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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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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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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石家庄人》连载

第九章 新冠时期的爱情

从玛格丽特社区群里看到社区实行封闭管理的通知时,我和夏末还在面馆里忙碌。我匆匆把面馆的水、电、燃气全部关掉。夏末把没卖完的凉拌菜装在几个不锈钢盆子里,把未使用的茄子、豆角、黄瓜等蔬菜装了几个塑料袋子。我把它们搬到了车上。

第二天恰是节令上的小寒。傍晚时,玛格丽特小区的居民们在寒风中排队做了第一次核酸采集。这几年,小寒都是石家庄整个冬天最冷的那一天。国家预警信息发布中心发布了寒潮蓝色预警,大风呼啸着来到了与病毒作战的城市,当晚最低气温是零下15度。天太冷了!这是我记得的有生以来最冷的一天。厚厚的羽绒服瞬间被风吹透,脸上冰凉,耳朵冻得生疼,我的手不敢再伸出袖口一寸。队伍瑟瑟发抖着缓慢前行。

哆哆嗦嗦的队伍里,我第一次看见对门抱狗的女人没有抱着那只狗子出门,她身前那个男人把棉衣帽子拉得低低的,配合口罩盖住了他整张脸。捂得这么严实,我依然凭直觉分辨出来,这是那个悄悄来去的男人。他被封在我们小区了!我敏感地意识到有故事即将上演。我再次看过去时,那女人在用那种容易引得旁的男人嫉妒的“我的眼里全是你”的眼神瞅那男人,那么低的温度也没能把她的笑容冻住。原来这个女人会笑,而且笑起来不难看。她用手把男人的帽子抬起了一点点,让我看到了那个男人有些焦灼的眼神。

我还看到了排在队伍后边的“余欢”老夫妇。凛凛寒风让裹在厚厚棉服中的老俩暂时收起了热烈的眼神。夏末向“余欢”老夫妇摆摆手打了招呼,赶紧把手又缩回了袖子里。稍后她干脆把两只手伸进了我的袖筒里,让我冰凉的双手握住她同样冰凉的双手。

除了到小区指定地点排队做核酸采集,我和夏末没有再下楼。夏末之前备好的米、面足够我俩吃一段时间。从面馆带回来的蔬菜至少能坚持四五天。封闭之前,夏末有先见地从市场上带回了四五棵大白菜。现在,它们并排躺在凉台那儿,让我和夏末心里无须发慌。

客厅巨大的窗户是落地的。天空晴朗的日子,几乎整个白天阳光都泻满屋子陪伴着我们。室内暖洋洋的。我们懒洋洋的。夏末睁开惺忪的两眼,说,这几年没过过这样清闲的日子。我要把那些少睡的觉补回来。除了吃,我就睡,像猪猪一样。夏末往身上套衣服时停了下来,夸张地攥起腰上的肉,叹口气说,穿不进去了。才一周时间就把多年减肥成果给送掉啦。我也为夏末担心,说,别哪天可以出门了,你的小蛮腰也变成了水桶腰。

我们决定把更多的时间用在阅读上。我从书橱里选了上下册《乱世佳人》。这套书我是以重读的名义买来的。几年过去,居然连塑料纸外包装都没有撕掉。夏末说,你知道,我很喜欢文学类书籍,可面馆占去了我几乎全部时间,嗐。夏末捧着那本《偷影子的人》读了起来。十来分钟后,她就进入了马克·李维让人心灵温暖的世界。

夏末有时候自言自语,不知道面馆什么时候能重新开门。她还念叨了孙富贵它们。这么多天没给它们喂食,天气又这么冷,孙富贵们一定感觉被抛弃了。希望它们能坚持过来。


对门抱狗的女人摁响了我家门铃。那时我正沉浸在《乱世佳人》里忘掉了整个世界。我从猫眼里看着像她和那个男人,疑惑地推开了门。男人挤到了女人前头,对着我用力堆起了满脸皱纹很深的笑容,女人撇着嘴不屑地站到他身后。男人说,兄弟,我是对门老王,不知能否江湖救个急。方便来我家谈谈吗?他说着话,还有些过分地往我身后屋子里瞅。我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出入对门的男人。他比我矮两三公分,比我壮硕很多,粗眉大眼,差不多有四十岁年纪。他身上讲究的外套和显档次的腕表使他看上去像个成功人士。我想以疫情期间串门增加感染风险为由拒绝这个陌生的家伙。但此刻夏末展现了她人美心善的特点。她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鼓励我,去吧,邻里帮忙是应该的。

