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没有再像那天那样猛然推开过我。我们像所有历尽坎坷的青年男女一样忘情地相爱了。拥抱她的时候,我屏住呼吸聆听她那颗小心脏怦怦的律动,翕动鼻翼捕捉她身上淡淡的体香,用颈部肌肤感受她略显急促的气息。我注意到她像头不安的小兽一样不停把目光投向店门的方向。她担心小叶或者哪个不按点儿吃饭的愣头青突然从那里冒出来。
为了与夏末有更多时间厮守,我把我的双休日和下班后时光全部挪到了面馆里来。我在面馆里跑来跑去抢着做夏末和小叶的活儿。夏末笑言店里添了一名兼职跑堂。小叶听了这话表情有些异样。老顾客们则看着一名高大的青年笨手笨脚在面馆里做事有些惊奇。有位带小孩子吃面的阿姨看出了端倪。她趁我猫腰逗那小孩子的当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小伙子,挺般配的。
不限号的日子,我到面馆的时候都开着我那辆老爷车。这几年,我开着这老家伙停在一众同事的豪车、新车之间,常常自惭形秽。去年除夕夜,恨铁不成钢的我爹端起杯白酒一饮而尽,然后诱惑他肯为富贵折腰的儿子说,儿子,女朋友的事情必须抓紧了。结婚时,爸送你辆新车。他迟疑了一下,补充说,两年之内结婚,本承诺有效。
也算为了我的新车,现在我要开上我的老车拉着夏末去市场采购各种食材。我们购买面粉和猪肉,各种蔬菜,整箱的酱油、醋、盐、食用油,还去酒水代理商那里买整件的白酒、啤酒、饮料。我把这些东西放在后备箱里、后排座椅上,躲开槐新路和友谊大街上眼尖的交通警察,满满地拉到面馆门前。我卸下面、肉,把那些瓶装东西叮叮当当地堆进面馆那个不大的储物间里。我边搬扛这些东西边想,体格瘦弱的夏末以前是怎么鼓捣这么多东西的。
在面馆里,我见识到了很多的人。斜对面写字楼里的年轻人们常常蜂拥而来占领面馆所有餐位。他们是面馆最大的顾客群体。甜蜜蜜的大学生和中学生情侣们喜欢在一些零碎时刻腻在面馆里。他们边吃边头触着头耳语。满身灰尘的司机和装卸工们有时下午三四点钟过来吃午饭。他们吃完一大碗面就迅速恢复了体力,说说笑笑中已准备好了下一单活儿。附近有个常来的小胖吃面时总瞅着夏末痴痴笑,哈喇子一串串掉进他面前的碗里。那天他低头一嘴,差点没把厚厚的碗沿咬掉一块。还是那座写字楼下面,看电动车的侏儒男人也总是过来吃面。我见过那小人儿坐在路北的树荫里惬意地喝着茶水。共享单车兴起之后,城市非机动车看车人职业基本消失了,很奇怪他能在那儿谋得那样一份差事。
我甚至遇到了那个开劳斯莱斯、面容谨慎的中年、中等个子男人—庞落梅故事里追求夏末的钱姓老板。夏末脸上挂着认识但爱答不理的表情,那人眼睛里却充满了宽容和无奈,我还捕捉到了他与我对视时目光里瞬间掠过的妒意,我断定他是那个家伙。看着他猥琐的肉脑瓜顶,我心生胜利者的轻蔑。为进一步确认其人,我装作收拾碗筷走到窗边寻找他的幻影。隔着玻璃,我望见了那辆泊在马路边上的奢侈家伙。对财富天生的敬畏之心让我看着那个男人竟又产生了几分尊重的感觉。他后来没有再在面馆里出现。
夏末不客气地安排我做更多的活儿,让我帮她和小叶择菜,洗菜,和面,收拾碗盘等。夏末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眼睛明亮地看人,整个丫头更光彩照人了。我认为这是我带给她的变化。
与小叶接触增多没有让我找出夏末与小叶在面馆里和谐相处的更合理解释。小叶说话像蚊子一样哼哼唧唧,做活儿也慢慢吞吞。她的审美很低俗,穿任何衣服都土里土气。她喜欢穿低领上衣,稍稍弯下腰,她那瘦骨嶙峋的胸部就一览无余展现在对面的人眼前。我没有故意瞅过她。可她常常会无所顾忌地随时猫下腰。我知道,对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村丫头要求不能过高。可更让我不舒服的是,我总觉得那丫头木讷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我脸上,后背上,瞅得我浑身刺痒。我注意到,她有时候干着活儿会停下来,似乎是留意我与夏末的对话。很奇怪的一个丫头。
