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不喜欢南京城宾馆里每一寸棉质的东西都浸透着的潮湿。我把身子探进那床薄被子里,感觉像把自己装进了一个湿漉漉的口袋。好不容易进入了睡眠状态,尝试做个梦,梦也潮潮的黏黏的,全然没有石家庄做个梦来得爽快。心忧天下的我甚至连续几天为南京人睡觉发愁,为他们做梦发愁。
黎伟没有为南京人睡觉发愁。他翘着二郎腿倚靠在短沙发上,与庞落梅打了那通比当年秦淮名妓的裹脚布还要长的电话。庞落梅的话语罕见地带着温和的语气不时从黎伟手机听筒处透出来,两人窸窸窣窣地讲着话,像是一对聊着私情的情侣。我没有刻意听他俩讲话,可也听出他俩在谈论拿下一套断供成为法拍房的楼房的事。那套房子背后注定有个困顿的家庭和一堆悲伤的故事。而电话两头,我的两位老同学像两个精明的猎手,正试图联手捕下一只力竭被困的羔羊。
黎伟老早跟我说过,他几个银行同事都以远低于市场价格的成交价买了一套以上的法拍房。他说,走的都是法定程序。我把信息提供给你,你可以去参与竞买。我没承认我不参与的原因是缺钱。我站在道德高点上对我的朋友进行了谴责:对于断供者来说,你们这些人就是一群堂而皇之的入室劫掠者,贪婪,冷血。谴责过后,我有些后悔,这样说我坦诚的朋友有些过分。
两名“入室劫掠者”始终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我烦躁地在黎伟身边走来走去,想借此催促他尽快挂掉那个电话。我决定到街上去溜达溜达,擦肩几位江南的美女能让我的心情更加美丽些,肯定是强过这样傻坐着收听别人的絮叨。黎伟使劲向我招手,示意我等他。碍于我们之间伟大的友谊,我耐着性子坐回了床边。
记得帮我表妹也留意套房子。那丫头那天还跟我说,没有房子,算不得一个石家庄人。我坐到床边的瞬间,听到话筒里传出了庞落梅这句话。
表妹?她说的是夏末!我腾地站了起来。这是他们通话至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句。
黎伟,我最好的兄弟,诧异地看着我瞪向他的眼神和支棱到他跟前的耳朵。他很仗义地把手机按成了免提。他问庞落梅,这位表妹是干啥的?
表妹的话题显然让庞落梅兴奋了起来。黎伟,我这个表妹可不是个一般的女孩子。她叫夏末。咱同学有见过夏末的,妥妥的小美女一枚。跟你讲啊,事情跟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一样的。一个姓钱的暴发户老板看上了我家表妹。那家伙名下据说有家房地产公司和一家装饰公司。夏末比咱们小两岁,那个离了婚的钱老板比咱们大十来岁。连续几次被拒绝后,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夏末的老家,把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停在了那个农家院门口,搬着茅台、燕窝、龙井等礼品游说我二舅和二妗子。俩老农民没见过啥世面,他们被幻影车和那些礼物晃得睁不开眼,几乎当场应承了亲事。姓钱的也冲动得很,差点就扑地上直接喊我二舅岳父了。当时,表妹人在市里并不知情。事后,她绷着小脸儿正告我二舅,她的事自个心里有数,立逼着老俩把礼品原封退回。我这死心眼的妹子,放弃一步登天变富婆的机会,非要在槐新路上开那么家破面馆,还说什么,要靠自己奋斗在石家庄立足。
我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庞落梅这段话。她说的每个字都当当地敲在了我心头。我手忙脚乱地把一串字打在手机上递给黎伟:问夏末的详细地址。
表妹的面馆就在槐新路福鑫大厦对面,门店就叫“夏末的面馆”,主营家乡风味的腌肉面。改天带你去尝尝。可正宗了。
去的时候叫上赵桐那小子。他最爱吃腌肉面了。
他?不行。那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叫谁也不叫他。
黎伟赶紧圆场,别这么说赵桐,他人品可是不错,同学间有口皆碑。
庞落梅不理他的茬儿,继续骂我不是个玩意儿。她甚至恶毒地诅咒了我的前程和命运,还说我现在打着光棍,没有女朋友,全是报应。
我尴尬地坐在庞落梅的骂声里,头上像淋了一盆狗血。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兴奋在瞬间凝固,消失,还感觉到额头上血管在一蹦一蹦。可我无从发作。
黎伟关了免提,瞅着我,无奈地摊开了一只手。他用马上结束谈话的口吻说,好啦好啦,庞落梅,咱回头再聊。
庞落梅忽然警惕地问:你旁边是不是有人?跟你一起出门的是不是赵桐?
