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夏末无法保持实时畅联。她每天大部分时间忙碌在她的面馆里。她回到住处再把女孩子那套繁琐的洗漱程序完成,基本会过了十点半甚至更晚。与夏末刚刚联络上,我犹豫着是否太晚了还要打搅她。可事实上,从找到面馆那天算起,连续三个夜晚我和夏末都热烈地聊到了零点以后。聊天进程中,她有时候发大段大段的语音。为了收听她那悦耳的嗓音,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播放那些信息。她有时候发大段大段的文字。字里行间跳动着从她充盈与灵动的内心溢出的音符。多年以前我俩之间就没有太多拘束,现在几乎同时惊喜地发现,只消几天时间,两个人相处迅速变得亲密无间起来。我因此相信,心灵上的距离比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更容易在极短时间内被克服。我意犹未尽地一条一条咀嚼那些聊天记录,感觉逝去的时光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我与其他异性从未有过如此“沉浸式”聊天。
夏末说,毕业后她有过三次求职成功或准成功的经历。她用几段长的语音跟我分享了她与那几家公司的职场往事。
她说,第一家公司的老板是信息产业园区里一个鼠目寸光的中年男人。他没本事拓展新的业务,就挖空心思在内部搞节支,公司发到员工手里的工资低到令人发指。这样的老板是不可能留住我这样有理想、有生活压力的员工的。
第二家是开发区的奔波儿灞网络公司。我们喊那家老板是“刻薄无耻的小资本家”。那里残酷的“996”工作制让我相信,小时候奶奶讲过的《半夜鸡叫》故事是真实的。那小资本家还有个毛病,喜欢色眯眯地瞅公司的女孩子,大庭广众之下就用那种“选妃”一样的眼神挨个瞅。太恶心了。我咬咬牙,离开了小资本家的公司。
第三家是做进出口业务的公司。我和大学同班同学一起应聘的。我们对公司比较满意。公司淘汰了同学,看样子准备录用我。等了一周,我没收到任何消息。我失去了那份工作。偶尔打开手机管家的电话拦截发现,那么重要的来电,不知为何被手机管家当骚扰电话拦截了。
这是命啊。夏末叹了口气说。不过,我现在觉得开面馆挺好的,靠劳动养活自己,不用对谁点头哈腰。我并不想开一辈子面馆。等攒下一些钱,我想去从事一样别的工作,有周末和小长假的那种。有了业余时间,才能去做喜欢的事情。唉,被你遗忘的这些年,夏末同学躲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默默地朝自己的春天生长。
朋友们都说我是个善于倾听的人。他们有了烦心事常常找我倾诉。我想夏末也是这么认为的。她说了很多,像是几年来攒了很多话,终于遇到了可以一股脑儿倾倒出来的人。
夏末告诉我,她有一个“小目标”:留石五年之内至少成为半个石家庄人。她每天都为这个渺茫的目标在努力。我不知道“半个石家庄人”是什么概念。夏末“嫌弃”地吊了半天我的胃口,慢悠悠地打过来一堆文字:外乡来的人要成为一个事实上的石家庄人,第一要有房,第二要有稳定的工作。两个条件缺其一,只能算半个石家庄人。两个条件都不具备,这人就是个随时准备卷铺盖走人的城漂族,异乡人。我现在属于最后一类。
夏末的话让我感到难过。
前面我提过,去夏末的面馆找她的头天晚上,我做了一个遇到夏末的梦。那时候我没有提它的细节。在那个梦里,我和夏末很老的时候在科大校园里重逢了。老得几乎走不动的那种老。夏末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迷人,眼睛失去了大部分的光泽。她的记性也变得很差,刚刚发生的事情转眼就忘掉了。可她说记得校园里半个世纪前的那些往事。夏末说,半个多世纪前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我没有放你的鸽子。我淋着大雨在樱花园里等你。后来,你的电话说什么也打不通了。我用我皱巴巴的手抓住夏末皱巴巴的手,说,你的表姐已经作古了。她不能像一座山那样横在我俩之间了。然后我邀请夏末同游校园,她欣然同意。梦境这个时候出现了荒诞的一幕。夏末说,你等我一下。我看着她原地轻盈地转了个圈圈,转过去的老太婆夏末转完圈竟然变成了长发及腰的小姐姐夏末。我看我自己,也从头到脚换了一副青春少年的模样。真是荒诞啊!梦里这些胡诌八扯的事情,除了老年夏末说她当年没有放鸽子的话,我都跟夏末学了一遍。夏末责怪我,你咒我那么老就算了,“皱巴巴的手”的事暂且不与你理论,你不能把我的表姐直接咒没了。我说这是做梦。我没有办法让你的表姐那么大岁数了再起死回生。
你学会撩妹了。夏末说。
我只是在描述我的梦。
那后来呢?
