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日营业额连续几天突破了三千块。这让夏末很是鼓舞。那几天,打发走最后一拨食客,我俩加上小叶都要小小庆祝一下。夏末悄悄跟我说,这是闹疫情以来最好的数字了。要是能保持下去,她有信心每年攒上二十万元。
这段时间,面馆里没有再出现夏末的或者我的熟人,每天处于陌生人中间的那种无拘无束感令人身心愉悦,与顾客之间那种有限度的热情和短暂得稍后即可忘却的友谊常常给人以鼓舞。在夏末的小面馆里,我理解了现代人生活在陌生人远多于熟悉的人的城市里的某层涵义。
可是不速之客还是很快光临了面馆。这打破了我和夏末乐居市井的宁静。那天,前脚迈进面馆,一个熟悉的女声就传入了我的耳朵。想到拥有这个声音的女人脸上那副威严神情,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迅速恢复了正常。我没有半点理由仍畏惧她。循声望去,我看到庞落梅那庞大的身躯立在操作间里,左顾右盼像是体验着什么,那可怜的操作间在她比衬之下显得狭窄逼仄。庞落梅身上有种继承于她县城名流的父亲的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面馆里的其他人,桌椅,冰柜,都在那种气势之下毕恭毕敬地伫立着。
款台旁边穿黑色T恤的男人向我伸出了手。我认出他是庞落梅的男人王若治。我握住的是一双汗渍的手,像女人的手一样软绵绵没有气力。王若治靠近我时,有股甜腻腻的香水味不停袭来,熏得我阵阵恶心。我讨厌身上洒香水的男人。香喷喷的男人不是正经男人,甚至不是男人。庞落梅那样雄壮的女性寻个这样阴柔的家伙做老公,只能用传说中的阴阳互补来解释了。
我把目光平静地扫过庞落梅那张不怒自威的脸,王若治那张面带贱笑的脸,夏末那张一半笑意一半不屈不挠的脸。我不解我进来之前面馆里是何种氛围,能让这仨人的表情如此奇妙地组合在一个画面中。
庞落梅夫妇显然已经到了一会儿,该说的话也已说过了。她走出操作间做出告辞的样子,说,好啦,不打搅你们做生意了。她把“你们”加重了语气,嗅不出其中是醋味还是讥讽。她继续用那种不容讨价还价的口吻说,初八那天赵桐和夏末一起过去。具体的,夏末告诉你。
王若治再次伸出湿滑的手和我握在一起,用他的公鸭嗓音与我说再见,然后皮笑肉不笑地把手伸向了夏末。夏末却把手抽了回去,去去去,谁稀罕你的臭爪子。王若治一点也不介意,仍然微笑着点头。庞落梅不满地白了她的弱鸡男人一眼。
面馆门外,庞落梅忽然扭过头盯了我几秒钟,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她的眼神和笑容让我有些心虚。庞落梅不外乎俩含义:其一,你小子行啊,终于得手了;其二,你小子何德何能,打败那位身家近亿的老板。
那俩人走后,我忍不住问夏末,怎么当着你姐那样说你姐夫?
