坐下。小跑着往返于整个楼层包间的只有一男一女两名服务员。我和黎伟坐着闲聊,感慨刚开业时火爆全城的青果园经历几次疫情冲击竟然变得如此萧条。
一片金黄的悬铃木叶子翻飞着撞在了明净的窗玻璃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那片叶子大惊失色,瞟了我俩一眼,快速地坠落而去。
黎伟说,赵桐,赶紧让夏末上来吧。外边风那么凉。
我说,我说不听。她非要在门口等她姐。
黎伟感叹,真个是姐妹情深。
我说,她担心她姐。她俩抱着电话一打就是一两个钟头。挂了电话,夏末有时还偷偷抹会儿眼泪。
黎伟说,前几天通电话,庞落梅说,同学里她第一个结婚,又第一个离婚。占了这俩“第一”她很无语。她还说,庞落梅需要一段时间疗伤,然后会重新上路。
我说,一会儿咱们好好劝她。希望她早点走出来。
我站在包间门口往电梯间方向张望。巧的是,那个威武的身躯此时出现在了走廊的尽头,相比纤瘦很多的夏末像个中学生一样跟在她身旁。庞落梅跟离婚前一样,聚会时姗姗来迟,她一直能准确拿捏别人耐性的极限。可今天不同以往,我们会全力谅解她。我闪身站到门外,用带着笑意的目光迎接她迈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步伐走来。庞落梅看向我,眼神里透出许多温和—那是亲戚看亲戚的眼神。
庞落梅微笑着落了座。我们像以往每次聚餐那样谈笑风生,只是每个人说话都有意无意躲闪着什么,房间里气氛有些别扭。聊到疫情话题时,黎伟举起杯,说了“艰难时刻终将过去”“生活需要向前看”这样的话,像是鼓舞疫情下充满期待的所有人,更像是鼓舞人生低谷中的庞落梅。我想是黎伟的话引得了庞落梅触景生情,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庞落梅竟毫无征兆地崩溃痛哭起来。她把头歪到她妹妹瘦弱的肩膀上,呜呜地哭出了声。夏末扶住姐姐的肩头,用力抱她,在她耳边说安慰的话,用纸巾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夏末跟着庞落梅去洗手间整理心情。黎伟望着庞落梅的背影,说,让她哭吧。她需要一个出口。归来的庞落梅眼睛仍旧红红的。她说,抱歉,刚才很失态。黎伟伸开双臂上前拥抱庞落梅,轻拍两下她的后背以示安慰。我略作犹豫,在夏末鼓励的目光中,绕过半张桌子,轻轻拥抱我的大姨姐。
庞落梅神态逐渐恢复了自然。
她说,从现在开始,谁也不用小心翼翼地说话,我不习惯这样。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介意你们讲任何话,也不担心跟你们谈我的家丑。
夏末说,同意姐姐提议。
庞落梅说,王若治那个混蛋,这些年一直在外边拈花惹草。他平日里就他妈关心两件事:女人和前程。这次被那个求职的女大学生举报,撤职,也算是罪有应得。那年我怀孕时,他就跟一个大他五六岁的娘们儿搞在了一起,半夜被那娘们儿的男人堵在宾馆里,揍得他瘸着一条腿跑路。他瞒着我赔了那男人十万块钱了结了那笔孽债。还有,他屡次三番企图碰我家小妹这事,离婚后我才知道,若你们及时告诉了我,弄不死他,我不姓庞。
我注意到她恨恨的眼睛里夹杂的那种护犊的无惧眼神。这是我第二次从她眼睛里看到这种东西。
夏末紧紧挎着姐姐的胳膊,目光有些晶莹。
庞落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镇定。
她说,你们放心,我很快会走出低谷的。王若治这个混蛋已经净身出户。我和女儿会生活得更好。他打不趴下我。
我和黎伟真诚地说了很多鼓励和祝福的话。
庞落梅转而冲我说,夏末是不肯向现实和潜规则低头的好姑娘。这样的姑娘越来越少了。这样的人运气会差一些,机会会少一些,就算她比别人更努力。你必须珍惜她,这辈子对她好。赵桐,你若辜负了我家小妹,第一个不答应你的人是我。