后来我家窗台外边响了几声很响的雷,我就被惊醒了,梦也就断了。雨从那时候开始下,我离开你的面馆时仍在下,一直到傍晚前后。
夏末说,是啊,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
我说,是老天让有缘分的人在雨天重逢。
我明天还要做起得最早的那只鸟儿。夏末“打着哈欠”岔开了话题。
我与面馆女孩的聊天时光就是这样在欢欣和伤感交替的氛围中悄悄流逝的。时间已经很晚了。夏末用语音发来了“晚安”“好梦”。
接受了“晚安”“好梦”祝愿的我没有任何睡意。脑子里盘踞着一个很想向世界宣布点什么的冲动,撵之不走,挥之不去。这让我决心做一次半夜发朋友圈的那种家伙。我飞快地按动手机键盘,编辑了下面的内容:
前天晚上做了个梦。穿越到了未来重返科大校园。那时候的我是个行动迟缓的老家伙,脾气很倔,喜欢阳光,留恋四季的风。我坐在致远楼对面的座椅上,等待五六十年前说好要来的人。致远楼前依然络绎经过着青年学子,只是致远楼像我一样垂垂老矣。当年合抱的悬铃木都在。半个世纪之后参天耸立的它们树身粗壮得像擎天的白玉柱,巨大的树冠连起来遮盖了半个校园的天空。我在校园里走过一趟了。往事们都还在。它们散落在校园不同角落等待故人归来。哦,我等的人来了。
大哥,你这也太文艺了。我的朋友圈发布完不过几十秒钟,夏末飞快地在这条朋友圈后边留了言。我瞟了眼时间,差两分钟凌晨一点。
让我感到恐怖的是,庞落梅在十来分钟以后阴沉沉地点下了一个赞。她极少给我的朋友圈点赞。不知她为什么也在午夜之后划着手机。
黎伟应我的邀请来夏末的面馆品尝腌肉面。我在南京时许下了他这顿面条。通电话时他犹豫了一下,说,这么快你就拿下那姑娘了吗?我寻思你怎么也得过一阵儿再邀请我。这样吧,我带上艾琪一块过去。
艾琪是黎伟的老婆。
夏末迅速地将几样小菜、一些啤酒和稍后的腌肉面送到我们仨围坐的餐桌上。食物挨挨挤挤堆在一起看上去很丰盛。黎伟夫妇边吃边夸奖夏末的手艺。他们认为,这比大饭店里吃得舒服很多。
黎伟像个行家一样进行了点评:这腌肉面,加工前,面要醒得劲道十足,这样煮出的面吃到嘴里才有嚼头。卤里必须有薄面筋、碎木耳、蒜薹丁、外焦里嫩的炸豆腐片……这碗面的精髓是放在最上边“镇碗”的这块方腌肉,肥而不腻,有过年肉的味道。这些要素,咱桌上这碗面都具备了。夏末妹子继承了咱们老家腌肉面的精华。这么说吧,这是我在石家庄吃到的最正宗的腌肉面。
艾琪拽着夏末请她分享调制那些小菜的秘诀。她和夏末加了微信好友,声言以后常沟通。夏末略带羞涩介绍了她的菜品。她说面馆的菜单早先很单调,仅提供三四样乡居家常小菜。后来,她跟着网上学习制作了一些爽口小菜。她还到其他饭店品尝各种凉拌菜,边吃边咂摸配料,回来自己试着调制。这些菜推出后还挺受欢迎。
黎伟说,这也是一种天赋。很多家庭妇女做了一辈子菜,一辈子都没滋没味。夏末妹子将来必定是持家好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夏末被黎伟两通猛夸搞得脸红红的。她躲进操作间里再不肯出来了。
黎伟两口子走后,一名胖胖的外卖小哥进店取走了今天最后一单外卖。面馆里只剩下了夏末和我。刚才我就有些纳闷,今天一直没看见那位小叶服务员。夏末熟练地收拾、清洗着各种餐具厨具,还不忘看出我心思一样讲,小叶请假了。她伸着她那纤弱的胳膊端开了灶上那口煮面的铁锅。我赶紧过去帮忙。她说,没事儿,能行。
我想到了一个词儿并脱口而出。这个词儿是“女汉子”。
夏末笑称,女汉子这标签我是撕不掉了。上次就有人“夸”我女汉子。那天店里跑进了一只肥大的老鼠,我迎上去一脚把它踩了半死,然后哐哐哐补了几脚。我拎起耗子尾巴,站在店门口把它扔了出去,死耗子划过一道弧线准确落进数米外的垃圾桶里。店内和恰好准备进店的几名男女吃客被我一通操作惊呆了,齐齐赞我女汉子,女侠。夏末边学,边用双手比划那只成就了她英名的耗子的长度。
我拾起了那双拎过耗子尾巴的手。它们白皙,柔弱,十指尖尖。我紧紧地攥住了它们,免得夏末抽回去。
我说,夏末,我要娶你。
夏末脸上飞过去一朵红云。我瞅着它迅速消失到她耳朵后边。我没有傻呵呵地再次等待来日方长。我伸双臂第一次拥抱了夏末。夏末没有抗拒,她稍作挣扎瘦削的双肩就落进了我的怀抱,我感受到了她的体温和她悸动的躯体。她又粗又黑的马尾辫翘在我的鼻翼前,几根头发把我的脸撩得有些刺痒。
我试图把手伸进她衣服里面。那姑娘一下子推开了我,面带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