我第一次走进对门的房子。这房子格调明快,收拾得很干净。男人请我坐下,介绍他叫王明轩,我喊他老王就行。他简要说明了找我的原因。他需要一位男士陪他“出个镜”。现在,他老婆对他封在哪里有了疑问,要求跟他视频,他以暂时不便为由推脱了。他跟老婆说,值班被封在了单位。单位有同事是密接,他们全是次密接,与防疫部门协商后,单位统一给他们找了单元房自我隔离。我需要扮演他的男同事露个面。重要的是,他不能暴露这所房子,希望在我家通这个视频。他解释这些的时候,那抱狗的女人一直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

我明白我需要帮这个混蛋圆一通听上去漏洞百出的谎言。我几乎马上拒绝,但我说出嘴的却是:可以。我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子。我回家跟夏末解释了对方意图,嫉恶如仇的夏末断然拒绝在我家通视频。我告诉她,我已经同意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夏末白了我一眼,你和他是陌生人。你可以直接拒绝的。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我说,前一阵儿我跟你讲过,对门俩人关系很可疑。你不信,还说,李姐的男人那是忙。再说,刚才是你让我过去帮忙的。夏末很恼火,帮忙也要分事情。

王明轩对我家装修较简单表示满意。但我还是不得不按他过分的要求把客厅里浪漫意味浓郁的摆件、几盆花都搬到了里屋。他还要求夏末躲到他家去,否则他醋坛老婆看到有这么漂亮的妹子与他隔离在一起还了得。这话让我感到阵阵恶心。夏末极不情愿地跟着抱狗的女人去了对门。

我没弄清楚我为什么要扮演一个叫做小金的银行职员。这个人大概率在封闭结束后就要调走,或者移民国外,或者出车祸死亡。我要像个真演员那样连姓都不能是真实的。我冲着手机屏幕里那个卷头发的女人喊了声“嫂子”就完成使命躲到镜头之外了。我瞥见那女人坐在一个装饰豪华的房间里,身上裹着睡衣,善良的目光里带着疑问。

王明轩说,单位安排这套房子隔离职工,准备的都是速冻食品和方便面、火腿肠、榨菜、面包这类食物。他编着这些虚构的食品和简单加工它们的过程,还装出吃烦了这些垃圾食品的语气,试图让他老婆相信,他现在非常想念她做的饭。我听见他老婆质疑,你们系统不是医疗机构,也不是电力、通讯、超市那样的保供部门,怎么这样安排值班,还自己找地方隔离职工?老王又满嘴破绽地编了一通,还抱怨这房子的暖气不好,冻得睡不好觉。让我惊讶的是,他的老婆貌似信了他的连篇鬼话。后来,老王跟他的女儿又聊了一会儿。

我望着被描绘成只有垃圾食品的家,心中郁闷极了。老王真诚地向我表示感谢,硬拉着我回到他们家,一定要请我喝酒。他从橱柜里拽出了一瓶剑南春放在我面前。盛情之下,我又同意了。夏末跑回家去再也不肯露面,我去叫她,她谴责我是个没有原则的男人。抱狗的女人过去邀请。夏末推脱说,今天有些不舒服。

抱狗女人低领毛衣里边绝对没有穿内衣。她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走来走去,一对硕大的乳房在她胸前夸张地摇摆,使她看上去像个放荡的妓女。她懒洋洋地给我和老王拾掇了几样菜,然后坐到沙发上划拉她的手机去了。那条我叫不上名字的狗子对我不感兴趣,它过来嗅了嗅我的脚,摇晃着尾巴躲进卧室再也没有出来。

隔壁老王很热情,我对他没有底线的施援大概让他认为我是个与他合污的人。二两酒落肚,他的无耻再次从他毫不遮掩的话语中流淌出来。话说若非这瓶剑南春一直诱惑我,我才不会跟他这样的人把酒言欢呢。老王说,封控开始那天,凌晨五点多,我本来要离开玛格丽特,到大门口被门卫挡了回来。我沿小区栅栏走了走,看有没有缺口,结果咱小区的栅栏墙很新,很完整。这个时候可不敢翻栅栏,被抓现行的话后果很严重。不走不走吧,反正你姐死活舍不得我走。我不知怎样接这样的话,就举起酒杯邀他喝酒,我从酒杯上方看到沙发上的“我姐”正不满地盯着老王,应该是嫌他口无遮拦。老王会意,马上换了话题。他说,这次街边车位都免费泊车。我担心的不是停车费。我担心电瓶和轮胎。这么多天不动车,如果电瓶亏电或轮胎需要补气,届时会有些麻烦。