夏末冷笑,那种人用不着好话。
我很诧异。可夏末不肯继续这个话题了。
庞落梅专程过来说的事情是,她弟弟庞曦下月初八要订婚。这是女方要求的仪式。届时,庞落梅的父母将从县里赶来,市里亲戚本就不多,能去的最好都去。据说,届时还将有一个俩年轻人设计的浪漫环节。弟弟年轻,玩心重,事情都是庞落梅在张罗。庞落梅在燕风楼订了个两桌的大房间,亲戚们将在那里见证两个年轻人的幸福时刻,然后共同品尝驰名已久的河北菜。庞落梅和王若治开车路过槐新西路,顺路来看看夏末,同时交代一下订婚宴的事情。
夏末跟我提到过这个表弟。他最初还在面馆打了几个月的工。外表粗粗拉拉的庞表弟手擀面擀得相当带劲,品尝到的顾客交口称赞。后来那胖胖的年轻人觉得,男子汉不应该整日周旋于锅碗盆勺之间,应该像互联网大佬们那样着眼于指导人类未来的事业,然后他就为理想第一次“跳了槽”。他应聘到的是一家网络科技公司。夏末说,庞曦很辛苦,每晚十二点以后才能下班。
夏末不热衷于各种聚会。原因是,她离开面馆时必须把它靠给小叶。那丫头总是不让人放心。她煮个面火候都把握不好,不是有硬心就是煮得软糟糟的。小叶调制的卤常漏放某种配料,几次惹得老顾客抱怨。当然,表弟的订婚宴夏末必须参加。
我不想但仍然不停想起王若治那湿滑的手和让人恶心的香水味。庞落梅介绍过,他也是我们县读书出来的,高我们五届。庞落梅毕业不到一年就嫁给了他。她是同学中第一个结婚的。
初八那天是个工作日。我和夏末约定各自乘坐地铁赶往燕风楼,先到的在门口等一下。感谢庞落梅对我这个“亲戚”的认可,可所有“亲戚”中我也只认识庞落梅夫妇。我不想单独杵在那些人面前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弄不好还要被当做稀有动物观看)。到了燕风楼门前,我发微信问夏末到哪了,她没有回复。
一辆大众轿车车头有些摇摆着停在了饭店门口。真是好笑,这个司机还没喝酒就已经醉了。副驾驶这边门猛地被推开,一个女子跳下车,迈着大步好像气哼哼地往南走去。咦,那居然是夏末。她坐谁的车?这是怎么了?大众车的男司机也跟着跳下了车,追过去拉扯着夏末的胳膊,夏末猛然转身,一巴掌抡在了那男人脸上,“啪”的声音非常清脆。我惊呆了。我快步跑过去,站在了夏末和男司机之间。
男司机是王若治。
周围立刻有路人驻足围观。夏末左右扫了两眼,拉着我的手说,咱们走。王若治还跟在后面喊,妹呀,你误会啦。我多少咂摸出了点什么,问夏末,揍他,是吗?夏末杏眼圆睁,杀了他。我愣了,我是个本性善良的人,没有想过当街杀一个人。我停下来,怒目王若治。王若治左脸红红的,嘴里还在说,赵桐,夏末有误会。回头解释。回头解释。他转身呲溜钻进了他的车里。
夏末眼里噙着泪快速地往南走。我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
十点钟,王若治开着车停在了面馆门口,说顺路拉上夏末。夏末拉开后车门,后座上却放了几件酒水,她嘟囔了句“不放在后备箱里”,就坐在了副驾驶座上。车启动后,夏末才知道上了贼车。王若治一路上都在用言语挑逗她,临到饭店前,居然色胆包天把手按在了她大腿上。
我牙齿咯嘣嘣响着从和平医院站跳下了地铁。我要回去找那个混蛋算账。夏末用力拖住了我,恳求说,不能毁了表弟的订婚宴。跟人家没关系。
《五百英里》铃声唱了起来。夏末接通手机,是沉浸在幸福中的表弟,问她几点到。我看见夏末忍了又忍,说,小曦,姐姐过不去了。
出了地铁,我和夏末步行往面馆方向走。我阴沉着脸,为自己今天表现不够强悍痛恨不已。
《五百英里》再次唱起。我在一旁清楚听到了庞落梅的彪悍女声,为什么不参加弟弟订婚宴?夏末咬了半天嘴唇,说,面馆有急事。
我准备找庞落梅谈谈。夏末很坚决地拒绝了。她说,已经给那混蛋教训了。他改了,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与夏末争执了一番,很是窝火。