夏末和小叶闲聊到一个叫“孙富贵”的名字时我没有太在意。她们说给孙富贵准备了吃的,但孙富贵没有来。“孙富贵”这个名字挺有年代感的。我想象不出她俩说的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天午后食客散尽,夏末隔着款台吩咐我,孙富贵它们来了。你把那些吃的给它们。我扫了眼门口,没有任何人。我疑惑地望向夏末手指的方向,是收集有午间剩饭菜的红色塑料桶。我更加疑惑地走向门口。这时候我认为来的大概是搞厨余垃圾回收的什么人。可我没走到门口就惊骇得退了好几步。几只狗子在门外数米外的地方蹲成半个圆圈,一起眼巴巴地朝门里张望。女汉子夏末和小叶见我被狗惊得连连后退,笑得前仰后合。在她们稍后对我怕狗的调侃中,我顺带知道了中间那只黄狗是孙富贵。它是第一只来这里蹭饭的狗子。受到“款待”的它几天后把五六只狗子亲朋带到了善良的女店主门前。夏末说,狗狗们挺懂事的,两点左右客人去得差不多了才来。它们站门外挺远处等,从不骚扰客人。夏末的话给了我很多鼓舞。我走到门口,底气十足地喊了声“孙富贵”。那黄色狗子居然用力地摇了几下它的狗头,摆了几下狗尾。这货看来已接受了这个寓意吉祥的名字。我问其他狗叫啥。小叶说,夏末姐还没顾上给它们取。
后来我发现,孙富贵们连续几天不出现的日子,夏末显得忧心忡忡。她总担心它们遇到了什么麻烦。媒体公众号上发布的治理城市流浪狗的通告、短视频里坏人抓流浪狗卖到狗肉馆的消息都让夏末心惊肉跳。可她能做的只是孙富贵它们过来时尽可能多地提供一些食物。她像嘱咐孩子一样嘱咐它们离开这里后注意安全。
西风裹着秋凉像个闲汉一样到处游逛,天空清澈得像夏末忽然抬起来的眼睛,从南边窗户落到地板上的阳光每天都往北延伸窄窄一线的宽度。季节变换的时候,跑堂站在夏末的面馆里,多少有了些男主人的感觉。傍晚时刻,有时我像个年轻的土财主似的搬个矮凳坐在面馆门口,手里还俗气地攥个真空水杯。我坐的位置往西望,每天都能看到城市西部太行山起伏的群峰—太阳每天恋恋不舍地从那些山顶滑到山西省那边去。我坐在落日余晖里,没感觉出我坐在门口的姿势与夏末面馆形象有半点不和谐,直到我抬起头,瞥见屋里的夏末皱紧眉头瞅我。她说,别像个没事抠脚丫子的乡下人一样用那种姿势坐在门口。我抗议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抠脚丫子了?
一伙儿年轻人吊儿郎当从西边走过来。夕阳悬在他们背后晃得我睁不开眼睛。他们停在面馆前探头探脑往里张望,说,今天吃腌肉面吧。听着那些声音有些耳熟,我从矮凳上仰起了头。这帮家伙竟然是我少年时代的伙伴们,有建楼、老臭、骁龙骁虎兄弟俩、大辉。他们像狼狗一样嚎叫着冲上来拥抱我。我们勾肩搭背涌进了面馆。我招呼他们帮我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大家坐定后,硬邦邦的乡音一下子灌满了整个餐馆。
他们几个居然都在西二环外的宏图电气公司打工。我知道那家公司,老板是我们村的四圈叔叔。四圈叔叔在我们县几乎是与县长平起平坐的存在。半个县的年轻人都以跟着四圈叔混石家庄为荣。
夏末把店里所有的小菜满满盛了一份端上来。她还破例给我们炒了一盘回锅肉和一盘大葱豆腐(面馆平时不供应热菜)。她让我把面馆里最好的酒—简装玻璃瓶汾酒取来招待我的伙伴们。
我与兄弟们豪爽地喝着酒。我们用很高的嗓门讲话,讲到高兴处放肆地哈哈大笑,天花板被我们抬起又落下了好多次。我注意到好几位客人嫌恶地望向我们。他们迅速地扒拉完面逃之夭夭了。我与五位伙伴多年不聚,暂时无法顾及对邻座的影响了。酒饮至尾声,夏末共收走了四个空汾酒瓶,兄弟们面前随即都摆上了一大碗面,面上放了大块的腌肉。我第一次知道夏末的面里可以放这么大块的肉。
我借着酒劲宣布,以后来面馆吃饭跟回自己家一样。记我账上。不过有一点,必须尊重咱妹子。
是嫂子。嫂子。建楼说。
我拽着建楼的胳膊,你小子比我辈儿大。
老臭流着哈喇子凑向我,压低声音说,嫂子真漂亮。他所谓的“压低声音”,只是比刚才喝酒时略低一点而已。
其他人跟着起哄,嫂子真漂亮。
我瞥向夏末,那张略略发红的脸与其说是窘迫,不如说有几分得意。她看上去有些享受“嫂子”这个称号。
饮酒间,我曾叫了老臭、骁虎一次酒,理由是这桌人中我仨没娶媳妇。他俩都不喝。骁虎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跟我俩喝什么光棍酒哩。
骁龙无奈地瞅了瞅弟弟,说,本来村里闺女们就少,心眼稍活泛点儿的还都跑到市里来了,在市里做啥活儿都行,就是不回去鼓捣那几亩地。
对此我有所耳闻。肯留在村里的姑娘都是宝贝。村里哪家女娃娃刚出落成大姑娘,各路媒人就闻风而动,迅速地将其家门槛踢破。媒人眉飞色舞地讲,我说的这家条件绝对没问题,县城有房,出门有车,彩礼另算。
我望着酒足饭饱的小伙伴们摇摇晃晃消失在了街道拐弯的地方。马路对面电信公司楼前的空地上,一群大妈正随着动感的节奏奋力扭动着她们的老腰。我学着大妈们的样儿隔空扭摆了几下,后果是我踉踉跄跄撞到了一根路灯杆子上。一个牵着狗遛夜弯的女人瞅见了我,咯咯地笑出了鸡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