你想多了。刚才不跟你说了,我这趟是出差,这边有接待,管吃住,所以带了一位没来过南京的朋友。
呵呵。不管你的朋友是谁吧,我想骂赵桐就骂了。如果是他,那小子心里清楚,他该不该挨骂。
黎伟借口内急匆匆挂断了电话。
没想到这娘们儿对我成见这么深。我没有迅速从刚才那通劈头盖脸中回过神来。庞落梅的叫骂忽而像一阵雷声在我头顶上滚来滚去,忽而像一群苍蝇在我周围绕来绕去。他俩聊天,我挨骂,还没法还嘴,这公道何在?我是谁?我在哪?
黎伟苦笑,这庞落梅不去做侦探真是屈才了。
事实上,我迅速地不介意庞落梅的咒骂了。晚饭时,两杯酒落肚,我胸中的男人豪情得以借酒升发,加上黎伟基本认可了我与庞落梅之间的是非—那么有限的交往让我根本无法算得一名负心汉,待服务员把两碗什锦豆腐涝端上来,轻快的气氛就跟着那惹人口腹之欲的美食占领了餐桌。
黎伟承认,庞落梅那人力资源部门副处长的男人王若治给他拉过几个大客户,自己年纪轻轻存款业绩轻松排在同事前列,仰仗的全是人家。
可我感觉,你以前不怎么待见那个阴阴阳阳的王若治。
利益所至,人可以抛开一切偏见。黎伟说。
我咂摸了黎伟的话,有道理。
你敬我一杯,赶紧着。离开石家庄之前,还跟我疫情长疫情短地矫情。不跟我出来,你能得到夏家表妹的消息吗?
跟你跑这么远出来,有点回报太正常了。
那妹子不爱幻影,没准爱你那老爷车呢。
但愿吧!老爷车?也是,我那老标致两位数的车龄,近二十万的行驶里程,在私家车界,确实是够老迈了。当年我考上科大报到,四年后毕业离校,我爹都是开着它拉的我。再往前,零八年,我爹带我去北京看奥运会羽毛球比赛,开的是当时还算新车的它。
羽毛球?
我爹是林丹的粉丝。
哦。
你说,那些买幻影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整个石家庄也没见过几辆那种车。也可能是咱到不了那些富豪的聚集地儿。那些有钱人,不排除有的是真有钱,但更多的则可能是看上去有钱。他们需要豪车装裱门面,让公众和生意伙伴相信他们真有实力。
那辆幻影车的主人应该是后者。我武断地说。
回到宾馆房间里,刚才落了满屋子的庞落梅的叫骂声也已从开着的窗户飘散了出去,随南京城的清风遁得无影无踪。
黎伟不急不缓地拽着我继续在南京城里转悠,我像个跟班一样心不在焉地缀在他身后。黎伟看出了我的归心似箭,说,既来之,则安之。不差这两天。
在秦淮河边上,黎伟偷偷抓拍了一个穿短裙的高挑女孩几张照片。那女孩站在微胖女伴的镜头前摆着POSE,满脸陶醉。黎伟像老朋友一样凑了过去,举着手机让人家女孩看,瞧,拍得怎么样?女孩满意地看了照片,再看看他,没有要求删除,也没有要求发给她本人。女孩远去后,我调侃黎伟,撩妹也应该我这光棍儿去撩啊。
你没心思撩别的妹了吧。黎伟说。