我仿佛在聆听夏末家长的训教、嘱托。当着夏末的面,我像个唯唯诺诺的家伙一样用力地点着头。夏末的父母都没有用这种口吻跟我谈过话。
十多天很快过去了。夏末言语间仍然流露着对遭遇变故的表姐的担忧。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楼上那对有着令人称羡感情的“余欢组合”老伴侣出乎意料地在某个降温的早晨遭遇了无常。那位余老爷子突发心梗离开了人世。他甚至没来得及跟身边的心爱女人说句道别的话。余老爷子是个爱惜生命的人。他去人多的地方会戴上两层口罩。他小心翼翼地躲开了每个新冠变种病毒的偷袭,但最终还是殁在了病毒不定时逞威的疫情年代。我见到了那个欲哭无泪的大妈女人。她真地没有泪水,装满那双阅尽半个世纪沧桑的眼睛的全是绝望。夏末说,这老俩或许不该取个“余欢”这样寓意欢爱无多的名字。整天坐在楼下晒太阳的几位老爷子说,这个女人颧骨长,嘴角下垂,典型的命里克夫相。我没注意过她的颧骨和嘴角。我还没来得及下次遇到时仔细观察一下,她已经从小区里彻底消失了。夏末在楼前亲耳聆听了她的哭诉:老头儿的儿子不允许她继续住在楼上那所房子里。事情如此被动的原因是,老俩一直没有领结婚证,且身体健壮的老余从未想过立遗嘱约定什么事情。
对门李姐数天后也离开了这栋楼房。相比名字里带“欢”的大妈,她的搬离更让人无语。在一个吵吵闹闹的黄昏,她被那个满脸善良的正房女人带着一帮亲属撵走了。他们拎着她的头发像扔一坨垃圾一样把她从屋子里扔到了楼道里,补上一通唾骂之后,扔过去几双旧鞋,还有那条被踢得嗷嗷叫的狗子。
夏末说,刚关掉面馆那阵子,李姐敲过几次我家的门。发现夏末不再早出晚归之后,她大概是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将夏末发展成为一起打发无聊的每一天的闺蜜。她进门后与夏末没完没了地闲聊,话题不是从各种角度分析天下男人的本性就是反复夸耀她那条温顺懂事的狗子。夏末不愿费脑子去思考男人的本性,对那条养尊处优的狗子更没有任何兴趣(她只是有时候挂念孙富贵它们。面馆拆掉后,她没有再见过流浪的狗子们)。她不会陪她虚掷光阴。知道对面防盗门后边的真实关系后,她甚至不愿与她还有那个男人多说上一句话。夏末爱憎分明,不喜欢的人和事情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李姐觉得无趣,自然就不再过来了。夏末怒其不争,对我说,这个女人甘愿与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完全丢弃了女性的自尊;她年纪轻轻就做社会的寄生虫,这样的人应该被这个时代蔑视。女人被拎到楼道里事件发生后,夏末没有幸灾乐祸,她的同情心有限度地泛滥了些日子。她嘴里念叨,李姐被撵走后有地方住吗?
有段时间没见过那位“隔壁老王”了。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小区里悬铃木的树叶刚开始泛黄的时候。他穿着一双女人的粉色拖鞋在楼下取一份包装夸张的快递。他摇头晃屁股地在垃圾桶旁拆着包装,假装没有看到我。这个没有担当的家伙已然忘记了被封在这里时像个笼中兽一样上蹿下跳的狼狈,也忘记了我这个短暂的“江湖兄弟”。
这些事情都是11月间发生的。我无意像交代大结局一样挨个交代前述几个人都怎样了,但楼里这两对男女,加上王若治,他们确实是扔下一个“结局”然后从我和夏末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有那么个瞬间,我脑子里快速串联起了他们的桩桩往事。我发现它们微不足道地消失在了这座城市的万千往事里,就像是几朵浪花破裂在了宽阔汹涌的海面上,片痕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