郁闷地上了一天班,运营部老胡约我下班喝酒,我很爽快地答应了。我需要酒精帮我排遣心里的不痛快。我们总共四个人喝酒,喝得很尽兴,聊得很投机,散场后,老胡那家伙摔了俩跟头也没骑到自行车上,可他仍想证明自己没喝多,第三次终于骑上去摇摇晃晃走远了。我比他强不到哪去,第二天醒来时,脑子里断了片,说什么也想不起怎么回的家。
上司王老美女把我叫到她办公室狠狠表扬了一通,说我是部门业务骨干,无人可以替代。这让我有些不祥的预感。果然,她接下来给我布置了连夜加班搞份会议材料的任务。瞅了眼她递给我的材料繁琐条目,我明白我将为公司奉上一个不眠的夜晚。我极不情愿但接受了这项任务。加班过了凌晨三点整后,我坐在办公室里打着第N个哈欠准备收工。望向窗外,发现睡眠中的城市已被不知何时开始的雨淋湿,路灯的微光中,雨点密密地带着雨线坠向没有车辆和行人的街道。现在,我需要枕着渐紧的雨声在沙发上迷糊一会儿。我昏沉沉闭上眼睛,还抓紧时间做了一堆乱糟糟的梦。醒来时天色已亮,雨仍在继续。我把做好的材料打印了一套放在办公桌上,然后把电子版微信发给了王老美女,告诉她,我要回家一趟。
我把夏末从她租住的小区接到了面馆。夏末心疼地跟我讲,知道你加班加得那么晚就不让你接了。我又不是泥捏的,下雨天还不能出门了。夏末推开储物间的门,指着那张稍微一动就吱呀作响的折叠床命令我,在这里补补觉儿。看着夏末关切的神情,我感觉昨夜的加班和今晨的来回跑腾都值了。
储物间木门有些变形,跑风漏气关不太严。夏末为了不让它与面馆环境形成落差,做了块中国风的门帘挂了上去,居然像幅画一样成为整所屋子的亮点。我躺在那幅画后边,夏末在外边拾掇、走动声声入耳。我没有一点儿睡意。九点多了,稍躺一会儿,我还得赶回公司上班。
面馆里有了动静。有人来了。
夏末冷冷的声音,你出去。
妹子,上次你真是误会了。王若治那令人讨厌的嗓音传了进来。
误不误会你心里清楚。离我远点。
妹子,你这么年轻,大好年华不能总卖大碗面吧。我最近帮你琢磨正式工作哩。国有大公司,五险一金,年薪十多万。你考虑考虑吧。只要你愿意,很快可以去上班。
我听到不锈钢盆落在地上的咣当声。刚才夏末用它端了半盆豆角准备择。我听见夏末声调都变了,滚。
我冲出去时王若治的爪子仍抓在夏末手腕上。地上是那只盆和满地豆角。我怒火万丈,四处踅摸可以抄在手里的家伙。一只笊篱和一把菜刀并排躺在操作台上向我示意,抓我,抓我。我犹豫了0.01秒,抓起了那只笊篱朝王若治的枣核脑袋削了过去。王若治惊得真魂出窍,那幅画后面跳出来个人太出乎他的意料。那货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了一下,转身往外跑去。西邻服装店那杆巨大的遮阳伞斜着拦住了他的去路,是昨夜的风把它刮歪在了那里。慌不择路的王若治撞到遮阳伞上又呲溜滑在地上,沾了一身泥水。我追上去猛踢那混蛋屁股和大腿,用笊篱狠狠砸他后背。王若治爬起来,把遮阳伞推向我,连滚带爬逃去了。我挥舞手里弯了头的笊篱,冲那个背影吼出了平生最狠一句话:别让我逮住你。逮住就弄死你。
我拿出手机给庞落梅打电话。
夏末夺下手机,说,冷静点。
这都第二回了。你怕他什么?
我不是怕他。我那小外甥女还不到三岁。
上次怕搅了你表弟订婚,这次怕你小外甥女受影响,那你别管了,我用男人的方式跟他解决这事。
让我想一想好吗?不能伤害到我姐她们娘儿俩。答应我,你现在什么也不能做。
这种事我忍不了。
不行。不能让姐姐的家庭因我破裂。我太了解我姐了。
刚才我该拿这把菜刀,给狗日的留点记号。
答应我,不意气用事,快点答应我。
哼……
答应我。
我马上在店里装个监控,这个总行吧?王若治再敢来这里骚扰你,拿录像举报他个狗日的。
夏末松了一口气,他应该不敢来了。
那混蛋知道这个点儿小叶还到不了店里,我要在单位上班,所以冒着雨一大早来了面馆。我说。
我跟王老美女请下了今天全天的假。她惊讶于我今天不容拒绝的语气,犹豫着答应了。夏末还好,情绪差不多恢复了正常。我俩一起收拾了散在地上的豆角。小叶穿了件俗气的红上衣走进门来。我拽过那只弯了头的笊篱,在小叶面前把它一把掰正。小叶诧异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