夏末电话催促我,别喝了。线上买的菜送小区门口了。老王拽过酒瓶让我看,说,顶多还剩二两。我意犹未尽。可我还是站起身向老王和抱狗的女人告辞。

夏末眼睛睁得圆圆的冲我讲,以后不要跟对门那俩家伙来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李姐是你先认识的。今天也是你……

“李姐”?喝人家二两酒马上叫得这么香了。你以前都喊她“抱狗的女人”。

确实有些惭愧。出卖了一回灵魂,换了几两剑南春。可王明轩他老婆也是愚蠢。她用脚后跟多想一下,或者给老王单位拨个电话,或者搞个突袭再通次视频,一切不都露了?

你以后必须学会拒绝人。夏末冷冷地说。


玛格丽特小区为每个家庭办理了出入证。我迎面撞见王明轩手里握着出入证载欣载奔。他举着那张纸片,像举着一个护身符。这家伙居然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跟我擦肩而过。单元门外,李姐一脸云淡风轻站在那里。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她好像又把怎么笑给忘掉了。刚刚,她打开笼门,放飞了那个朝夕相处二十多天的男人。楼前洒满阳光的绿地上,“余欢”老俩又站在了弧形甬路的中间位置。他们平静地挎着胳膊,目光也朝着那个奔向小区大门的男人背影。

离春节只剩十多天了。夏末的心思依然迅速回到了面馆复工上。在我再三阻拦下,面馆在春节假期结束后才重新进行营业。每天,夏末用微信发来语音,兴奋地与我分享又增了多少位顾客,又多售出了几单外卖。我无语地发现,哪怕几块钱的营业额增加也能让夏末很开心,很满足。

小叶一直没有回面馆上班。她在某个傍晚打来电话,说不想干了。夏末对我说,她很意外。可我认为,对于夏末来说,这何尝不是摆脱小叶最佳的时机和方式。小叶主动提出的不干,夏末自然无须担心得罪大学同学。事实上,就面馆目前状况而言,养个小叶实际也有些吃力。

转天,我到面馆接夏末回家,她兴奋地跟我讲,孙富贵它们今天来了。那些狗狗明显都瘦了,但都在。看夏末那高兴劲儿,我想,她真是个容易找到快乐的人。

风里的温度一天比一天让人感觉舒适。路旁大树的树枝上纷纷爬出了绿芽芽。中午饭点到了的时候,对面写字楼的年轻人们又像这波疫情之前那样涌了出来,迅速占领面馆所有餐位。夏天还未正式到来之前,面馆里那台空调柜机就开始从早到晚卖力地旋转起来。夏末忙不过来,她背着我给小叶打了电话,那小叶穿着比之前更俗气的衣服居然就回来了。我再去的时候,看到那俩人忙得不亦乐乎,恍如什么都没有发生时的昨日。我也是醉了。不久前的小叶“去职”,去了个寂寞。

看电动车的小人儿这次疫情之后再没有露过面。夏末问写字楼里来吃饭的年轻人们。有个面容清秀的女孩说,那个车摊儿撤了。

让夏末高兴的事情是,猪肉价格在市民们期待之中迅速下降了。从猪年那次闹非洲猪瘟开始,二师兄身价就一路飙升,在每斤三四十元的高位维持了近两年。这个春夏,猪肉快速回到了十元时代(老家这两年大赚一笔的养猪户们又坐在了让人肝颤的过山车上)。猪肉价格居高不下时,夏末坚持面馆的面没有因为肉涨价,但她的肉并不少放,利润空间可想而知。夏末说,一碗面放多大肉块是有标准的。我不想让顾客觉得,这女子看着满脸真诚,做事抠抠缩缩。

夏末新近跟着网上创新了两个小菜,一个拌耳丝,一个拌肚丝,色味俱佳,但不像超市卖的这两样熟食那样“齁咸”。这两样都是我爱吃的凉拌菜。夏末描述制作过程时,我已经满口生津。我看着她把调好的菜品放进玻璃橱窗里,把它们的名字郑重地加在菜单后面,我忽然有些为我的女友担忧。她一心一意陶醉在她的美食世界里,她忘了她有一副与面馆不匹配的颜值,还有一个与面馆不匹配的女大学生身份。我为夏末“不思进取”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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